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把松散的铁链卷起拿在手上,悄悄走出马棚,刚好看到黎明前的曙光。他走了二十步后停下,自由。夜里柔和的空气无边无际地围绕着他。他的手脚没有束缚,但他对现在人在哪里完全没有头绪。马棚附近没有其他建筑,五十码外才有些农舍,建筑年代和马棚差不多。可以看到一间农舍、两个小库房,还有一处露天建筑,里头停了一辆新卡车,卡车旁有辆牵引车,再旁边就是他们坐的那辆厢型车,被月光照成死白的颜色。李奇朝厢型车走去,路面崎岖不平。车子的两个前门都被锁上,后座车门也一样。他跑回马棚,在驾驶口袋里找找看有没有东西,但只找到马棚大门的钥匙,找不到车钥匙。
他跑回去,把铁链抓紧以免发出声响,走过牵引车车棚,看了一下农舍后绕过去,前门紧紧锁着,后门也是一样,而且门后有只狗,李奇听到狗在睡梦中动作的声音,一阵低沉的叫声。他赶紧走开。
他站在车道上——这是在往马棚的半路上,然后环顾四周,视线集中在模糊的地平在线,在黑暗中转了三百六十度。四处望去空旷广阔,平坦无止尽,没有突出的东西。从夜晚的潮湿气味闻起来,可以猜出农地里栽种着某种作物,面积绵延百万英亩。东方出现一道鱼肚白曙光。他耸耸肩,匆匆跑回马棚。荷莉用一只手肘把自己撑起,投给李奇一个疑问的眼神。
“有困难。”他说。“手铐钥匙放在农舍,车钥匙也在里头,我没办法跑进去拿,里面有只狗,叫起来会把每个人都吵醒。农舍里除了那两个家伙之外还有其他人。这处农地还有在耕作。农舍里头有辆卡车、一辆牵引车,搞不好有四、五个家伙,有武器。狗要是叫起来,我铁定没命。而且现在又快天亮了。”
“的确有困难。”荷莉说。
“没错。”他说。“我们没办法把车开走,也没办法就这样偷偷跑走,一来妳被绑着,二来妳又不能走路,再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这里是哪里?”她问道。
他耸耸肩说:“不知道。”
“我要看看。”她说。“我要看外面长什么样子。这样被朦在鼓里,我真的受不了了。你有没有办法把铁链解开?”
李奇弯下身走到荷莉背后,看了一下墙上的铁环,木头比他那边马厩的稍微好一点,纹理比较扎实。他摇摇铁链,知道没什么希望。她点点头,一脸无奈。
“只好等下去,”她说。“等待下一个时机。”
他匆忙走到中间的马厩,查看木墙下方,这里湿度最高,墙板用的是最长的木板。他又敲又踢,找了一个特定的地方,一脚大力压下去。木板稍微裂开,然后出现一条裂缝,露出生绣的铁钉。他又在裂缝处施力,把另一片木板撑破,然后又进行到下一片木板,最后终于出现一个高度足够让人爬过去的空隙。接着他低头走回中间走道,把手上铁链没锁上的那头堆在驾驶的肚子上,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衔在嘴里,弯下身连同尸体和铁链一起抬起来,走到开启的大门外。
他抬着尸体和铁链走了二十五码,离农舍还有段距离。然后让尸体双脚着地,用肩膀撑着,像是跟酒醉的舞伴跳舞一样。他往前低下头,把尸体架在肩膀上,一手握着铁链,继续在车道上走下去。
他快步走了二十分钟,路程超过一英里,沿着车道走到一条马路上,左转沿着马路继续走,然后来到一处空旷的原野。这里是练马场,马路左右两边各被围了起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过了一夜之后阴冷潮湿,黑暗中可以看到远处有树木分散矗立着,笔直狭长的路面崎岖不平。
