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荷莉直直坐在床垫上,一只脚弯在下巴下方,受伤的那只脚往前伸直。李奇坐在她身旁,驼着背,一脸担忧的表情,一只手设法挡住车身的晃动,另一只手撑着头,埋在头发里。

“妳母亲呢?”他问。

“你父亲有名吗?”荷莉反问他。

李奇摇摇头。

“一点也不有名。”他说。“顶多他单位的人知道他吧,我猜。”

“那你就不会知道我的感受。”她说。“不管做什么、有什么成就,都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我在读书时都是拿优等,上耶鲁、上哈佛,到华尔街工作,可是那都不是我自己,是一个叫‘强森将军的女儿’的人。在调查局里也一样,大家都以为我能考进去是因为我爸的关系。从我进去开始,一样有一半的人对我很好,另一半对我特别严格,就为了证明他们觉得我不够厉害。”

李奇点点头,想了一下。他自己的成就超越了他父亲,典型的青出于蓝,把父亲比了过去。但他认识的人中,有些人的父母也是名人,或是父亲、甚至祖父是著名的军人,因此无论他们再怎么发光发热,身上的光采总是略逊一筹。

“没错,妳的日子是不好过。”他说。“妳还有下半辈子可以设法不去想它,但现在遇到这种状况,妳也不得不面对,因为妳的身分,才会生出这么多问题。”

她点点头,无奈地大叹一口气,李奇在黑暗中瞄了她一眼。

“妳是什么时候想到的?”他问。

“当场就知道了,我猜。”她说。“我刚才就说这是习惯,只要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会先想到我父亲,我自己也是一样。”

“那还真谢谢妳那么早告诉我。”李奇说。

她没有回应,两人又陷入沉默。车内空气很闷,热气混杂着无止尽的噪音。车厢内又暗、又热、又吵,人就像被闷在浓汤里头,李奇觉得自己就快被淹没,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整件事情还不明朗。他曾多次搭乘运输机,超过三十小时的航程都有过,那种情况糟多了,但现在又加上不确定性,让他开始感到不安。

“那妳母亲呢?”他又问她。

荷莉摇摇头,说:“过世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岁,还在读书。她因为癌症过世的。”

“对不起。”他说,紧张地顿了一下。“有兄弟姊妹吗?”

她还是摇摇头。

“我是独生女。”她说。

李奇勉强点点头。

“我就怕这点。”他说。“本来我还希望有别的原因,搞不好妳母亲是法官,或妳有兄弟姊妹是议员什么的。”

“算了吧。”她说。“就我一个人。我和我父亲,整件事一定是冲着我父亲来的。”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他说。“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要赎金吗?不可能的事。妳老头虽然是大人物,但毕竟只是军人阶级,这辈子薪水照着制度一步步往上调,调薪的速度是比大多数人快没错,这点我同意,但我知道调薪的幅度不会太大,我自己就在里面混了十三个年头,也没变成有钱人,妳父亲也不会因为这样而变成百万富豪,所以不会有人为了赎金绑架妳。如果有人真图赎金,要绑架某人的女儿,光在芝加哥就有上百万人比你们家有钱。”

荷莉点点头。

“对方是看在他的影响力。”她说。“他要对旗下两百万人负责,每年要掌管两千亿元的经费,有一定的影响力。”

李奇摇摇头。

“不对。”他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目的。”

他翻身两脚跪着,沿着床垫往前爬。

“你这是在干嘛?”荷莉问他。

“我们要跟他们谈谈。”他说。“要知道目的地是哪里,才让他们上路。”

他举起粗大的拳头,开始用力敲打隔舱,朝着应该是驾驶的头后方死命地打,在得逞前,他手一直没停下来,费了几分钟后才有回应。他的拳头酸了起来,但可以知道车子倾向一边开下高速公路,车速慢了下来。他感觉到车子前轮滑进碎石路,一记煞车,把他往前推向隔舱,荷莉在床垫上也翻了一下,拐到膝盖时她痛得叫出声来。

“他们下了高速公路。”李奇说。“到了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

“李奇,你这么做实在错得离谱。”荷莉说。

他耸耸肩,握住她的手扶她靠着隔舱坐好,然后自己向前,挡在荷莉和后车门中间。他听到三名歹徒下车的声音,车门大声甩上,两人从车子右边走过来,另一人从左边走来。他听到钥匙插进车锁的声音,门把转动起来。

