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回在车上, 燕棠总算是把话挑明了、说绝了。

她并不熟悉拒绝别人这项业务,所以在车往学校开那短短四公里的路程里感到十分焦灼,下车时强作淡定冷静地跟宋郁说了再见, 迅速地提包走人。

于是宋郁那句永远不落的“晚安”,就这么飘进了她身后的凉风里, 没有被她听见。

夜里九点,校园里东西走向的主干道上, 路灯萧索地亮着。

刚下晚课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在一起,小情侣们牵着手,有说有笑,神态亲昵,纯粹温馨的校园爱情让周围空气都变得甜蜜。

要是照往常,燕棠还会心生羡慕地瞧两眼, 但今天她直接飞速匆匆走过,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最近日子真是越过越魔幻了, 她竟然能接连拒绝两个人,还是两个都不缺人喜欢的男孩儿。

燕棠脑子乱哄哄的,各种思绪来回交错, 她的胸口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心情。

这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因为刚才宋郁在车上时那副表情实在是太可怜了?

踏入人声喧闹的宿舍楼, 嘈杂的聊天声、公共浴室里潮湿的水汽、楼梯墙上斑驳陈旧的裂纹再次包裹了所有感官, 她终于有种回到自己的世界的感觉,稍微冷静下来。

生活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处理,燕棠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趁宿舍熄灯前迅速洗过澡,坐在电脑面前继续做翻译工作。

距离四月交稿还有一段时间,工作内容也推进了大半,最近却卡在一个句子的翻译上。

王奇雨说她就是太较真、太认死理儿了, 那么多首诗,谁会揪着这一两句话过不去?

小时候在语文课上学贾岛反复研究“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的区别,燕棠印象很深,记到现在。她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觉得自己该对工作内容负责,犹豫了半天,还是给老师发了邮件,在里面稍微陈述了一下自己的观点。

其实燕棠在发出这封邮件时很忐忑,怕自己说得不对,暴露了无知,被老师看低,就像去年在崔平山负责的项目上一样,所以邮件里用词极尽诚恳委婉,以免老师看了心里不舒服。

好在今早收到回信,郑老师虽然和她的观点稍有不同,但完全尊重她的意见,只是从观点交换的角度跟她一起进行探讨。

燕棠这会儿才有时间坐下来仔细读了一遍,受益匪浅,见郑老师支持她按照自己的判断翻译,心里更是松了口气——她真的被崔平山整怕了。

但等她看到郑老师说,两人探讨的内容可以放在脚注里供读者参考时,不禁摇头笑了笑。

其实这样的冷门诗集是不会有什么销量的,出版量也很小,命运多半会终结于在图书馆和学校书店里吃灰。

郑老师在邮件末尾还顺便提了一下年前跟她提及的文库翻译工作。很遗憾燕棠没有直接入选,但是可以先试译一篇文章给负责审核的人员看,也是有报酬拿的,价格公道,不算占燕棠的便宜。

燕棠没太犹豫就应下了,主要是冲报酬去的,能挣一点是一点。

刚回复完郑老师,她的邮箱又跳出一封新邮件,是导师陈治文发来的关于毕业论文内审的建议。

燕棠看着这封邮件,眉头紧紧皱起。

这晚上有太多事情挤在脑海里,她又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到深夜才迷迷糊糊睡下,第二天起来时浑身疲惫,仿佛大脑背着她悄悄运转了一夜都没关机,以至于在坐车去俱乐部的车上直接睡着了。

“老师。”

车内的真皮座椅太舒服,燕棠迟迟未醒,还以为自己在做和昨晚一样的梦。

那声音由远几近,在耳畔一声又一声响起,直到有只手轻轻碰了碰她额头。

温热的手背,触感分明的指骨。

燕棠惊得BB囍TZ一哆嗦,猛地睁开眼,在椅子上坐直。

大脑突然开机,还残余着些许昏沉,她迟缓转头,猛然和宋郁对上视线。

“我以为你生病了。”

他轻声说。

“我没事。”燕棠声音有些磕磕绊绊,“只是今天有点儿困。”

“那就好。”

宋郁没有多说什么,但下车时还是像往常那样,绅士地要帮她提包。

之前他坚持要这么做,燕棠也就由他去了。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她在宋郁伸手过来时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来。”

他刚伸过来的手一顿,又收了回去。

踏入俱乐部后,燕棠直接干了杯黑咖啡,大脑终于完成强制开机,开始专注投入工作。

其实格斗选手的日常训练日程很枯燥,有点儿像体育版高考,基本就是体能、技术和对抗训练几大块内容来回进行,但内容相当精细。

譬如体能训练,说到底就是训练肌肉力量和耐力,但教练需要依据经验给出不同动作组合的安排,并且根据运动员的状态进行及时调整。在任何一个训练动作上,失之毫厘则差之千里,所以燕棠必须要一直陪在宋郁身边。

“教练刚才说你在UFC的第一场比赛应该选择保守一点的战术,意思是绕膝扫踢可能会‘fail’,不是说你的技术练得不好。这是‘error tolerance’的问题,中文叫‘容错率’。赛场上有经验的老将多,容错率低。”