他走在马路中间,然后弯下身走到长满杂草的路肩,找到一条水沟,水沟正好沿着练马场的围栏。他转了个圈,驾驶在他肩上跟着甩了三百六十度。四周看不到什么东西,这里距离农场已经超过一英里,离下一个农场少说也超过一百英里。他弯下腰把尸体丢进水沟里,尸体从长草堆中翻下去,脸朝地摔在泥地上。李奇转身跑回农场,清晨的曙光逐渐照亮天际。
他转进崎岖不平的车道,看见农舍的灯光已经亮起,于是赶忙跑回马棚,从外头将厚重的木门推上,把横梁从支架抬起,架在挂锁的位置上。然后跑回车道把钥匙远远丢向田地里。星期三的早晨在地平在线逐渐升起,他跑到马棚最远侧,找到他先前在墙板撑开的缝隙,先把铁链往前丢,然后缩着肩膀挤进来,把木板拉回来,尽可能跟旧木头齐平摆好,接着回到走廊弯腰站着,大口大口喘气。
“搞定了。”他说。“他们绝对找不到他。”
他把铁饭盒拿起来,里面还有剩下的冷汤,接着在他的马厩里伸手抓来抓去,要找掉落的螺栓。他找了许多木头碎片,在冷汤里搅拌了几下,把木头碎片压进凹凸不平的螺栓洞中,再走到荷莉的马厩里,把铁饭盒放回地上,留下了汤匙。他拿起垂在铁链末端的铁环,把螺栓穿过铁环基座的小洞,压在黏稠的木屑中,然后用汤匙背面把螺栓紧紧压进去,再把铁链绕过铁环,让铁链直直垂到石地上,尽量用最小的力量稳住脆弱的铁环。
他把汤匙丢回给荷莉。她一手接住,把汤匙放回铁饭盒里。这时李奇突然蹲下,透过木板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有只狗,他听到狗在嗅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出现人声,小径上传来脚步声。他们跑到马棚门口,对横木又摇又甩,然后退下,接着出现一阵叫喊,重复喊着一个名字。马棚门口的缝隙随着晨光逐渐亮起,太阳照耀着地平线,马棚的木板被晒得暖烘烘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脚步声又回到马棚,挂锁发出一阵摇晃声响,铁链被卸下,横木重重落在地上,大门嘎吱嘎吱地打开。罗德走了进来,手上拿着葛拉克手枪,脸色紧绷。他正好站在门后,视线在李奇和荷莉之间移动,凝重的表情透着几分愤怒,眼神中出现一道阴冷的光芒。神经质男子接着也走到他身后,是史提,他手里拿的是驾驶的霰弹枪,而且脸上带着微笑。他从罗德身旁挤向前来,跑到中央的鹅卵石走道,把霰弹枪举起直指李奇。罗德跟在他后面跑来。史提把一颗子弹送进枪膛。李奇把一只脚移到左侧,让背后的铁链不会被看到。
“有什么问题?”他问道。
“你这个混帐就是问题。”罗德说。“情况有变化,我们少了一个人手,所以你变成我们的累赘。”
李奇没等到史提扣下扳机就趴向地面,整个人匍伏在坚硬的鹅卵石地面扑向前去,霰弹枪碰地一声,把马厩轰得稀巴烂。空气中随即布满潮湿的木屑,还有弹药的刺鼻臭味。钉上铁链的那块木板从破烂的木墙上脱落,铁链锵啷掉到地上。李奇翻身抬头望去。史提垂直举起霰弹枪,又把一轮子弹送进枪膛,然后拉下枪管,再次瞄准。
“等等!”荷莉大喊。
史提转过头盯着她。
“你们不要这么笨!”她大声说。“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他身上了!”
罗德转过身面对她。
“他跑了对不对?”她说。“那个驾驶跑了对吧?应该是临阵脱逃对吧?就因为这样,你们更要赶快走人,没时间再浪费精力了!”
