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和荷莉背靠着两棵紧邻的松树坐在森林里,望着杰克森的坟冢。两人就这样坐着,直到午后阳光逐渐转暗消退。他们没有说话,林中渐渐变冷,到了该作决定的时刻。
“我们要回去。”荷莉说。
听起来是肯定句,不是问句,充满听天由命的语气。李奇没有回应,只是低沉地呼吸,望着前方出神,陷入沉思之中,脑中正重温着她的气味、她的头发、她的双眼、她的唇,她躺在他身下的感觉,坚强、柔软,又急切。
“天黑了。”她说。
“还不用走。”李奇说。
“没办法,一定得走。”她说。“不然他们会派狗来追我们。”
李奇又是一阵沉默,只是坐在原地,双眼凝视着远方。
“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说。
他慢慢点头,站起来,伸展一下疲惫抽筋的肌肉,叹了口气。他扶荷莉起身,从树干上拿了外套穿上,把铁橇留在地上的锄头旁边。
“我们今晚就走。”他说。“明天就是独立纪念日,事情就会爆发出来。”
“是没错,可是怎么逃?”荷莉问道。
“我还不知道。”他说。
“你不要因为我而冒险。”她说。
“为了妳,冒险也值得。”他说。
“因为我吗?”她问。
他点点头。
“因为妳。”他说。“不是因为妳父亲,也不是因为妳教父。再说,我没投票给他。”
她凑上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李奇,你好好保重。”她说。
“妳尽管准备好。”他说。“我们大概半夜动身。”
她点点头。两人向南走了一百码,来到岩石露头,转弯再往东走一百码,朝空地前进。他们从树林走出,五名守卫已经围成半圆形等着,其中四人拿着步枪,乔瑟夫·雷站在中间负责带队,手上拿着葛拉克十七式手枪。
“她回自己的房间。”雷说。“你要到惩处木屋去。”
守卫整队,其中两个走到荷莉两旁,见她怒目相对,也就没抓住她的手肘,只是慢慢走在她身旁。她回头瞄了李奇一眼。
“荷莉,待会见。”李奇大喊。
“强森小姐,妳不要太有把握。”乔瑟夫·雷说着,兀自笑了起来。
他护送李奇到惩处木屋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拉开门,把李奇推进去,拿出手枪戒备,然后再把门拉回锁上。
惩处木屋的大小与外型跟勃肯的指挥木屋一样,但里头空无一物,四面墙壁空荡荡的,没有窗户,灯泡用铁丝围住,地板另一头有块用黄色油漆漆成的正方形,大约十二乘二十英寸,除此之外,木屋内没什么特色可言。
“你去站在那个正方形里!”雷说。
李奇点点头,这个进程他熟悉。被罚连续立正几个小时不能动,是个很管用的处罚方法。他以前就不时听说过,还有一次看过处罚后的结果。站了几小时后,整个人会开始疼痛,先是背部没有知觉,然后疼痛逐渐从小腿蔓延开来,等第二天、第三天,脚踝开始肿胀,然后往上延伸到腿骨,最后会觉得脖子就像要断掉一样。
“去给我乖乖站好。”雷说。
李奇走到木屋角落,弯下腰,故意放大动作,用手把地板灰尘扫掉,转过身慢慢坐下,舒服地坐在两面墙的墙角处。他把脚向前伸,双手合起枕在脑后,脚叠着脚,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你给我站在正方形里!”雷说。
李奇看着他,想到他之前说过:你相信我,坦克我在行。所以这人以前服过役,机动部队的步兵,有可能是装填手,也可能是驾驶。
“站起来!”雷说。
派给一个阿兵哥任务,他最怕发生什么事?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没达成任务,被上级骂得狗血淋头。
“你他妈的站起来!”雷说。
所以,阿兵哥要不是完成任务,就是任务失败后想办法隐瞒。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阿兵哥会直接跑去跟上级说:报告长官,我办不到。
“李奇,我叫你站起来。”雷低声说着。
如果任务失败了,他绝不会透露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你要我站起来?”李奇问道。
“没错,站起来。”雷说。
李奇摇摇头。
“雷,那你要想办法让我站起来。”他说。
雷想了一下,但他思考的过程相当缓慢,从他的肢体动作就看得出来。葛拉克手枪先是举起,然后又放下。对囚犯开枪这个行为本身就等于承认失败,就好像在说:报告长官,我办不到。然后,他瞄了一下双手,看向李奇,又望向别的地方。徒手搏斗也不是办法。他站在原地,一脸犹豫不决。
“你在哪里当的兵?”李奇问他。
雷耸耸肩。
“一下这边,一下那边。”他说。
“这边哪里,那边哪里?”李奇问道。
“我被派驻德国两次。”雷说。“也参与过沙漠风暴。”
“驾驶?”李奇问。
“装填手。”雷回答说。
李奇点点头。
“你们表现得很好。”他说。“沙漠风暴我也参与过,我看过你们的表现。”
雷点点头。正如李奇预测,他抓住这个下台阶的机会,既然赢不过人家,那就发布善意。雷随兴的走到李奇左边,坐在地板上,背靠在门后,葛拉克手枪放在腿上,又点了点头。
“他们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他说。
“你说得没错。”李奇说。“他们的确被打得屁滚尿流。在德国和沙漠风暴都是。你还喜欢那边吗?”