燕棠跟他解释刚才训练中沟通中出现的问题,由于教练只能说英文,她只能这样中英俄夹杂地去纠正他们交谈中造成误解的地方。

刚刚结束一场训练,宋郁坐在她旁边听,用毛巾擦着额头和脖颈的汗水。

“我从不失败。所以不存在……”

他话音一顿,似乎在思考“容错率”那三个字怎么念,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抓住发音方式,下意识看向燕棠求助。

燕棠耐心用中文缓慢重复:“容错率。”

“……错率。”

她又重复一遍:“容错率,发‘r’音。”

燕棠说得仍然很慢,以便宋郁能看见她唇舌发声的方式。

他似乎有点儿不在状态,这种以往没有困难的词汇,今天偏偏要学三四遍才行。

宋郁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认真地、专注地看着。

“你试试再说一遍。”燕棠说。

他缓缓开口,淡定跟读:“rrrrong错率。”

这突如其来的弹舌让燕棠愣了足足五秒。

她到底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不是rrrrong……”

可身边的男孩儿却没继续跟着她念,而是支着下颌安静看她,眼里含笑。

这一天里,因故作疏离而浮在两人之间的薄冰,忽然就被这笑给融化了。

宋郁问她:“今天我学得很慢,你会感到厌烦吗?”

“不,不会,这是我的工作。”燕棠的话音也变得柔和,“今天沟通的词汇比较难,学得慢一点很正常。”

“实际上我已经第一遍就学会了——‘容错率’。”

这次他说得字正腔圆。

宋郁半垂着眼帘,“我只是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他总是这样突然说些让燕棠心头一颤的话,让她心硬不过一天。

燕棠叹了口气,用俄语说:“Kirill,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也希望你开心,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他们用宋郁最熟悉的俄语交谈时,就意味着说的是严肃的内容,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小默契。

可宋郁却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他在耍无赖。

燕棠敢肯定这一点,于是立刻结束了这个话题,免得最后又被他带偏。

时间已经不早,宋郁等会儿还要去康复师处进行运动按摩,她收起笔记本,“对了,我今晚有约了,昨天我问过教练,今晚没有会议,等会儿会直接离开。”

“你要和谁见面?”

“这是我的私人安排。”

燕棠有些无奈地说。

好巧不巧,一楼的前台这会儿在楼梯口叫了声:“小燕老师,有人找你。”

燕棠一转头看过去,发现江聿行就站在那里。

“你要又要和他约会?”宋郁皱起眉。

此事说来话长。

吃饭的人里确实有江聿行,但另外还有他那位在年前给燕棠提供维权建议的法学院朋友王今原。

她昨天收到了导师的一封关于她毕业论文的审核意见,突然要求她在这个临近交初稿的时间里增加大量内容。她感觉很不对劲,心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测,就私下找了王今原,借还人情的机会,顺便想要当面询问一些事情。

原意是和王今原单独吃饭,奈何王今原性格大大咧咧,直接回:“行啊,约个聿行也有空的时间。”

然后还没等燕棠说话,他立刻就在三人群里@江聿行,问他晚上是否有空。

于是就成了三个人一起吃饭。

但燕棠也没想到江聿行会直接找过来,今早定吃饭的地点时候,她只顺嘴说了一句自己在中关村这边的一个俱乐部有工作。

这会儿掏出手机一看,她才发现有好几条微信消息。是江聿行问她什么时候工作结束,要不要顺路来找她一起去餐厅。

可现在人都来了,燕棠只得迅速收好东西,对宋郁说:“我先走了。”

由于三人都在中关村附近,所以吃饭就定在了地铁口旁购物中心的一家江西餐馆。

燕棠是带着一肚子问题和王今原见面的,这饭吃得索然无味,在跟他聊了一些微信上不方便说的情况后,心里更加沉重了。

夜里回到宿舍,舍友们都看得出她心情低落,问她怎么了,燕棠说不出口,直到端着盆子去洗衣间洗衣服的时候,才被王奇雨拉到一旁。

“你怎么了?”

燕棠叹了口气,说了实话:“我觉得崔平山在为难我。”

听她这么说,王奇雨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可燕棠已经不想说下去了,只沉默地摇摇头。她自己也需要消化一下当前的情况,一个人安静待一会儿。睡前躺上床,她打开手机定闹钟,忽然看到江聿行给她发来两条消息。

她疲于应付,头一次没有回,甚至希望江聿行不要再给她发消息。

低落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的工作里。

宋郁今天的话也少得可怜,和昨天要她一个词交三四遍的情况截然相反,今天效率奇高,没有在中文学习上浪费太多时间,一结束训练就准备进理疗室。

“今天你跟我一起进来。”他站在走廊处,对照例在休息区整理资料的燕棠说。

燕棠一愣,“理疗也需要我?”

