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心里有这么多想法, 为什么之前不说?”

“之前每次开口,哪次不是以你发小孩子脾气结束。”

“嗯,这次我跟你进行成年人之间的谈话, 却轮到你发小孩子脾气。”

“……也许这叫做成年人的崩溃。”

“成年人的崩溃只有成年人自己在意,小孩子发脾气却是有人哄。”

“你怎么突然明白了这个?”燕棠笑了一下。

“因为这都是你教我的。”

宋郁终于松开她, 抬手慢吞吞地替她把脸颊处的泪渍擦去,声音缓慢。

“我很意外, 本来以为你会像以前那样冷静——不,冷漠地面对我,但没想你会哭成这样。”

——眼睛是红肿的,脸颊也全是泪迹,发丝黏在脸侧,整个人像被雨雪打湿了一般, 连抽噎都像是在发抖。

太可怜了。

燕棠这时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抱歉, 我刚才说的话有些过激了。”

“没关系,如果你不说出来,我也不会知道你心里还有这一层想法。”

宋郁忽然笑了一下, 像是收到了意外之喜似的。

“我的朋友们都是给对象砸钱, 但我遇见的不一样, 你是一个要为我把美国搬到俄罗斯的中国女人。”

燕棠不得不纠正:“这是一种假设。”

“很伟大的假设。”

宋郁说完,那点儿笑意又缓缓褪去,目光变得很深。

“你今天还给我又上了一课,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燕棠从他这话里听出了明了的意思,心里一空,随后感到一种将近尘埃落定的寥落。

她下意识低头,可随即又被捏住了后颈, 不得不抬眼和他对视。

宋郁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静,双眼清澈又平和,令她捉摸不透。

过了几秒,他眼里再次浮现出一抹笑,这笑意让那张漂亮的脸蛋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尚能瞧出点儿从前的熟悉影子。

“但你是不是忘了,我又和你不一样,我学不会这种洒脱。”

“……什么?”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大粒大粒的雪花从射击口飘进来,木屋内又冷了几分。

宋郁却不说话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里面已经消息堆积如山,是统筹在催还没回营地的人该回去集合。

这场聊天进行到现在,他就只来得及说几句话,破天荒被燕棠占了主场,叽里呱啦一顿讲。

凶得要命,完了还哭。

在宋郁的记忆里,燕棠哭的次数远远不及他自己——

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连她以前流眼泪的时候,都是克制的,隐晦的,泪意转瞬即逝,非常迅速地再次整理好心情。

所以直到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一种奇异的置换感——原来当年她看见我哭的时候,是这样的心情啊。

宋郁站起身,看见燕棠尚有些愣怔的神情,拿起手边十分保暖的黑色绒帽,戴在她头上。

“我自己想了九个月,现在轮到你来想想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掏出了口袋里的钥匙,把木屋的门锁打开了,拎起她的包带她往外走。

盲猎场距离营地不算远,一条直直的大路通往入口,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在雪地里。

燕棠被他握着手腕,隔着厚厚的衣袖和一层黑色手套,她感觉到他的力道还像以前那样牢。

她抬起眼看他,绒帽边缘一圈柔软的毛略微遮住了视线,但仍然能看见他在冰天雪地里显得如玉一般白的脸庞。

眉眼间的神态不知何时变化了,就连跟在摩尔曼斯克那时都已经不一样。

一点点变得……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了。

宋郁这晚要回到自己的住处,说是安排了个促进炎症恢复的松脂泥疗,晚上不会参加聚餐。

两人在营地入口处分开,燕棠一路走到餐厅和玛莎会和。

“你这个帽子……”玛莎有些疑惑地打量了她几眼。

她和燕棠住在一起,当然知道这不是她的,不过这个颜色和模样非常眼熟——她今天找Ilya聊天的时候,也见他戴过。

燕棠忽然意识到忘记把帽子还给宋郁了。

室内温暖,她刚把帽子摘下来放进包里,随后见玛莎忽然露出了“我想起来了”“竟然真的是如此”“我早就知道”这一系列表情。

“……你在想什么?”燕棠盯着玛莎。

“没什么。”玛莎含蓄地说。

第一天狩猎结束,整个团队收获丰厚,猎熊的队伍在狩猎许可区域猎到了一头黑熊,另一拨队伍则猎到了几头驯鹿、狍子和野猪,还有一些野鸭、松鸡和野兔。

大老板是中国人,喜欢讲究好彩头,所以这晚的聚餐不仅设置了狩猎奖励的环节,年终业绩嘉奖也放在了这天。

上前菜的过程中,各个公司都派了位代表来简短地总结一下今年亮眼的业绩。

代表站起来发言,其他同事们围坐在一起佯装认真听讲,手上动作却没停,有的在喝伏特加,有的把鱼子酱堆在鹿肉肝酱上,用黑麦薄饼裹起来大口吃着。

燕棠却听得很认真。

她从去年开始推进的翻译出版项目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那虽然是个小项目,但由于成本压得很低,纸面上的回报率非常好看,基金会总负责人在餐前讲话里提及了两次她的名字。

这让她今天稍有些灰蒙蒙的心情略微转晴,升起了一点小自豪。

所有人里,最认真听讲的反而是老板。

宋裕川之前只看过各个子公司的财报和业务简报,这会儿第一次听“Yana”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儿熟悉,等听下属再次提起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BB囍TZ问身边的大儿子:“这是Kirill以前那个家庭教师?”