罗德瞪着她。
“你们现在还占上风。”荷莉语气急切地说。“可是如果把他毙了,本地警察半小时后就会开始追查。你们要赶快离开。”
李奇从地板上惊讶地抬头看向她。她真是号人物,居然能让对方把焦点聚集在她身上,而她正在救他这条命。
“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她急切地说。“你们绝对搞定得了,对吧?”
顿时一阵寂静,尘土和火药味飘荡在空气中。罗德退后,用自动手枪瞄准两人。李奇看到史提一脸失望,然后慢慢站起身,把铁链从一片狼藉中拉起。铁环从破碎的木板中掉到石地上,发出锵啷一声。
“贱女人说得对。”罗德说。“我们可以搞定。”
他向史提点头示意,史提跑到门口。罗德转过身,掏出钥匙把荷莉的手铐解开,丢在床垫上,然后被铁链的重量扯向木墙,再从床缘滑落到鹅卵石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金属声响。
“王八蛋,你动作最好快点!”罗德说。“免得我改变心意。”
李奇把铁链绕在手上,然后弯身将荷莉横抱起来。他们听到车子的发动声,车子猛地倒车到门口停下,李奇抱着荷莉赶忙跑向车子,把她放进车厢内,跟在她身后爬进去。罗德用力甩上车门,把他们关进一片漆黑之中。
“我想现在换我欠妳人情。”李奇小声地说。
荷莉只是挥挥手,不以为意,露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李奇凝视着她。他喜欢荷莉,喜欢她的脸庞。他看着荷莉的脸庞,想到驾驶嘲弄她的时候,这满是憎恶的脸庞有多苍白,也想到驾驶色迷迷的眼神下,荷莉酥胸的光滑线条。然后脑海中又冒出史提讪笑的画面,还有自己被铁链锁在墙上遭史提开枪的情景,接着又听到罗德说:情况有变化。
一切都起了变化。他自己也变了。他躺着,心中觉得昔日的怒气像换档一样,逐次加强。这股冷酷的怒气难以消解,也无法控制。这些人已铸下大错,把他从一个第三者变成敌人,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他们打开了禁忌之门,而且不知门内会有什么东西对他们反击。他躺在床上,觉得这些人现在拿着一枚定时炸弹,走入自己的领域核心。他感受着这股愤怒,被它振奋着、品尝着它,并且逐渐在心里累积。
现在车厢里只剩一个床垫,只有三英尺宽。史提的驾驶技术非常不熟练,李奇和荷莉两人躺在床上,紧紧依偎着。李奇左手仍旧铐着手铐,铁链也还锁着,右手绕着荷莉的肩膀,紧紧抱着她,也不在乎是否有此必要。
“车子还要开多久?”她问道。
“天黑前就会到。”他轻声说,“他们没带妳的铁链过来,不会再停留过夜。”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她说。“我受够这辆车了,可是到达目的地又不见得是件好事。”
李奇点点头,说:“这样我们的机会就少了。一般说来,绑匪在逃时是逃命的最好时机,错失这个机会就很难了。”
从车身的晃动可以知道他们现在在公路上。但不知是因为地形不一样,还是史提不太会开这辆车,左右晃得厉害。这家伙转弯时转得太慢,车子一下压往左边、一下又压向右边,好像他没办法把车子控制在车道线内一样。荷莉被甩向李奇身边,被他拉过去抱得更紧。她没多想就依偎过去,李奇觉得她在迟疑,好像这才领悟到自己想都没想就靠了上来,然后又决定不再退开。
“你还好吗?”她问他。“你杀了人。”
他安静了许久。
“他不是第一个。”他说。“而且我刚才也确定了,他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跟他同时转头要说话,一时间车子突然大力甩向左侧,两人的嘴唇靠得很近。车子又晃了一次,两人嘴唇相触,起初只是轻轻的、不确定的一吻,李奇的唇感觉得到荷莉软软的双唇,还有陌生的香味与触感。两人吻得更亲密了。接着,车开始又摇又晃,急转路段一个接着一个,让两人忘了接吻这件事,只是紧紧稳住,希望不会被甩出床垫,落在凹凸不平的金属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