“康复师总是在跟我说话,但他英文很差,我听不懂。”

“噢……”

燕棠拿着笔记本,刚跟在宋郁身后进理疗室,就见他干脆利落地脱了上衣,只穿着裤子躺在了按摩床上。

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呼吸先自动暂停一秒,站在原地慌慌张张,不知道该把目光把哪里放。

选手们在格斗比赛时是不穿上衣的,之前宋郁进行赛前准备的时候也跟燕棠视频过,所以严格来说,燕棠见过他上半身的样子。但那是通过屏幕、照片看到的,宋郁平常训练的时候都穿着短袖,半点多余的肉都没露。

“小燕老师,你坐这里吧。”

康复师老冯走进来,拖过一个凳子放在按摩床旁边。

这是工作。

燕棠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的日薪很高,因此对于任何场景下的需求,都应该秉持着严肃的职业精神完成。

她坐了下来。

这理疗室算是宽敞,有很多地方可供她安放视线,但宋郁的身体实在是太扎眼了。

白皮肤,结实的肌肉,修长的身体。

老冯戴上手套,走到按摩床头,对燕棠说:“今天下午他练了六组AMARP,所以先放松一下胸部肌肉哈。”

燕棠完整复述一遍给宋郁听。

老冯之前在一所大型运动康复中心工作了近十年,因和唐齐私交好,算是辞职来这里一起创业的,经验丰富,手法老道,屈指抵在宋郁锁骨和肱骨之间,压下往胸前推。

燕棠听到一声闷哼,下意识转头看向宋郁,冷不丁和他对上了视线,顺带把他的胸肌腹肌都看了一遍。

她立刻迅速移开眼。

见她抿着唇,垂眼盯着手中的笔记本,睫毛一颤一颤的,宋郁才缓缓收回目光。

“放松放松。”老冯用不标准的英文又重复了两句,手上动作没停,开始跟燕棠用中文聊天。

过了一会儿,燕棠BB囍TZ总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做运动按摩的过程其实很枯燥,运动员容易疼痛,老冯话多,讲的其实都是些闲话,叽里呱啦一大堆,还带着点儿河南口音,宋郁当然听不懂,但听不懂也没什么关系。

其实宋郁也知道这一点。

他只是不希望燕棠在他进理疗室的时候又像昨天那样溜走了。

一整天的训练很忙,如果毫无理由地要求她留下,现在很可能被拒绝,只能找借口要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等着。

至于老冯平常叽叽歪歪说了什么,宋郁并不关心。训练了那么多年,康复师的手法好不好他很快就能感受到。

按摩结束,宋郁坐起来套上衣服,用简单的中文跟老冯说让他先出去一下,他跟燕棠有话要说。

老冯贴心地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燕棠直觉不对,下意识往后一挪,“要说什么?”

室内的白炽灯明亮得有些刺眼,宋郁坐在床边看着她,双眸在强光下又变成了金调的绿瞳。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于是显得神情稍有冷冽,让燕棠感到有些陌生。

也让她感到有些紧张。

“从昨晚开始,我就有问题想问你。”他缓缓地用俄语说着,语调平稳,却不是往常那样轻快的语气。

“……什么?”

“为什么你又要和他见面,为什么见面了以后又不开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燕棠微微一怔,没想到宋郁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我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之前跟你稍微提过,和另一份翻译工作有关,要找他帮忙。”

她简单地说。

宋郁安静地看着她。

冷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眉眼的轮廓染上一丝模糊的光晕。

他心里其实还有很多问题。

譬如为什么燕棠跟那只小山雀一样,无论怎么呵护,都不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又譬如为什么当他看见她和江聿行站在一起的时候,要比小时候看见那只山雀站在哥哥肩头时更加——

嫉妒。

非常、非常嫉妒。

见他一直不说话,燕棠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把凳子稍微挪近一点儿,“之后我会注意工作中的情绪,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她强打起精神,温和地冲他笑了笑,希望稍微缓和一下氛围。

宋郁见她笑了,也扬起一个笑。

如薄冰融化,荡出一圈温柔的水波。

他的笑容总是这么令人心甜。

以至于燕棠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尽量控制在自己身体里如暗流般涌动的渴望。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

宋郁温声说。

“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和那个男人见面了?他有什么真本事呢?不过是那种你喜欢了很久却不回应你,曾经牵着女朋友的手在你面前买避孕套,分手后借你的温柔走出情伤的男人——”

燕棠的神色猛地僵住。

细想一下,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宋郁好像真的都在场。

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细致地观察到背后的隐情,从细枝末节里把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暗恋拼凑出来。

她迟迟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面前的男孩儿。

一种巨大的羞耻涌上心头。

可宋郁随即又开口了。

“所以,就算你不喜欢我,但他也配不上你啊。”

那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到燕棠的耳里,以至于她觉得有些听不真切,大概是因为她还从未有机会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宋郁用目光细细描着她的眉眼。

“老师,你要哭了吗?”

“……没有。”

他伸手,直接将她连人带椅拖到面前。

“你好像在骗人。”

宋郁垂下眼睫,藏住眸光。

“让我亲亲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