左后车门开了一个小缝,先探进车厢内的是霰弹枪枪口,在枪后方,李奇看到一直线的天空,湛蓝的天际,几朵小小的白云,看不出什么端倪,什么地方都有可能。第二个探进车厢的是把葛拉克十七式手枪,然后是手腕,棉质衬衫的袖口。葛拉克手枪拿得稳稳地,是罗德。

“最好是有什么好事,烂货!”他扯开嗓门说。

有威胁性,声音很紧绷。

“我们必须谈谈。”李奇大声回话。

夹缝中出现另一把葛拉克手枪,微微晃动。

“有什么好谈的?王八蛋!”罗德大喊。

李奇听得出他声音中的紧张,也看到第二把葛拉克手枪不规则地抖动。

“你们这样行不通的。”他说。“不管你们的头头是谁,他脑袋一定不清楚。你们这么做感觉好像很在行,可是根本错得离谱,没办法拿到你们要的,只会惹来一大堆麻烦而已。”

车门后方一阵沉默,虽然只有短短一秒,可是李奇知道荷莉说对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稳稳的那把葛拉克手枪突然抽回,离开他的视线,霰弹枪随后往上扬,像是枪枝突然易手。李奇扑向前去,把荷莉压在床垫上。才一听到扳机喀哒一声,立刻传出巨大响声。霰弹枪射向车顶,轰地一声,车顶被炸出上百个小洞,出现上百个蓝色圆点。余弹把车厢震得轰隆作响,反弹落下在车内到处弹跳,车内像下起冰雹一样。紧接着是枪声淡去后的震耳欲聋。

李奇可以感受到车门被大力关上,那条光线也被切断。他可以感觉到三名歹徒爬上车的晃动,然后是柴油引擎启动的震动。接着车子往前倾,又往左侧,晃,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

听力恢复后,李奇首先听到的是微微的呜呜声,原来是空气吹过车顶上百个弹孔的呼啸声。随着车子愈开愈远,声音也愈来愈大。车顶就像吹起上百个高音口哨,每个相差半音,仿佛小鸟发了疯似的又叫又唱。

“发神经对不对?”荷莉说。

“妳说我,还是说他们?”他说。

他点头表示抱歉。荷莉点头回应,使力坐好,然后用两只手把脚抬正。车顶的弹孔让光线可以透进来,虽然不多,但李奇已可以清楚看到荷莉的脸,解读她的表情,他可以看到她眼神透露出的一丝痛苦,如同百叶窗关上,一下又张了开来。他跪下来把床垫上的余弹拨掉,余弹落在地板上喀啷作响。

“你现在不逃不行了。”她说。“不然很快就会被干掉。”

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她挑染过的头发一闪一闪。

“我是说真的。”她说。“不管你够不够格,我都不能让你留下。”

“我知道妳不能。”他说。

他用脱下的衬衫把弹壳扫成一堆聚在门边,然后推平床垫,再次躺了下来,随着车子轻轻晃动,眼睛盯着车顶的弹孔,看起来就像遥远星系的星图一样。

“我父亲会想尽办法让我脱困的。”荷莉说。

现在要讲话比之前更不容易,又是引擎声,又是车子隆隆行驶路面的声音,再加上空气吹过车顶弹孔的呼啸声,各种声音都出现了。荷莉躺在李奇身边,头靠着他的头。她的头发散开,碰到他的脸颊,落在他脖子上。她扭了一下臀部,把脚伸直。两人中间仍然有空隙,还是呈端正的V字形,不过角度比之前小了点。

“可是他有什么能耐?”李奇说。“妳倒是说说看。”

“他们会向他提出要求。”她说。“你也知道,就是要他做什么事,‘不然我们就伤害你女儿。’”

她讲得缓慢,声音有点颤抖。李奇把手放在两人中间的空隙,找到她的手握住,轻轻压了压。“这没道理。”他说。“妳想想,妳父亲能做什么?他负责运行的是长期策略和短期战备,长期策略是由国会和总统制订,如果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想从中插手,他们只要把他换掉就好——尤其是如果他们知道他有这样的压力时。妳说对不对?”

