钟红明:您的长篇小说标题很有意味,《无字》中的“无字”也许是不言之言,不文之文,那么,何为“知在”?
张洁:是一种态度吧。
钟红明:记得我上大一的时候,第一个作品讨论会就是讨论您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然后我在《收获》做了二十一年的编辑。读过您的许多小说,它们在作品的风格和形态上差异如此鲜明,有人用一个人的成长期来描述您的小说的少女期、成熟期等等,从唯美诗情的古典主义,正统的现实主义,冷峻的现实主义,到荒诞审丑的现代主义……也许任何定义都是一种限制,但我还是想请问,这是否表明您对艺术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整体感受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异常强烈?您不断突破自己的动力来自什么?
张洁:因为写作是我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作家,才分也有限,可我舍得下死力气,并努力不要重复自己。
钟红明:《无字》透着骨子里的冷和切肤的伤痛,有人当成您个人的心史来读。《知在》给我的总体感觉是,人物总是坠入在极端的情境中,和常态和世俗背离很远,极端,激烈,坎坷,传奇,惊心动魄。但我也看到了温暖的色调。在这个小说里,您把自己藏得比较深,是吗?
张洁:小说创作没有、也不应该有固定的模式,怎么写,要看自己在与那个“题材”碰撞时的状态。而且我喜欢“试一试”,试的结果是,虽然都是自己的作品,有时风格相距甚远。哪怕是对饮食,也喜欢试一试。我经常出访,面对许多陌生的食品,首先不是拒绝,而是先尝一遍,算是普查,总会试出特别适合自己口味的,然后可以持之以恒地享用,难道不也是一种收获?
钟红明:这部小说的结构很有意思,我觉得主角不是叶楷文或几个涉及到的人物,而是那幅被分成两半的晋画(让我想起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画卷)。这幅画是一个连接的主线,画面、画画的人也是我从这部小说里读到的最刻骨的灵魂: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那样转瞬败落。这是一个绵延一千七百年的诅咒,而叶楷文负有收复画卷的使命,或者说,是收复那血的。贾南风以一生相守对一痴的爱情,亲自为他净身……令人慨叹。真的,从您的小说,包括这部小说,爱情真的是有太多的定义了。
张洁:这部小说的主角的确是那幅画。不要说爱情这种最不靠谱的事,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答案的,或是没有统一的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经验,这些独特的经验自然会形成各自的道理,很难简单地判断对错。
钟红明:您的作品,即使描述爱情,也是与社会和时代背景密不可分。《知在》发生在清末,社会和时代的动荡,人生注定了非常坎坷,在短瞬间爱情和生命都走到了尽头。不是有评论用“史诗体”来评述您的《无字》吗?“具有了某种思想文化意义上的启蒙”。“史诗”,您怎么看?您又怎么看宏大叙事?
张洁:一部作品,采取哪一种表现形式,只能根据所要表现的内容来决定。形式固然重要,但要与内容相辅相成。有关长篇的创作,很多作家都发表了精辟的见解,我只补充一点,长篇要求坚硬的质地和力气,这里指的不是题材,哪怕那是一个关于风花雪月的故事,也要具备坚硬的质地和力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把长篇比作交响乐的原因。
钟红明:孪生的两位格格,原本应该相依为命,却因为送错了信,姐姐偷走了妹妹的爱,导致金文萱一个人拎着精致的小皮箱,语言不通,钱财用尽,流落在美国的街头。却保有骨子里的尊贵。当她终于安身立命,却在大火中丧生,她的女儿安吉拉因为爱情走上断头台……爱情让人中毒。温暖转瞬即逝,错过却是常态,爱情,永恒,或许是因为错过和伤痛才刻骨铭心,因为短暂才不断誓言到永久。
张洁:这就是人间万象。
钟红明:《知在》里面,人物的命运其实是很被动的,人无法主动选择人生的走向,除了金文茜主动选择了将错就错,背叛了亲情,偷来了爱情。在命运面前,人的种种努力不过是不能放弃的挣扎。您相信宿命吗?
