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海已经六十三了,但现在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时。
思绪随着那冰凉的指尖一下子飘回了很远很远。
在脑海深处像是被什么翻过,一个早已遗忘在记忆边角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耳边江医生的话也逐渐放远听不真切。
他,看见了一个半面残缺的老和尚。
*
那个时候的李大海还很年轻,眼睛明亮,身体健壮,充满着活力。
他以前是当兵的,退伍以后不愿意回乡下,自己去深圳的某个厂子谋了份工作,主要是拉货物、跑长途,开着大货车天南海北到处跑。
那天是个夏天,非常很热。
万里晴空,没有一点风,烈日狠狠曝晒大地。
李大海开着一辆破旧的车行驶在路上,外面被太阳炙烤着,仿若能见层层热浪,车里也是闷热如在蒸屉。
这次跑长途,没有人跟着他。
李大海一个人坐在又大又笨拙的货车里,孤零零地行驶了很久很久。
很稀奇的是这条路上他没有遇见一个人。
他心里很孤独,正想着,前面一个黑点在路边站着,李大海仔细看过去,发现是一个身体?单薄、面容苍白寡淡的年轻人,他停下车,问:“你怎么了?”
对方看着他:“你能带我一程吗?”
带人倒是没什么不行,李大海刚点头,那人就上了车,他心里有些犯嘀咕,为啥这人也不说去哪,万一他们不是一条路呢?
“你要去哪?”走了一段路后,他忍不住问。
年轻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前面。”
李大海有些犹豫,前面是去哪,但那个年轻人没再说话,他只好继续往前开,走自己送货的路。
沿途都是一样的风景,天又闷又热,李大海偷偷瞥了眼旁边的人,他发现那个年轻人没有流一滴汗,清爽中带着说不出来的阴冷。
有那么一瞬间,如果不是现在太阳高照,他还以为自己拉到了什么脏东西。
路一直往前面走着,非常长,非常静。
依旧是没有碰到一个路人。
李大海恍惚间有种错觉,他感觉自己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行驶下去。
不过好在他头脑发晕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房子。
那是一间寺庙,很小,外面看着十分的破旧。
寺庙旁边有几棵老树,很高?很高?,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枝繁叶茂。
他把车停在一边,坐在驾驶室里用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等?那阵眩晕的感觉差不多下去了,他看向旁边的人:“下去歇会吧。”
那个年轻人对他微微点头。
两人下了车,看着前边寺庙旁的大树,他打算去树荫下休息会。
李大海刚走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和尚,背对着他,在晾地瓜干,看到了第三个人,他心里忽然放松了下来。
那和尚的身形不高?,佝偻着背,动作还有些蹒跚。
李大海走过去,轻声叫:“师父?”
和尚听到有人叫自己,慢吞吞扭过身子。
等?李大海看清后,不禁吓得后退一大步。
那是副什么样的面孔?他一时间形容不上来。
这人是个老和尚,只有半张脸。
缺失的另半张脸,少了只眼睛,少了点鼻子,少了点嘴唇,还少了一只耳朵,表面并不怎么平整,坑坑洼洼还有些小肉疙瘩,那长好的肉没了皮的保护,看着异常狰狞。
他的嘴角裸露着部分的牙龈,正面能看到他有些发黑的牙齿,再仔细看他的整体,又发现这老和尚的脑袋也缺了一部分。
他不好意思地冲李大海笑了笑。
然而这一咧嘴,模样更是恐怖。
李大海看到这可怖的笑容,瞬间心悸不已,下意识忙扭过脸去,结果他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是那个年轻人,那人脸上依旧平淡,并没有被吓到。
老和尚看着有七十多岁的样子,身体干瘦,颧骨很高?,那完好的半边脸被时光所侵蚀,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布满褶皱,这么一笑,简直毛骨悚然。
李大海看了眼烈日下暴晒的大货车,他很想走,但腿又迈不开,低着头坐在树下,手里抓着从车上带下来的草帽,有一搭没一搭给自己扇风。
那个年轻人在太阳下晒着,烈日好像不能攻破他的表皮,不过他这样晒着,李大海心里却放心了起来,因为他一路上都觉得这个莫名出现的人——鬼里鬼气。
那老和尚摆放好地瓜干,也坐了过来。
天空很蓝,路人没有,李大海在树下坐了很久,依旧没看到第四个人,他悄悄扭头看了眼身边的老和尚。
幸好现在正对着他的侧脸是完好的那边,虽然容颜已老了,但总不会有毁容的那边可怖。
老和尚手里缓缓拨弄着一串佛珠,眼睛却看着那个年轻人,也不说话,那眼睛看着很干涸,折射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是在发呆还是在念经。
李大海以前是个当兵的,老和尚的半边脸虽然恐怖,但还不至于让他害怕。
又坐了一会,他开口打破了这个安静的氛围。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老和尚看了看他,像是刚回神。
那边的年轻人也走了过来,坐在了树荫下面。
老和尚想了一会,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需要整理下思路,还是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
等?了几分钟后,他告诉他们,这是他年轻时发生的事。
李大海遇到这老和尚是三四十年之前的事了。
他当时很年轻。
而老和尚那出事的半边脸却是四五十年之前,甚至更早,那时候老和尚也很年轻。
不过那个年代,是他无?法?想象的。
那件事发生在国家很艰难的时期,老和尚还是少年,他去参加一个擂台比武,不幸被人砍伤。
李大海有些不解:“都那个时期了,还有擂台比武?”