“那短期战备怎么说?”她说。

“还是一样啊。”李奇说。“他只是联席会议主席而已,底下还有其他首长,陆军、海军、空军,还有海军陆战队。如果他们跟妳父亲不同调,不可能一直没人知道。他们只要把他拔掉就行了,一劳永逸地换掉他。”

荷莉转过头,正眼直视着他。

“你确定吗?”她说。“如果说这些人是帮伊拉克什么的做事,那又怎么办?如果说海珊又想攻下科威特,却不希望造成另一个沙漠风暴,所以就来绑架我,然后让我父亲假造一些理由,拒绝发动战争。”

李奇耸耸肩。

“妳自己都说出答案来了。”他说。“理由一定是随便捏造出来的。事实很清楚,我们如果要再发动一次沙漠风暴,绝对没问题,这个大家都知道。所以妳父亲如果开始否认,大家都会知道他是在胡扯,也都知道背后的原因。他们只要把他打入冷宫就好。荷莉,军中是个没有情面的地方,没有放入私人感情的余地。如果这些人的策略真是如此,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这样做行不通的。”

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也有可能是报仇。”她说得很缓慢。“或许有人因为他过去所做的事对他施加压力,或许我要被绑到伊拉克去,或许他们要他对沙漠风暴道歉。巴拿马、格林纳达、很多事都有可能。”

李奇躺在床上,随着车子晃动。因为车顶弹孔的关系,他可以感到空气稍微流动着。他发现车厢内现在凉爽多了,可能是因为空气突然流通起来,也可能是因为他心情的转变。

“这样就太难懂了。”他说。“要有非常准确的分析师,才会把整个战争都算在联席会议主席的头上。还有很多比他更明显的目标,官阶更高的都有,总统、国防部长、外交人员,还有战地将领。如果巴格达想找机会羞辱美国,会选他们的人民认得的目标,对象不会是五角大厦的幕僚。”

“那究竟是什么目的?”荷莉说。

李奇还是耸耸肩。

“最后什么目的也达不到。”他说。“他们想得不够清楚,所以才会这么危险。他们是有能力,但就是没大脑。”

车子又开了六小时,李奇猜想又走了三百五十英里路。车内温度已经冷却下来,但李奇不再以温度来推测方向,他的计算已经被车顶弹孔打乱,现在只能纯粹靠方位推估。他猜此时离芝加哥已有八百英里的距离,而且车子不是往东开,有可能是其他任何方向。他以顺时针方向在脑中的地图画了一圈,他们现在可能在格鲁吉亚州、阿拉巴马州、密西西比州、路易西安那州,也可能是德州、奥克拉荷马州或堪萨斯州西南角,应该不致于到更西边。在李奇脑中的地图,更西边会呈现一片棕色,显示山岭的东侧坡度,但车子却没有往上爬的迹象。有可能是内布拉斯加州或南达科塔州,所以或许他稍后又会经过拉希莫山,这辈子第二次来到这里。车子也可能继续往前开,经过明尼亚波利斯,进入北达科塔州。距离芝加哥八百英里,有可能是方圆内广阔美国大陆上的任何地方。

弹孔的光线已经消失了好几个小时,车速渐渐慢下,往右转,开上一处斜坡。荷莉动了一下,转头直视李奇,眼神中充满疑问。李奇对她耸耸肩,等着。车子停了一下,突然一个右转,然后直直往前疾驶,又一个左转,一个右转,继续前进,但车速慢了下来。李奇坐起来,找出衬衫穿上,荷莉也坐了起来。

“另一个藏身处。”她说。“他们的计划很仔细,李奇。”

这次是马场,厢型车在一条狭长道路上颠簸前进,转弯,然后倒车。李奇听到其中一名男子走出前座,用力甩上车门。车子摇摇晃晃倒车进入另一栋建筑中。李奇听到排气孔对着墙壁时发出的声音,荷莉闻到马的味道。引擎熄火。另两名男子下车,李奇听到他们三个在车后方会合,钥匙插入车锁,车门打开,霰弹枪透过缝隙探进来,这一次枪口不再朝上,是直直对着他们。

“出来。”罗德大声说。“贱女人先,给我自己出来。”