张洁:我不信神鬼,但我相信宇宙里有一种神秘的、无法了解而又可以操纵我们命运的力量。
钟红明:您说,人生之大悲,不过身不由己,让人无言,和感慨。
张洁:也是尽在不言中的、一抹悲凉的暖意。
钟红明:您在《知在》的创作中,是如何作艺术准备的呢?写作中有觉得困难之处吗?
张洁:很困难,特别是第六章,吃力而不讨好。比如为了找一个可以与一痴下围棋的合适人选,我不得不花三天多的时间,将西晋朝中官员捋一遍。换一位家学渊源的作家,人家马上就能选出一位合适的人选。
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写这样一部小说,显然自不量力。自小就不喜欢历史,历史考试也常常不及格,写这样的小说不是自暴其短又是什么,又怎么能不出硬伤,所幸有隋丽君这样负责的编辑把关,《无字》也是如此。
除了责编,朋友们也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如果人家马马虎虎看完,说声“不错”我又能如何,但我是有福气的人,朋友们的阅读非常认真,并提出了许多中肯的意见,使我避免了更多的失误。
可是历史知识的根本匮乏,不是靠一朝一夕恶补就能解决的。而对某一事件,史家们的说法也不尽相同,比如关于晋纸的尺寸,其说不一,最后只好不提具体尺寸。总的来说,遗憾很多,我干了一件自不量力的事。
钟红明:我很喜欢您小说里的叙述语言,优雅、凄厉、阴郁的韵致,那种残酷得有点美丽的色调,那些画面感,那些不动声色却惊心动魄的细节。所以有评论说您有悲慨之气。您写作之外有兴趣做的是什么?最近又读什么?
张洁:我会自得其乐,喜欢美食、音乐(与通俗音乐没有瓜葛)、学习油画,如果画得不错可能会给自己一些奖励。还要写小说,下面还有两部长篇已在酝酿之中,一天到晚非常忙碌。《人民文学》第四期会有我的一个短篇《四个烟筒》,和《知在》风格完全不同,也许你会喜欢。
钟红明:您也许会在您的整体创作中给《知在》一个什么评价和位置?一次试探性的游走,还是……
张洁:就像上面所说,是对自己的挑战和考验,也是对能否接近那神秘力量的一种试探。
钟红明:作为中国唯一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您曾经在采访中表示了对文学的虔诚:“写作是我生命的存在方式。”那么,您觉得在影像的世界如此丰富地渗透到人的生活中的今天,人们为什么读小说?文学存在的力量在哪里?
张洁:还有多少人在读小说?我指的是文学。尽管书店里的书堆积如山,文学的创作和阅读,却越来越边缘化,越来越成为小众的事。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因此这个队伍更纯粹了。而创作于我越来越成为个人的事,越来越与他人无关。如果有人还对文学怀有敬意,不论是作家还是读者,肯定是被曾经的古典主义大浪,遗忘在岸上的一枚文学化石,我愿意向这些文学化石表示敬意。
钟红明:大家说您是女性主义的立场,您愿意这样被概括吗?我觉得您的小说中的女性,往往体现了一种独立的品质。但对整个世界的看法是悲观的。
张洁:不愿被人这样概括,这不是画地为牢吗?所以特别感谢你的理解。
钟红明:您和您的普通读者交流过吗?对今天年轻的读者和写作者,您有话吗?
张洁:不沟通,也不期待沟通,不仅仅是与普通读者,包括与其他的人。我说过多次,人类是不可沟通的,你我这样“说一说”不过是彼此多知道一些,“知道”与“沟通”是两回事,所以我很不喜欢到媒体上去“说一说”。肯尼迪说过:世界上有五分之一的人,永远在说No,我觉得他是不是过于乐观?在我看来,如果有五分之二的人在说No,就算好的了。如果我们对这个比例有所认识,很多事便会失去对我们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