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节,在魏有源即将离开清源镇的前一天,师父赵锦锋又带他进了一趟石窟的密室,焚香祭拜过祖师神像。
赵锦锋随手一指中堂匾额中的四个字“执易不语”询问魏有源,“源源,你如何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
魏有源抬眼望了望匾额上的字,又回顾头瞅了瞅赵锦锋的脸色,他心想,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师父不是说过的吗?怎么现在又提起,他估摸着赵锦锋此举的用意,因为单从字面上去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并不复杂,执易是指掌握和运用风水命理易术之人;不语就是不说,不夸夸其谈。连在一块的意思,就是说,易术高深之人当谨言慎语,看破而不可说破。
魏有源心想,这等浅显的意思不值师父又拿这四字郑重其事地说事,既然师父在这当口提及,自己当重新揣度这四个字的较深含义。
随即,魏有源便反问赵锦锋说:“师父,您是不是想提醒我不要在人前彰显、妄自逞能,对吗?”
赵锦锋微微一笑,但对魏有源的回答不置褒贬,他一边踱着步,一边低头言语道,“很早之前,林永和真人就曾教你‘学易者,先学做人’。执易者,窥探神机之人矣,不仅要有豁达的心胸,更要具备客观冷静的头脑。不可小肚鸡肠,动辄睚眦必报,要宽宏大度、薄鞭示辱。”
赵锦锋看了一眼魏有源,发现其正专注地听取自己的教诲,内心甚为欣慰,便又继续说道:“易界有云,‘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乃是告诫我们,知易者要更多地崇尚道德的取向,而不是去炫耀自己的技术。对你来说,以后的路还很漫长,要且行且珍惜。”
“谢谢师父的教诲,我定当铭记在心。”
“嗯。”赵锦锋踱步到香案旁,一手抚摸着《莲花易》经盒上的烫金字体,一面告诫道,“这门莲花易不是家族绝学,它只传有缘人,望你能切记传承要诣。”
魏有源未吱声,他知道,所谓的传承要诣就是指具有特殊生辰之人,所以,他只是与赵锦锋对视了一眼,点头以示应诺。
藻井上的岩漏,一滴滴慢条斯理地坠于凿有莲花造型的岩池里,声音清越悠扬,让整个石室显得更加的悄然静谧。
“唉,难为你这么多年陪着我这么个老头子在这里听我说教,”赵锦锋环视了一下整个的石室,怅然喟叹说,“徒然长有一对翅膀而不思高飞的,那是待宰的家禽。该是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不然,时间拖得越久,你将越难融入如今的社会。你要谨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任性妄为,更不可做出一些割肉喂虎之事。心若烦闷浮躁之时,当存思坐忘吐纳归元。道法有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赵锦锋深知,魏有源一直在道观中长大,思想单纯、性格惇厚,涉世较浅,生怕他为人所利用。再者,秉性率真,又怕他处事过于偏激。现在,一旦知道他要离开自己,心里除一些不舍之外,更多的是担忧与顾忌。趁自己尚还健朗,让他出去闯荡一番,哪怕是碰一鼻子的灰,自己也好有个照应,为他指点迷津。
这样的不舍之情,也让魏有源一度无所适从。这么多年来,特别是恩师林永和故去之后,赵锦锋在他的心目中,已不单是传道授业之师,更多上将其奉如严父,尊为挚友。魏有源很清楚,此去佳都,并不为豪华奢侈安逸享乐的生活,而是去揭开坐困内心已久的谜团。
在从后山洞窟返回后院书房的路上,魏有源关情脉脉流连忘返于四周的景致,这里的一石一木一檐一峰都裹挟着自己成长的片断,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触目感怀。
赵锦锋与魏有源并肩而行,自然能感触到他眼中流露出来的不舍。但人的一生本就充满着取与舍的较量和抉择,这一切都是魏有源必须要面对的,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想到这,赵锦锋便不想对魏有源说上一些宽解抚慰的话。
待赵锦锋在书房中坐定,魏有源借沏茶之机,特意背转过身去,问了一声,“师父,您对橙花情有独钟,是不是内心一直无法将其割舍?”