荷莉先愣了一下,然后对李奇耸耸肩,滑过床垫。车后门顿时全部打开,出现两双手抓住她,把她拉了出去。驾驶出现在眼前,霰弹枪直直对着李奇,手指紧扣在扳机上。

“王八蛋,你倒是动啊!”他说。“最好这次又有什么烂理由。”

李奇瞪着他,等了整整五分钟之久,接着霰弹枪往前戳了一下,旁边出现一把葛拉克手枪,罗德挥了挥枪。李奇慢慢往前移向两把枪的枪口。罗德身子往前倾,把手铐铐在他手腕上,另一半穿过链条锁,然后用铁链拉他的手,把他拉出车子。他们现在人在马棚里,木造建筑物,比先前那个牛棚小很多,也老旧许多,看得出是上个世纪的建筑。走道两侧各有一排马厩,地面铺的是长满青苔的鹅卵石之类的东西。

中间走道的宽度足够让马匹进入,但厢型车就没办法,所以车子倒进来后只能停在门后。李奇往车后看去,只能看到车子周围的天空,昏暗广大的天际,可能是任何地方。他走在鹅卵石道上,像匹马似的被拉着;罗德手握铁链,史提侧身走在李奇身旁,手中的葛拉克手枪紧紧顶着李奇的太阳穴,驾驶跟在后头,霰弹枪紧靠在李奇的腰上,走一步就碰一下。他们走到最末端的马厩,距离门口最远。荷莉被绑在对面的马厩里,右手铐上手铐,另一支手铐绕着铁链,锁在马厩内墙的铁环上。

持枪的两名男子散开,大略围成弧形,罗德把李奇推进马厩,用钥匙打开手铐,把铁链绕过后头木墙上的铁环,再绕一次,然后重新锁上手铐。他拉扯了一下,看看是否牢固。

“我们要床垫。”李奇说。“帮我们把车里的床垫搬过来。”

罗德摇摇头,但驾驶微笑起来,点点头。

“好啊!”他说。“这主意好,你这王八蛋!”

他跳上车,把双人床拉出来,拚了老命地把床垫拖到走道末端,丢进荷莉的马厩里,把床垫踢正。

“这娘们有床垫。”他说。“你什么都没有。”

他大笑起来,其他两个也跟着笑了,然后一起离开。驾驶把车子开出马棚,厚重的大门嘎地一声关上。李奇听见厚重的横梁大力放进外侧的托架,然后又是铁链和扣锁的声音。他瞄向荷莉,又低头看着潮湿的石子地板。

李奇呈蹲姿,挤在马厩木墙最里面的一角。他在等三名男子送饭过来。一小时后他们出现了,带了把葛拉克手枪、一把霰弹枪,还有个铁饭盒。史提拿着饭盒走进马棚,被驾驶拿了过去,递给荷莉。他站在那里打量了荷莉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对李奇,把霰弹枪指着他。

“臭娘们有的吃。”他说。“你没有。”

李奇没起身,只在黑暗中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那我也没话说。”他说。

没人回应,他们只是走出马棚,关上厚重的木门,把横梁扣上、锁起来。李奇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于是转向荷莉。

“他们拿什么东西给妳?”他问。

她隔着一段距离对他耸耸肩。

“很稀的炖肉什么的。”她说。“或是很浓的汤,我猜,反正不是A就是B,你要吃点吗?”

“他们有拿叉子给妳吗?”他问。

“没有,只有汤匙。”她说。

“可恶!”他说。“汤匙什么用都没有。”

“你要吃点吗?”她又问了一次。

“妳伸得过来吗?”他说。

她吃了一会儿,然后身子往前伸,一只手臂被铁链拉得死紧,另一只手把铁饭盒放在石子地上向前推,然后转身用完好的那只脚把饭盒挪得更远。李奇向前移,双脚先伸出来,他心想只要伸得够远,就可以用脚把饭盒勾过来,结果却大失所望。他身高六英尺五英寸,手臂是军中裁缝看过最长的,就算如此,他还是差那么四英尺。他和荷莉已经呈一直线挺直了身体,铁链拉到最紧,但离铁饭盒还是有段距离。

“算了!”他说。“趁还拿得到时赶快拿回去。”

荷莉用脚勾住饭盒,把它拉回来。

“不好意思。”她说。“要让你饿肚子了。”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反正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没错。”她说。“东西很难吃,跟狗食没两样。”