“不怎么喜欢。”雷说。
“你喜欢他们的制度吗?”李奇问道。
“什么制度?”雷回问。
“他们的政府。”李奇说。“他们的法律、自由什么的。”
雷一脸不解。
“我没注意过。”他说。“从来没注意这些事。”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制度比我们好?”李奇问。
“谁说他们比较好?”雷说。
“你说的。”李奇说。“你昨天晚上跟我说美国有多不好,那其他地方一定比较好。对吧?”雷摇摇头,说:“我没说过这种话。”
“那到底是不是呢?”李奇问。
“我不知道。”雷说。“也许吧,美国的制度有很多地方有错。”
李奇点点头。
“我同意你说的,是很多地方有错。”他说。“但我跟你说,美国比其他地方都要好,我怎么会知道?是因为其他地方我都去过,都比美国烂,而且糟糕很多。美国的确有很多事不对,可是其他地方错得更多。你们这些人应该好好想清楚这点。”
雷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李奇。
“你觉得我们错了吗?”他问道。
李奇点点头,说:“我很肯定你们错了。你跟我讲的那些东西都是屁话,没一句可以信。你说的事不可能发生。”
“已经在发生了。”雷说。“包说的。”
“你用脑筋想想,乔。”李奇说。“你自己当过兵,看过军中的运作方式。你以为那些人有办法把事情搞大,却能不泄漏出去?他们发给你的军靴尺寸是对的吗?”
雷笑了起来。
“不是。”他说。
“那就对了。”李奇说。“所以说,连你的军靴都搞不定了,包说的事他们怎么办得到?你说所有新车都被偷装了传输器?你还以为底特律有这个能耐?他们只会因为车子出问题才全部回收。雷,你喜欢赌博吗?”
“为什么问?”雷问。
“机率有多高?”李奇说。“他们要成功搞出一个规模这么大的阴谋,还要把大家蒙在鼓里这么多年,这样的机率有多高?”
雷的脸上慢慢浮出笑容,李奇看得出,他没办法说服雷,就像对墙壁说话、教猩猩认字一样。“可是他们还是纸包不住火。”雷洋洋得意地说。“还不是被我们发现了?我跟你说过,包握有证据,他手上有证明文档。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包是对的,绝对错不了,他聪明得很。”
李奇闭上眼,叹了口气。
“最好是这样。”他说。“他真的要够聪明,才有办法度过下一关。”
“他脑筋很灵光。”雷又说了一次。“而且做事又有耐力,把我们大家集合起来。这附近有十几个组织,他们的领导人都放弃离开了,所以手下的人都来这里投靠包,因为他们都信任他。李奇,他脑袋很聪明,而且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是没办法改变大家对他的观感的,想都别想。我们都很爱戴他,相信他会有番作为。”
“那杰克森的事怎么说?”李奇问道。“你觉得包这样做对吗?”