这突然间的一句问话,看似问的是花,实则指代的是人。赵锦锋当然心知肚明,也清楚魏有源为什么会故意不看着自己,但一想到要妥贴地回答这个问题,属非易事,需要他绞尽脑汁地掂量掂量。
赵锦锋慢腾腾接过魏有源递来的茶杯,轻启杯盖置于鼻底闻了闻茶香,又晃着头去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并小啜了一口,抬眼回道:“人在饥饿难耐之时,会冥思苦想自己所钟爱过的食物。”赵锦锋言辞婉转,神态自若,“感情的经历也是这样。任何一名清修者都有自己成长时所留下的一方不净空,不遮掩不回避,曾经流血淌脓的伤口,时间久了会结下一道疤痕。这样的疤痕,虽谈不上什么光彩照人,但却并不妨碍其随后的慕道修持。有一典故叫墨悲丝染,其悲在执念不净中。何为净,何为不净?百口莫辩。其实,染过之丝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生存状态,何尝不是另一种生命体的延续。历经磨难与痛楚之人,更易懂得随遇而安之可贵。只有清空自我潜心修炼,方可弘道养正。”
“我曾看过您所画的橙花图。笔法细腻,惟妙惟肖,仿佛隔着纸都能闻到橙花的香气,但——”魏有源乘热打铁,不容师父有任何的回旋余地,“为什么不去直捷将她本人的倩影描绘出来,难道这么做有碍您潜心修持吗?”
“道魔一念间。年轻时,自己也曾尽心竭力地想要画出她的俏像,但每每描好头像后,细察之下,又不得不将其撕毁。”赵锦锋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愁容,他揭开茶盖,端起杯子又呷了一口茶水,“橙花与她的姐姐曾素云,为一对双胞胎姐妹,两人的容貌又极为相似,所以,当自己画好橙花的头像之后,临到题款时,自己无端地又想起她的姐姐曾素云……”
赵锦锋踱到窗口,望着那扇紧闭的后院大门,声音有些低沉,“世间之事,好与坏如盐糖入水,很难分辨得清。”
魏有源知晓,师父赵锦锋想借此来告诫自己,永远不要被一个人的外表所迷惑,即便在同一张脸形下,也可能藏有迥然不同的善恶之念。
临别时,魏有源告诉师父赵锦锋,让他多加保重,有事随时电话联系。
……
即便冯妈几经精挑细选,撂下了许多的东西,可在临行时,她所备好的行李仍然装满了两只大箱子。
魏有源上街叫了一辆出租车,同司机一起把行李装进后备厢,再回顾头瞅瞅冯妈,发现她的眼里早已噙着泪水,一步一回头。魏有源不便催促,只默默地伫于车旁,将副驾座的车门打开,等着她。
“早知道要搬到佳都去住,先前就不该把它装修得这么好。”冯妈坐入车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充满惋惜的口吻。
“妈。要不这样,过段时间,我打电话给包子店的翁青田,让他出面将这房子出租给别人来住。”魏有源见状,微微一笑,宽慰道:“装修也没花多少钱。再者,装修好后,我们租出去也会有个好价钱。”
“租出去,我们以后回来住哪儿?”冯妈一脸的不愿意,看得出来,她的心还眷恋着这片土地。“等把那边安顿好了,我还是要回来住的。”
“……”魏有源不知道如何回应她。
车子缓慢地在清源镇老街里穿行。
“师傅呵,”冯妈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正在开车的司机,“请您在前面拐角的面摊上停一会,我要称几斤索面。”
冯妈自己不吃面,却能煮出一手美味的索面。即便自己情绪如此困窘难堪之时,冯妈的内心仍没忘了魏有源的这一嗜好。
这让坐于车后座上的魏有源闻言,鼻根一阵地发酸。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冯妈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语气和缓地说道:“这要是出了清源镇,想吃都没地找去。”
“妈。”魏有源见状,马上说道:“您坐着。我去买吧。”
“你不知道怎么挑选索面?还是我自己去吧。”
……
列车上的人群熙熙攘攘,闹哄哄一片。
魏有源拖着行李箱在前面走,又不时地关顾着身后的冯妈,生怕她被人磕碰到。对着座号,他们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
刚一坐定,冯妈就急着让魏有源给林姨打个电话。
见魏有源打过电话,冯妈便又询问魏有源,箱包里装着的几包跟泥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魏有源轻声回了一句,“那就是泥。”
“是泥?你干嘛要分成几个袋子来装起来。”
魏有源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环顾周边座位上的人群。
“问你话呢?”冯妈催问了一声,心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些泥土,是清明上坟时,我在爸、师父和小妹的坟边刨取的。”魏有源有条不紊地回答说,“红色袋子里装的是小妹的泥,黄色袋子是我爸的,黑色袋子是我师父的,我打算将它们置于花盆中种花。”
“唉。你这孩子,”冯妈一声叹息,她深知魏有源虽说已经长大了,但他的内心还是那般的赤诚而单纯,“还好被我给问清楚了。这要是突然间叫敏敏知道,不把她吓坏了,才怪。”
列车启动了。
车上的行人陆续放好行李,择位就座。车厢内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这时,魏有源看到从车厢的一端走过来一名中年男子。此人既像是在找座位,又像是在找人。他慢慢地挪着脚步,不时地打量着每张座位上的人。
当这位中年男子看到了魏有源时,眼睛为之一亮。
这位中年男子,魏有源只觉得好生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到他,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中年男子走到魏有源和冯妈的对座,低头与座位上的一名年轻人细语了几声,但见这名年轻人很配合地起了身,接过中年男子手中的车票旋即离开了。看得出,他们在交换座位。
这位中年男子一坐下来,便向魏有源颔首示好,招呼了一声:“你好。”
说着,他又伸出手,欲与魏有源握手。
魏有源虽然一脸的懵懂,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同中年男子淡淡地握了握手。
“你们不记得我吗?”中年男子又瞥了一眼冯妈,笑着又提示说:“我们曾在这趟车上有过一面之缘。不记得啦?”