“是。”宋璟点头。

汇报结束,主菜被端上桌。今天猎到的野禽也直接端上桌成了菜肴,而野猪、驯鹿一类大型猎物则被送去专门的场所进行处理。

烤鹿排上裹着诱人的香料,此外还有香气浓郁的炖肉、炭烤甜菜一类餐品。

狩猎奖励环节也在这时候开始。

燕棠猎到了一头野猪,得到一把手工猎刀作为奖励。

走到统筹处拿奖品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发现是老板那桌。

坐在主位的宋裕川在朝她看过来,常居高位的经历使他看人时总带有一种凌厉而深沉的审视。

等和燕棠对上视线后,他随即冲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十分随和,就如长辈对待晚辈一样亲厚。

燕棠微微一怔,但宋裕川这时已经挪开了视线,又和他身边的宋璟聊起了什么。

餐后是活动环节,餐厅迅速被收拾干净,桌子拼成三条长桌,有同事凑在一起唱歌,还有营地的人过来演奏巴拉莱卡琴,少数人站在外头抽烟。

燕棠刚才喝了点儿酒,独自走到外头的屋檐下透气儿。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将人一下就冻得酒醒,好在外墙上安装着户外壁炉,还摆着好几个燃木火盆,木炭刺啦作响,光线隐隐照亮不远处的灌木丛。

拐角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转头一看,是道高大的人影,悬在墙边的灯泡照亮他微白的鬓角和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英俊的面容。

“宋先生?”

燕棠忽然就站直了。

宋裕川点点头,指间夹着烟,在距离她还有一米远的燃木火盆前站定,“我出来抽烟,你不去和他们玩儿?”

“里头有些闷,出来透气儿。”

他一来,燕棠就感觉有些拘束,正在想找个什么理由开溜,又听他说:“我之前听Ilya提起你在基金会那边做翻译,不过今天才知道你自己做项目了,之后打算往这方向走?”

说起工作的事情,燕棠稍微打起精神来,“是,这两年初步尝试了一下,把流程跑通了,感觉自己能做。”

“那之后是打算入职公司还是?”

“我打算自己成立个小公司,用公司的名头做图书品牌的策划……”

这是燕棠初步的设想,她上个月在北京的时候跟业内几个熟人聊了聊,如果瞄准垂直方向,结合自媒体和现在的阅读趋势,做得精细,还是有蛋糕吃的。

宋裕川也做投资,对她这个打算提起了一些兴趣,问:“找投资方了吗?我记得基金会的投委会有这方面的投资计划。”

生出这个想法之后,燕棠立刻去找投委会咨询过。

她诚实地对宋裕川说:“基金会虽然钱很多,但因为是大投资方,条款很严格,要求也多,要拿的股权比例有点儿大。我要成立的公司规模小,没几两肉,还是找一些能够提供宣传资源的公司比较好。要是以后真的站稳脚跟了,也许能和基金会合作。”

宋裕川点头:“很实在,那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合作。”

燕棠只当这是客套话。

她预估过自己初创公司的资本金,都比不上他们家一辆车的价钱,如果以后有机会合作——那她在行业内真的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宋裕川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听我太太说,你去年在西雅图陪Kirill做了手术?”

“……那次去看他的比赛,碰上他受伤了。”

“那次在北京,你来我们家做客,我看得出你们关系很好,这几年你们也还有联系?”

“不多。”

她这简单的一句话,宋裕川便明白了其中意思,“他这几年经常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是正常的朋友交流。”

宋裕川也笑了,“我儿子的德性我知道,这孩子从小就被他妈妈宠坏了,磕了碰了,他妈妈一个劲儿地哄,他就顺杆子往上爬。”

不知道怎么回事,燕棠听他这么说宋郁,眉眼间反而浮现一抹笑意。

“但当家长的就是这样,希望他快点长大懂事,又希望他一直像个小孩子。”

