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舅舅狠狠关上。
老爷子气得站不起身,原本一向情礼兼到的老人那一刻涨红了脸,丢下了自己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像一个市井老无赖,骂尽了自以为不堪入耳的脏话。
声音尖锐刺耳,歇斯底里。
唯一的儿子去世,他的痛苦远比还未懂事的韩沉要?深得多?。
韩沉感觉惶恐,想和他一起破口大骂,最终,还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看着别人指指点点。
那一刻,他和爷爷在别人眼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韩沉不想知道,不愿深究。
老爷子一开始是愤怒,后面,他开始把对生活的不满通通用这种粗俗的方式宣泄出来。
在舅舅家蹲守了五天,老爷子磨光自己所有的心气,最后颓唐地牵着韩沉离开。
后面那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阴暗的角落,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
韩信钦的单位来了不少同事,一向和善的赵阿姨领着大家东拼西凑给韩星垫付了医疗费用。
但这完全不够。
老爷子翻着电话本,一个个号码挨着给旧友打电话,总算零零散散借了点钱。
到医院缴费的那天,他问爷爷,妹妹还能不能救回来。
老爷子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在那一刻变得羸弱,腰杆再也没能挺直过。
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望着病房门口沉默下来,没人吭声,但答案已经浮现在两人心里。
韩星真的死了,折腾了三个半月,原本圆润的身子瘦削得惨不忍睹,宣布病危的最后那几天,她忽然奇迹般地清醒了过来。
她躺在病床上,一声声地喊着哥哥救我。
本应该装着璀璨星光的眸子在那一刻只剩下痛苦、绝望、不安。
韩星第一次产生排异情况,立马被推进手术室,那个时候,她的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坨,惨白的指节无意识地揪着衣领,整个人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打?捞出来,浑身是汗。
头发黏腻地贴在额头上,声音低弱,如果不是看她嘴唇蠕动,压根不会发现她在说话。
他追着她,想要握紧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哥哥会等你出来。
他想更进一步,听听她在说什么。
两根指头短短一触,房门将二人彻底隔开。
门外是生,门里是亡。
即便韩星最后几秒多?不舍、不甘、不愿意死去,白布一裹,黄土一埋,世界上就没这个人了。
时间会冲刷掉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时至今日,韩沉大约是唯一记得韩星的人吧。
夜越来越深,房间里黑漆漆的,韩沉由坐变躺,被子平坦地盖在他身上。
手脚冰凉,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冷了。
父母离开以后,老爷子也跟着生了场重病。
林葭名下有一套房子,当初韩信钦为了给她保障,婚后买的第一套房只写了她的名字,说是她的私有财产,随时惹她不高兴了,就可以把自己扫地出门。
讨好老婆的时候,还不忘以寄人篱下四个字调侃自己。
林葭去世,那套属于她的‘私人财产’自然而然成了她娘家人争夺的对象,父母、兄妹、子女拥有同等继承权利。
韩沉尚未成年,意味着亲戚抚养他的同时,相当于掌握了他那一部分遗产的继承权。
那套还没来得及变卖给韩星救命的房子,被舅舅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
他是主人,也是客人,本应该还债的舅舅,是负债者,也是他的恩人。
后面的事韩沉不愿再想,醉酒的后遗症是,太阳穴止不住地疼。
他拧着眉头,逐渐放任自己思维发散、放空。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秒,韩沉想到了温倾。
他习惯了寒冷,便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温度。
直到温倾出现,他才知道生命里乍然出现的光,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
他何德何能,有一个人能对他这么好,不求回报,不计得失。
十三岁的温倾在日记里写着:
——有一个对我很好的哥哥,我很喜欢他,所以,我也要?对他很好。
——他叫韩沉。
这话的后劲比白酒更甚。
仅这两排字,他记了五年,估计,还得记一辈子。
这小孩,长大以后反而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对他也生疏得要?命。
他自认对温倾掏心掏肺,也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钢筋混泥土做的,怎么总拿他当外人?
想到温倾,他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缓。
窗外响起簌簌的风雪声。
这雪估计今晚不会停了,刚来回来的路上雪还挺大。
韩沉将睡未睡,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仅存的意识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快速回放了一遍。
——车流,飞机,云层,好友,火锅。
——老桥,积雪,冰河,红灯,漆黑星空、绿树流星。
——远处立着的雪人,和夜里亲吻的男女。
韩沉猛然睁开眼睛,急促的呼吸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胸膛上下起伏。
他惊讶地看了看周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吻了温倾?