雷耸耸肩。
“杰克森是间谍!”他说。“狗屁倒灶的事难免会发生。包研究过历史,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一七七六年。那时候,英国红衣军的间谍到处都是,还不是一样被我们用吊刑处死。美东有很多老太太家里前院有老橡树,因为是吊死红衣军的地方,所以很有名。他们其中有些人还会跟你说看一眼要付一块五。我知道,因为我自己就去过一次。”
“这里什么时候熄灯?”李奇问。
“十点钟。”雷说。“为什么问?”
李奇停顿一下,两眼瞪着他,回想他们两人的对话,凝视他瘦长、表情多变的脸,看着他在眉毛下燃烧着一股狂意的双眼。
“熄灯后,我必须离开这里。”李奇说。
雷又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会平白让你跑走?”他说。
李奇点点头,说:“你还想活命的话,就会让我走。”
雷从大腿上用一只手拿起手枪,瞄准李奇的头。
“手上拿枪的人是我。”他说。
“你活不过扣扳机的那一刻。”李奇说。
“扳机就在这里。”雷说。“你人还在那里。”
李奇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要他听好,接着倾身向前,低声说道:“这件事其实不该跟你说的。可是上级警告过我们,可能会遇到几个资质高于平均的人,要是在行动时,情况允许的话,我们有权跟他们说明一些事情。”
“什么情况?”雷问道。“又是什么事情?”
“你说得对。”李奇说。“你之前说的事,大部分都是对的。有几个不太正确的地方,不过那是因为我们会到处散布假情报。”
“你在说什么?”雷问道。
李奇降低音量,用气音说话。
“我是世界军队的人。”他说。“先遣部队的指挥官。我在森林里部署了五千名联合国士兵,大部分是俄罗斯人,还有些中国人。我们一直在用侦察卫星观察你们的一举一动,就连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也用X光照相机对着这个木屋,有条雷射光束正瞄准你的头,用的是星战计划的科技。”
“你在开什么玩笑?”雷说。
李奇摇摇头,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
“有关微芯片的事情,你也说对了。”他说。“你看看这个。”
他慢慢起身,把衬衫拉到胸口,稍微转身,让雷能看到他腹部的大伤疤。
“这是旧型芯片,比较大。”他说。“新款芯片植入人体里头,完全不会留下疤痕,我们对婴儿都用新款芯片,不过旧的一样可以用。人造卫星随时都知道我的下落,跟你说的一样。你要是敢开枪,雷射光就会立刻把你的头炸开。”
雷的眼神非常激动,他把视线从李奇的伤疤上移开,紧张地望向天花板。
“Suis pas americain. Suis un soldat francais, agent du governement mondial depuis plusieurs annees, parti en emission clandestine il y a deux mois. II faut evaluer de risque que votre bande represent par ici.”(“我不是美国人。我是法国军人,几年前开始担任世界政府的探员,两个月前被派来加入这个秘密行动。来评估你们这里的环境。”)
李奇尽量把这段法文说得很快,听起来就像个受过教育的巴黎女子,他还记得死去的母亲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雷慢慢地点头,问:“你是外国人?”
“法国人。”李奇说。“我们负责国际旅。我说过我来这边的目的,就是要衡量你们对我们造成的风险。”
“我看到你射击的结果。”雷说。“我看见弹孔都在一千码外。”
“那是用人造卫星引导的。”李奇说。“我跟你说过,这是星战计划的微芯片科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打到两英里外的目标,全部弹无虚发。”
“我的天啊!”雷说。
“我必须在十点钟逃到户外。”李奇说。“这是安全进程。你在这里有老婆吗?”
雷点点头。
“小孩呢?”李奇问道。“这里有你的小孩吗?”
雷又点点头。
“当然有。”他说。“两个男孩。”
“如果我不能在十点前离开这里,他们全都只有死路一条。”李奇说。“如果我被囚禁起来,这里全都会被烧成灰烬。我身上的微芯片绝对不能被拿走。我跟上级说过,你们这些人不会了解体制怎么运作,可是我的头头说,你们当中有些人可能比我想得聪明。现在看起来,我的头头没说错。”
雷骄傲地点点头,李奇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是七点半。”他说。“我要睡两个半小时,人造卫星会在十点钟准时把我叫醒,你等着看好了。”
他躺在地板上,手枕在头下,把脑中的闹钟拨到九点五十八分,然后对自己说:今晚千万不能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