李奇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心里头突然担心起来。

荷莉满是歉意地躺在床垫上,平静地进入梦乡,但李奇让自己保持清醒,倒不是因为石子地板难睡,地板确实又湿、又冷、又硬,鹅卵石又凹凸不平,但这不是原因。他在等某件事情发生。他在脑中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等着。他猜应该会是三、四个小时后,时间进入半夜,等到抵抗力降低,耐性也不够的时候。

他等了很久。这个人生第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九个夜晚,现在情势算起来是排名倒数三分之一的晚上,他维持清醒,等着某件事发生,一件严重的事,一件他可能没机会避免的事。绝对会出事,这点他很确定,他已看到预兆。他躺着静静等待,心中计算着时间,三小时,或四小时。

三小时三十四分后,事情终于发生。不愿透露姓名的驾驶独自回到马棚,意识十分清醒。李奇听到他轻轻走在棚外道路的脚步声,然后是挂锁和铁链的摇晃声,再来是把横梁拿出托架的声音。马棚大门开启,一束明亮的月光洒在地上,驾驶走进来,李奇瞥见那张泛红的脸。驾驶在走道上匆匆走上前,手中没有武器。

“你逃不过我的眼睛。”李奇低声说,“你敢靠近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男子停在他对面。他这人也不是完全不用脑袋,和李奇保持着一定距离,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李奇手腕上的手铐,沿着铁链,一直看到木墙上的铁环,然后嘴角泛起微笑。

“你要看也可以。”他说。“有人看我也没关系,搞不好你还可以乘机学学!”

荷莉动了一下醒来,抬起头四处张望,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怎么一回事?”她说。

驾驶转向她,李奇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可以看到荷莉的脸庞。

“我们来找点乐子,娘们。”驾驶说。“就妳跟我两个。妳那混蛋朋友要在旁边观赏,顺便学习一下。”

他把双手放到腰际,解开皮带。荷莉盯着他,坐起身来。

“你开什么玩笑!”她说。“你敢靠近我,我就杀了你!”

“妳不会这么做的。”驾驶说。“这样就不对啰!别忘了我特别给妳床垫和其他东西,就是要让我们办事的时候舒服一点。”

李奇在马厩里站起来,铁链当啷当啷的摆动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

“我会要你的命!”他大喊。“要是你敢动她一根寒毛,你就死定了!”

他又重复说了一次,但那家伙根本没听进去,好像聋了一样。李奇心中一阵恐惧,那像伙要是不肯听他的,他也无计可施。他晃动着铁链,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当啷当啷的声响,但没有用,对方不理就是不理。

“你敢靠近我一步,我就杀了你!”荷莉又说了一次。

她因为脚伤,行动快不起来,整个动作十分别扭,拚命想站起来。驾驶冲进马厩,抬脚踹上荷莉的膝盖。她痛得大叫一声倒下,整个人缩了起来。

“妳最好乖乖听我的!”驾驶说。“我说一妳就做一,不然这辈子别想再走路。”

荷莉的叫声慢慢变成啜泣。驾驶把脚缩回来,小心地踢向她的膝盖,像是球赛即将结束时瞄准射门一样。荷莉又尖叫了一声。

“你死定了!”李奇大叫。

驾驶转过头来面对李奇,笑得更开了。

“你嘴巴最好给我紧紧闭上!”他说。“再叫一声,这贱货只会更痛苦。”

他的皮带两头悬着。他握起拳头,扠在腰上,五官分明的大脸红通通的,头发翘起,像是刚洗完头往后梳。他侧着头跟荷莉讲话。

“妳里面有穿衣服吗?”他问荷莉。

荷莉没说话,马棚里一片寂静,驾驶转头面对她。李奇看到她在观察驾驶的一举一动。

“贱女人,问妳话听见没?”他说。“妳要我再踢一脚是不是?”