燕棠忽然想起了今天在盲猎木屋里的宋郁,以及他那平静沉稳的神情和话里藏话的说话方式。

“我好像也明白那样的感觉。”她轻声说。

“那你很了解他。”宋裕川声音温和。

关于宋郁的内容很快聊过,他们又谈起这几年国内文化产业的变动。

宋裕川手下管着太多事情,基金会只是其中一个体量不算大的运营主体,在这个话题上反而有很多问题请教燕棠,而燕棠这两年在两地跑来跑去,答得很顺畅。

这几天里,燕棠听过底下人不少关于老板的讨论,心里也有过不少多余的揣测,但当下和宋裕川接触,她仍然能从他的言语和举止中感受到得体的尊重。

这让她感到放松和舒适。

等宋裕川手中的烟燃尽,聊天也结束了。

燕棠回到室内,再次被温暖的空气包裹。她在玛莎身边坐下,拿起一旁餐盘里的蜂蜜酒喝了一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边还围坐着其他几个同事,有位叫阿列克谢的市场部员工刚才也在外头抽烟,笑着说:“刚才看见Yana在跟老板聊天,没想到聊了这么久,Yana很厉害啊,我在老板面前都很紧张。”

燕棠笑了笑,“只是恰好碰上了。”

玛莎神神秘秘地说:“Yana和Ilya也经常聊天。”

没想到她这么一提,另外两个同事也说:“对哦,上次看见Yana和Ilya一起在咖啡厅看视频呢。”

燕棠一愣,想起是上次和宋璟一起看宋郁的采访视频:“那次纯粹是巧合。”

大家笑眯眯地点头,然后默契地没有说下去,而是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俄罗斯人虽然在不熟的人面前一般比较高冷,但私底下凑一起也喜欢说八卦,大家又来自不同部门,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燕棠听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给宋郁发去一条消息:「睡了吗?你的帽子还在我这里,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吧。」

那边很快回复。

甜熊:「不用拿过来了,你明天去猎区猎狼的时候戴着,你的帽子太薄了。」

燕棠盯着这条消息,忽然意识到宋郁似乎对她的行程了若指掌。

过了几秒,她才回复:

「那你呢?」

甜熊:「我拿我哥的。」

狩猎活动的第二天,大家依旧分为几队不同路线,都在营地门口分流。

燕棠戴着宋郁给的帽子,和玛莎一起离开餐厅往营地大门走去,听见玛莎碎碎念:“今天Ilya戴的帽子好像是营地临时买的啊……”

她念叨完,又瞧了一眼燕棠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哇哦”了一声。

燕棠转头看向玛莎:“你在‘哇哦’什么?”

玛莎说:“我在感慨他们两兄弟还是那么帅。”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大门。

那里停着几辆如钢铁怪物般的装甲车,车身涂漆是浓厚的墨绿色,每一侧都有四个沉重巨大的轮子。

宋郁和宋璟站在其中一辆前,各自背着一把步枪,站着在这车身,显得身影更加冷硬。

两人仍然戴着防寒巾,大半张脸被遮住,不过这回燕棠不会认错人了——宋璟换了顶黑色的毛线帽,而宋郁脑袋上那顶跟她脑袋上的一模一样。

不过在雪地里戴的帽子款式就那几样,同事里相似的款很多,倒也不是很突兀。

猎区很大,猎狼的队伍分为好几拨,各自往不同路线开。

一辆装甲车除了驾驶员外,还能乘坐四人左右。车内两侧设有射击口,方便在车上射击。顶部配有可开启的舱口,允许最多两人同时站立进行环视和射击。

燕棠坐上车后,宋郁也很快坐了上来。他还是像之前一样,一双漂亮的眸子光是看着她,不吱声。

她和宋郁对视两秒,主动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他这才眉眼一弯,声音透过面巾传来:“还可以,你呢?”

“我睡得也还可以。”

“那你有在好好想我昨天是什么意思吗?”他问。

宋郁好像学到了她之前考校他的精髓,并且反过来用在了她身上。

“……有。”她轻声说。

这话说完,他也不继续问了。很快有另外两个同事上车,驾驶员启动车辆,一路往猎区的原始森林开过去。

等进入猎区,在上空飞行的直升飞机BB囍TZ很快就把一拨狼群驱赶至附近。

另外两位同事缩在车内架枪,燕棠被宋郁带着通过上方的舱口站起来。

她这才发现为什么宋郁让她戴上绒帽——狼群奔跑速度太快,装甲车在零下几十度的原始森林里奔驰,真是字面意思上能把人的脑袋给冻掉。

宋郁架起枪,问燕棠:“你想试试吗?”

她摇摇头:“我的枪技太差了,这次报名就是看个热闹。”

“那我猎给你看吧。”宋郁说,“猎狼不仅需要枪技,也要讲究策略,免得猎物跑了。”

他声音沉稳,跟车内两位有狩猎经验的同事沟通了几句,便举起枪。

舱口大小中等,而宋郁体格高大,燕棠站在他身边,与他离得很近,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他脸上——帽檐略低,只露出一双锐利漂亮的眼睛,防寒巾勾出鼻梁高挺的轮廓,秀挺的鼻尖翘起一点弧度……

砰一声枪响,他手中的步枪口闪现惊人的火光,那枪声仿佛在燕棠的心头炸开。

下一秒,宋郁收起枪,长睫一掀,目光转向她,双眸浮出笑意:“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