“噢。”魏有源恍然记起。这不就是曾在列车上制造过两条人命案件的凶犯吗。
“你叫魏有源,我认识你。”中年男子狡黠一笑,马上自我介绍说,“我叫钱铭忠,佳都市人。”
冯妈见此陌生人说认识魏有源,不免有些担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冯妈的脸上立马阴郁下来,悚然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们源源的?”
“这个说来话长。”钱铭忠见冯妈心生提防与排斥,连忙解释说,“你们不用怕,我没有恶意的。”
“没事的话,你最好离我们远一点。”冯妈一脸的不情愿,因为她已幡然想起,眼前的这个人原是一名危险人物,虽说在此公共场合不便直白揭露他是一名shā • rén犯,但此行真的不想与他再有什么牵扯与瓜葛,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冯妈的心中,这人绝非什么善类,上一回就因他的凶残暴行而一度让源源频频被刑侦队的警察所约谈。所以,当钱铭忠想方设法欲套近乎时,冯妈当机立断地打消了他的这一念头。
钱铭忠听得冯妈下了“逐客令”,便怏然不语,脸上羞赧一笑,正眼看了看魏有源的神情态度。
此时,魏有源略显平静地点了点头,其举有两个含义,一方面是赞同冯妈的观点,另一方面也算给钱铭忠一个答理,使其不致于太过窘迫与尴尬。
一路上,大家相安无事。
魏有源装作闭目养神,实则在潜心运功,他仔细观察着钱铭忠的一举一动。魏有源内心的思绪尤如翻江倒海一般,眼前的这名中年人向自己示好,难倒自己的身世与他存在着什么粘连?联想到之前,自己被大队长秦硕盘问有关车票知情人时,自己曾一度隐瞒了林姨也是知情人之事,事后,自己也曾怀疑过林姨可能是某一拨人的同伙。但这一次,自己是坐于车上之后,才给林姨打去电话,而中年男人的再度出现,反证了林姨是个局外人。
那么,钱铭忠的此番出现,难倒是纯属巧合?如果不是的话,他又是从哪里获悉自己所坐这班车次的信息?
知道自己坐这班车次的人,只有自己与冯妈两个人知道。难不成,冯妈是他的同伙?如果这样的话,刚才她对钱铭忠的斥责,岂不成了一出“瞒天过海”的把戏?
这绝不可能!魏有源迅速推翻了这个假设,尽管冯妈确系两趟车次的知情者。
很有可能,在清源镇老家的邻里藏有他们的耳目,并想方设法从冯妈的口中获取到此次班车信息。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庆丰娘?还是彭婶?
眼前这名自称为钱铭忠的中年人,从体格和面相上看,应该是行伍出身。
想到这,魏有源稍一运功,意念穿透钱铭忠的外套,在其外套的内袋里,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身份证。他的名字:钱铭忠。
这说明钱铭忠没有骗自己,但他说是认识自己。魏有源从中就可以笃定的一种可能:他应该是自己身世的知情人。
一切静观其变。
想着想着,魏有源不觉有些犯困,直到列车抵达终点站时,他方醒来。
而此时,对面座位上的钱铭忠早不见了踪影。
魏有源起身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拿眼瞄了一下睡眼惺忪的冯妈,结果发现,冯妈的神情甚是讶异,她正忙不迭地四顾寻觅车厢内是否存有异常的状况。
在确认周边毫无异常,且钱铭忠已如幽灵般销声匿迹,冯妈侧过头,惶恐不安地对魏有源说:“你可要小心呀,这类人总是阴魂不散,他肯定还会再来找你的。”
为了打消冯妈心头的恐惧,魏有源微微一笑,附耳低语道,“妈,他没骗我们,他的确姓钱。”
“管他姓什么!”冯妈失声高嚷了一句。
“嘘——”魏有源环顾了一下周边正在忙碌整理行李的人群,提醒冯妈不要大声说出来。
“听其言观其行,这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冯妈依然坚信自己的观点,“源源,你千万不要与他有交往。我们不举报揭发他,算对得起他了。”
魏有源知道,冯妈怕招惹麻烦,所以就应允道:“嗯。我听您的。”
这时,魏有源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