她没有回应,忍着脚痛,呼吸声音很大。驾驶脱下裤子,在三人的沉重呼吸声中,仍然可以清楚听到拉开拉链的声音。

“看到没?”他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算有。”荷莉喃喃地说。“样子有点像老二,不过比较小。”

驾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怒气一股脑涌上来,他冲向荷莉,一脚踹向她,但被荷莉闪过。他又粗又短的脚踢了个空,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摇摇晃晃。荷莉瞇着眼,露出一丝胜利的眼神。她往后退,手肘大力击向他的腹部,策略正确,以对方的力道还治其人之身,然后用自己全身的重量迎击,像是巴不得把对方的脊椎撞出体外一样。这一击打得扎扎实实,驾驶痛得大叫,翻滚在地。

李奇看了大声喝采,心中放心不少,心想,这女孩不赖嘛,我自己也不过这番身手。驾驶喘着气,李奇看到他的脸痛得纠结在一起。荷莉不断发出胜利的叫声,在他背后用膝盖撑着地爬起来,目标锁定他的下体。李奇在一旁鼓动她。她整个人往前冲,对方刚好转身,大腿首当其冲,正合荷莉的心意,她的手肘可以直接攻击对方的喉咙。李奇看到了,荷莉也看到了,她手臂就好位置,准备发出致命一击,弧度又大又狠,足以把对方的头打断,但想不到手臂一挥,铁链跟着拉紧,让她一拳挥空。铁链被铁环紧紧扣住,锵啷作响,把荷莉给扯了回去。

李奇的笑容僵在脸上。驾驶一拐一拐地走出攻击范围,弯着身子喘气,然后挺身把皮带拉得更高。荷莉面对着他,只有一只手可用,铁链紧紧扣在木墙上,随着她的拉扯起伏。

“我喜欢有斗志的娘们。”驾驶边喘气边说,“这样才有意思。不过妳省点力气,等一下办事不要像只死鱼一样。”

荷莉狠狠瞪着他,呼吸急促,气息间明显看出她心中的怒意,但她只有一只手可用。驾驶又走进来,她又挥出一拳,又快又低,但他往左侧一闪,让她无法继续出招,她的另一只手被拉在身后。驾驶抬脚朝她腹部踢来,被她身子一弯闪过。他又一脚踢过来,这次栽在荷莉的手肘上,耳朵被用力击中,但荷莉的手肘施力位置不对,力道不足,让她重心不稳。驾驶趋前踢向她腹部,她应声倒地。他又踢了一下,这次踢中荷莉的膝盖,李奇听到嘎吱一声。她痛得大声哀号,倒在床垫上。驾驶呼吸急促,站在原地。

“我刚才在问妳话。”他说。

荷莉脸色死白,全身不停颤抖,一只手被绑在身后,在床垫上痛得打滚,不断大声喘气。李奇透过一道明亮的月光瞥见荷莉的脸。

“我在等妳回答!”驾驶说。

李奇又看到她的脸,看到她被踢的模样,她现在已无力反击。

“被踢得还不够是不是?”驾驶说。

马棚又是一片寂静。

“我还在等妳回答。”驾驶说。

李奇凝视着对面,也在等着。还是没有回应,只听到三个人的喘息声。荷莉突然开口。

“你问什么?”她低声说。

驾驶对她微笑。

“妳衣服里有穿吗?”他说。

荷莉点点头,没有说话。

“很好,穿了什么?”驾驶对她说。

驾驶把手扣在耳边,装没听到。

“听不见,臭娘们!”他说。

“里面穿内衣,你这混帐!”她加大音量说。

驾驶摇摇头。

“嘴这么贱。”他说。“那妳可要跟我道歉了。”

“去死吧你!”荷莉说。

“妳是要我再踢一脚吗?”驾驶说。“再踢一次膝盖,我看妳下半辈子就离不开拐杖了,贱货。”

荷莉别开视线。

“妳自己选,臭娘们。”驾驶说。

他抬起脚,荷莉低头瞪着床垫。

“好吧,我道歉。”她说。“对不起。”

驾驶得意地点点头。

“妳说说内衣长什么样。”他说。“我要所有细节。”

荷莉耸耸肩,脸转过去面对木墙,说:“有穿胸罩和内裤。是维多利亚的秘密,深桃红色。”

“很露吗?”驾驶问。

她不情愿地耸了耸肩,像是很清楚接下来他会问什么。

“我想是。”她说。

“要让我看看吗?”驾驶说。

“不要。”她说。

驾驶往前靠近一步。

“妳被踢得还不够是不是?”他说。

她没说话,驾驶再次把手扣在耳后。

“我听不见。”他说。

“你的问题是什么?”荷莉喃喃地说。

“妳还要我再踢一次是不是?”驾驶说。

荷莉摇摇头。

“不要。”她又说了一次。

“很好。”他说。“给我看妳的内衣,我就不踢。”