“世道乱哪里都乱。”老和尚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上面打上面的,下面争下面的,各门各派的比武,没法子退缩。”
李大海以前也是爱打架的,小时候打,长大了也打,念学堂的时候打,在部队里还是打。
于是他又问:“那你怕吗?”
“怕,他比我高?,比我壮,年纪也比我大,我打不过他。”
老和尚淡淡说着,语气里倒没有什么起伏,他顿了一下,转过身子正面对着他们说:“知道吗?我当时只有十几岁,只有十几岁啊……”
那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怨愤。
他没再说什么,李大海却开始了胡思乱想。
在那个年代里,兵荒马乱,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什么原因被迫上擂台。
对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肯定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
那人站在擂台上,恶狠狠盯着眼前胆怯的少年,然后拿起砍刀直接削掉了他的半张脸……
李大海打过那么多年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都较量过,他也没有怕的人,但是那个擂台,太血腥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对方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什么都引起不了他的兴趣,李大海接着问:“比武不应该是点到为止吗?”
老和尚点头:“是,但那个人不留手,他想砍了我的脑袋。”
老和尚举起左手对着自己脖颈比划了一下,接着说:“我躲开了,可还是被他削掉了半边。”
他低头对着他,手在脑袋上比划,李大海知道他的意思,那一刀不仅仅是削掉了他的脸,其实还带有一部分头骨。
李大海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状,看着眼前的人,他干巴巴地说:“可是你活下来了。”
“是,我活下来了。”
老和尚跟着点头,讲到这,他又笑了一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定了,没人给我治,也没有地方治,他们就随便拿了些香灰糊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如此的幸运应当是让人唏嘘不已,但看着那张可怖的脸,也许活着也是一种痛苦。
李大海继续问:“那砍你的那个人呢?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老和尚半微的那只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李大海的错觉,好像突然睁大了许多。
他盯着李大海,用缓慢且又阴冷的语调说:“他被我师兄撕了!”
撕了……
在这艳阳高照的夏天,李大海突然感觉有些发冷。
他不知道这是个语气表达?还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将人往上一抛,然后分别一手抓住一只脚,双膀用力,使劲一撕,喀嚓一声……
但不管是怎样,从那双眼睛里,他知道,那个擂台上凶神恶煞的人,早就死了。
李大海突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那老和尚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李大海原以为对方是介意他抽烟,刚想将烟掐灭,可看那老和尚的眼神又不像那回事。
于是他抽出一根烟试着递了过去,老和尚果然没有拒绝,李大海划了根火柴帮他点燃。
看着对方熟练吞吐的样子,他问:“您这样没事吗?”
老和尚冲他轻轻摆摆手,说:“不碍事,只要不在寺里就行了。”
说完扭头看了一眼寺庙:“佛祖不会怪的。”
李大海默不作声静静把那根烟抽完,这里静的连知了声都没有,他心里很压抑,伸手将口袋里的那包香烟取出,悉数塞给了老和尚,对方一愣然后连连朝他弯腰答谢。
“我们继续走吧。”他对那个年轻人说。
对方却摇了摇头:“我已经到了。”
*
李大海坐在驾驶室里,望了眼还在树荫下正抽烟的老和尚和旁边站着的年轻人。
那里烟雾缭绕,他看不真清楚,但能感觉得到,那两人也在透过烟雾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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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海睁开眼后,外面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照耀着他,李明亮早早来给他办出院手续,李大海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等?回去后,李家人也发现他没有了那些奇怪的举动,为了不让他害怕,大家刻意遗忘了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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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寺庙前,江木站在烈日下,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细细铁链,他等?着那个老和尚抽完烟才道。
“赵生,该上路了。”
没人知道当年那个受伤的少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没人知道他那大半生都经历了什么,他就顶着那副模样艰难地走过了战争,走过了建国,又走过了风风雨雨,然后在某天悄悄湮没在尘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