韩沉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居然觉得……触感依旧。
他真是疯了,居然会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幻想。
韩沉扶额,靠着软枕,右手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脑子,不让它继续胡思乱想。
良久,他才缓缓松手。
这么一弄,他彻底没了睡意,起身去厨房看了看。
冰箱还能用,这次回来要待个好几天,明天去超市看看买点什么东西回来。
大过年的,外卖估计不好点。
转完一圈,他回到房间,点开手机一看,凌晨两点钟。
温苑在回家不久后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摒除调侃他的内容除外,大概意思就是明天有时间去淮大一趟。
离别来得太突然,他们几个,还欠过去一场认真的道别。
韩沉回了句收到,再次躺回床上。
怀抱着激荡不安的心情,这次他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韩星依旧是七岁的样子,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
她扎了个和初见?时温倾一模一样的头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
他牵着温倾,看远处韩星自由自在地玩闹,时不时逗弄温倾几句,任她怒骂娇嗔,一伸手便可揽她入怀。
这是韩沉睡眠最好的一次,足足到清晨十点,柔暖的阳光从窗外洒落在人身上他才缓缓醒转。
现实和梦境的冲击太大,以至于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陷入了一阵恍惚。
他一直把温倾当成自己妹妹,看着她长大。
而他在梦里——娶了温倾?
“畜生。”韩沉暗骂道,比起宿醉头疼而言,更可怕的是对自我的鄙夷。
韩沉此刻就是这种想法。
你他妈是个牲口!
得有多?饥渴才能做这种梦?
侮辱自己,侮辱别人。
老不知羞,死不要?脸,龌龊!
还好是个梦,还有将功折罪的余地。
但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梦?为什么梦里还很开心的样子?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了!
猥亵自己妹妹,你这是什么哥?被人发现了,你老脸往哪搁?
韩沉清楚,一时的荒唐想法可能是醉酒后的头脑发昏,这件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在温倾面前表现出来,不能吓着小孩子。
在克制这一点上,韩沉对自己很有信心。
想好以后,他吐了口气,去客厅烧壶水,就着温水吃了一颗温苑买的头疼药。
中午去超市买了点储备粮,他看了看和温苑的聊天记录。
下午两点,淮大门口见面。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韩沉简单收拾了下冰箱,捞起桌上的钥匙就走。
初升的太阳并没有什么温度,反倒衬得地面的雪更加洁白,顺着旧城区一路往下,远远地就看见?淮河以南,温倾家的方向。
昨晚的梦太过真实,尤其那个吻,触不及防却惹人心动,温倾的眼睛清澈透亮,纯得要?命。
那眼神,像一根羽毛似的在他心上挠,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有种不可言喻的滋味。
不行,这种念头必须打住。
幸好,任凭梦里再怎么混乱,现实生活里依旧一片沉静。
他抬脚朝路边走去,正欲打?车。
眼角忽然瞥见一尊小小的雪人,历经一夜,已经塌得不成样子,而脖子上的红围巾醒目刺眼。
桥,雪,河,灯,绿树,流星,雪人……
这不是梦?
“……”他的脚步停滞下来,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什么情况?
温苑打?来电话,韩沉思绪一团乱麻,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桩子。
饶是他再怎么自诩沉着冷静,此刻也不由的慌了神。
“校草,收拾好了吗?”
“……”
他可以不去吗?他后悔了。
“怎么不说话?”温苑坐在饭桌前,放下筷子,身子往后靠:“不会是没起床吧?”
“……”
起了,出门了,但就是不想去了。
没脸。
他一直不出声,温苑疑惑地看了眼手机,确实是在通话中。
“听得到不?听得到就给爷吱一声!”
韩沉平复了下心情,内心深处依旧怀揣侥幸心理,万一是巧合呢?可能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他吸了口气,然后问:“你妹妹呢?”
温苑看了眼在厨房帮着切菜的某人,懒洋洋地回答:“她呀?正在日行一善。”
他试探道:“她昨晚,没怎么吧?”
“她能怎么?”温苑彻底将面前的碗筷一推,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
难道说,‘喂,我不去学校了,昨晚酒后乱性亲了你妹妹,我现在需要?冷静一下?’
韩沉放弃挣扎:“没什么,我现在过去。”
温苑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好,小爷我也收拾收拾。”
温倾听见他的声音,从厨房门口探出小半个身子:“哥,你要?去哪儿?”
“去要饭。”
作者有话要说:温苑:“牲口,你把你当兄弟,你却想泡我妹妹?”
韩沉:“不是去要饭吗?来,狗粮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