他抬起脚。荷莉举起手,伸到套装最上面的纽扣。李奇看着她。她的套装一共有五颗纽扣。李奇在心中要她慢慢地把纽扣一颗颗解开,这么做对他很重要,他心里默默央求着:荷莉,妳一定要慢慢地、有规律地解开纽扣。他双手紧握着铁链,身后四英尺外,铁链绕在墙壁的铁环上。他手中绕着铁链拉紧。

荷莉解开第一个纽扣,李奇默数到一,驾驶眼睛色迷迷地往下瞄。荷莉的手滑到下一颗纽扣,李奇把铁链又拉紧一点;她解开第二颗纽扣,李奇数到二。她的手向下滑到第三颗纽扣,李奇转身面对着马厩后墙,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侧看过去——荷莉解开第三个纽扣,胸部露了出来,深桃红色的性感蕾丝胸罩;驾驶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李奇数到三,他深深呼了口气。荷莉的手滑到第四颗纽扣;李奇吸了口气,这辈子最深的一口气,双手拉紧铁链,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开始泛白。荷莉解开第四颗纽扣;李奇数到四。她的手继续向下移,停了一下,解开第五颗纽扣,套装解了开来。驾驶色迷迷地往下看,发出很小的声音。李奇突然往前跳,一脚朝墙壁铁链下方蹬去,使尽全力往后拉,两百二十磅的怒气因为这一踢全部释放出来,潮湿的木板碎片从木墙脱落下来,老旧的木板被震碎,插拴被硬生生拉出木板,李奇往后一摔。他站起身,身后的铁链发了狂似的四处挥甩。

“五!”他大叫。

他抓住驾驶的手,把他丢进自己这边的马厩撞向后墙。驾驶直接撞了上去,像个破碎的玩偶靠在墙上。他一拐一拐地走向前,李奇踢向他的腹部,将他硬生生踢到空中,他面朝地摔了下来。李奇把铁链对折,挥向空中,就像一条致命铁鞭对准男子的头。铁环被抛了出去,如同中世纪的武器,但李奇在最后一秒改变了心意,把铁链从抛物线拉回,铁链砸向了地上的石头撞出火花。接着李奇把驾驶抓起来,一手扯住衣领,一手抓着头发,把他整个人抬起来丢向荷莉的床垫,然后把他丑恶的脸塞向床垫,身体压在他上面,让他慢慢窒息。男子拚命挣扎,但李奇什么也没做,只是把自己的一只大手按着他的后脑勺,耐心等他窒息而死。

荷莉瞪着男子的尸体,身边坐着不断喘气的李奇。他刚才用爆发力把墙上铁环扯下来后,现在已是筋疲力竭地瘫在一旁,好像他在这一秒间已将这辈子所有的力量用尽。他脑中的时钟已经爆炸,无法运转。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坐了多久,他晃了晃身体,费力站起来,把尸体移到走道靠近门口处。然后又晃回来,蹲在荷莉旁边。由于刚才死命抓住铁链,他的手指都瘀青了,但他还是想办法让自己的动作细腻点。他把荷莉的纽扣一一扣上,由下到上。她呼吸急促,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李奇的脖子,气息紧贴着李奇的衬衫。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到她的怒气慢慢消退。然后两人分开,肩并肩坐在床垫上,凝视着黑暗的马棚。荷莉转向他,小手轻轻放在他手上。

“我猜我欠你一份人情。”她说。

“我的荣幸。”李奇说。“妳相信我。”

“我的确需要帮助。”她小声地说。“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把手翻过来,握住荷莉的手。

“荷莉,妳讲什么蠢话?”他轻声地说。“我们偶尔都需要别人帮忙,妳不必自责。妳要是没有脚伤的话,早就痛宰他一顿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妳只有一手一脚,差不多也就只能这样。妳的膝盖痛成那样,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相信我,我知道那感觉。在贝鲁待受伤后,我接下来几乎一整年可能连小朋友手上的糖都抢不过来。”

荷莉浅浅地笑了一下,捏了捏他的手。他脑中的时钟又开始计时。时间已近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