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再次爬上东面的山坡,将凉凉的日光洒向永安城,照亮城墙上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残存的城墙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血与泥土厚厚地涂了一层。高处,还不断有血水流下来,在发了黑的血渍上,涂抹出一抹新红。
一滩滩或浓或淡的血迹,吸引了大量的食腐动物。阳光爬上头顶之前,他们是世界的主宰。
“噢――――”一匹秃尾巴的野狼,张开大口,对着初升的朝阳发出一声长啸。
“呜――噢――”四野里,野狼和野犬的声音往来相和,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几只乌鸦大小的鸟类“嘎,嘎”叫着飞上天空,嘴里还钓着半截吃食,长长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内脏。
突然,野狼竖起了耳朵,脖颈转了转,撒腿跑了开去。野犬、乌鸦、鹰,还有其他一些尸体中寻觅早餐的动物也跳了起来,四散逃向远方。
几匹快马从西边飞奔而来,马蹄声刹那打破战场的静谧。
一杆床子弩从半截城墙上探出。然后是几门小炮,接着,一个个倒在城墙头,睡得如死尸般的士兵,快速跃起来,挽弓端弩,对准马匹本来方向。
邹洬从断墙后爬起来,跳上身前的瓦砾堆。
是斥候,凭借高高举起的角旗,他分辨出来人是丞相在破晓前派出城的斥候。阳光下,高大的阿拉伯马浑身散发着金光,步履间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神俊。
“鞑子退兵,我们胜了!”没等靠近城墙,斥候便按耐不住心头的喜悦,高喊起来。
城头静静地,没有人回话。所有破虏军士卒拎着兵器站立,呆呆地望着斥候奔来的方向。
“鞑子退了,连夜撤兵了,我们胜了!”几个斥候没有听见预料到的欢呼声,楞了楞,扯开嗓子齐声呐喊起来。
城头上低低的传出几声骚动,“是么?”“真的么?”,随即,是一声狂喊“鞑子退了!”
“鞑子退了,我们胜利了”狂喊声顷刻间响彻原野,断墙后,临城的房屋后,屋檐顶,破城头,无数只手臂挥舞了起来,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鞑子,退了。邹洬腿一松,差点栽倒在地上。扔掉手中已经砍成了锯齿状的断寇刃,跟在斥候身后,一瘸一拐地向县衙走去。他要把这个消息与好朋友分享,虽然他知道,等他走到近前,斥候早已把详细情况通报给了文天祥知晓。
一队队人,相互搀扶着,出现在街道旁。有伤兵,还有留下来协助守城的百姓,身上血污未清,脸上却露出了过节般的笑容。彼此之间,一遍遍打着招呼。尽管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话,‘鞑子退了’,却互相重复着,乐此不疲。
阳光,穿破晨雾,打进永安城内。被烟熏黑的青砖,被血染红了的碧瓦,一瞬间,那样的耀眼。
张弘范是在半夜十分退的兵,在发觉永安城不可仓猝而下后,他走得十分果断。几乎是前脚把攻城将士召回来,后脚就拔了营。永安城外,方圆十里已经无敌军踪迹。斥候们根据马蹄和车辙留下得印记分析,元军沿卧牛岭一带平缓的谷地,撤向了莲城、汀洲方向。
“看来,张弘范走得极不甘心啊!”看了看参谋们匆匆摆出的形势图,文天祥苦笑着说道。
“我估计,张唐和陈吊眼他们,此刻已经击败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否则,依照达春的性子,今天我们还要承受元军的猛攻!”参谋长曾寰将几只白色,代表不确定力量的角旗,添在大田、叠泉一线,谨慎地分析。
“该是如此,他若再不走,就要冒后路被断的危险。所以,他才会向汀洲转移,免得张唐真的赶来后,受咱们两面夹击之苦!”邹洬的话语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城内所有的预备队昨天傍晚已经投了上去。如果今天张弘范继续攻城,破虏军就只好让出永安,执行死守剑浦的备用计划了。
文天祥点点头,对邹洬的分析表示赞同。若不是后路受到威胁,以张弘范的性格和用兵习惯,他不会攻到半途而止。
只是元军这一撤,让杜浒的很多计划都落了空。破虏等于只赢了一半福建保卫战,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在后头。
张弘范不愧为张弘范,他选择趁后路没被张唐切断之前,移师汀洲。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补救招数。汀洲临近江南西路,一旦战事不利,元军可以从容地退到瑞金、会昌一线,避免全军覆没在福建南路的风险。而右翼张弘正、吕师夔、阿里海牙等人,也可以自行撤军,向广南东路的李恒部靠拢。几路兵马虽然都承受了一些损失,却依然对福建呈夹攻之势。稍做修整,即可能找到机会再次杀进来。
这就是以全国敌一隅的好处,张弘范有的是本钱,占不到便宜可以退一步,不在乎一时得失。而破虏军上下经历了这场战役后,虽然面对蒙古军有了不再畏惧,人数上却少了接近一半,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
况且福建也经不起张弘范如此折腾,这次张弘范与达春焚毁了大量村落和农田,制造了几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马上秋去冬来,流民的安置、粮食的发放等,都成了棘手问题。再这样攻防几次,恐怕无需决胜疆场,光战场外的消耗,就把福建大都督府消耗垮了。
看着两路北元兵马的方位,文天祥再次皱起了眉头。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力,一些沉浸在胜利兴奋中的参谋停止小声议论,慢慢聚拢到摆放局势图的桌案边来。
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文天祥担心的是什么。但是,这种局势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除非破虏军主动出击,将张弘范彻底击跨。可接近十倍的兵力对比,谁也没有在野战中,击溃张弘范的信心。
“丞相何不等等张唐将军的消息再做定夺!”站在文天祥身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低声建议。
“也好!”文天祥舒展开眉头,看看曾寰,微笑着答道。曾寰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参谋长对张唐与陈吊眼联手之下的战果期望很大。如果结果真的如他设想的那样,破虏军的下一步动作,要好走得多,很多辅助计策的结果,也可以被激发出来。
眼下,自己着急,恐怕张弘范也在着急。毕竟双方主帅谁都没拿到漳州、泉州两战的详细结果。
大伙都不是神仙,纵使算无遗策,也要看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大的实力。
细川,一个距离永安四十余里的谷地中,元军停止了脚步。达春、乃尔哈、索力罕、李谅、元继祖等十几个蒙古、西夏将领,挤在中军帐内,大声嚷嚷着,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分明是再坚持一天,永安城就破了,都元帅为什么要撤军?难道几万兄弟就白死了么?”乃尔哈的嗓门最大,仗着背后有达春撑腰,手指几乎点在了张弘范的脸上。他实在不甘心这样退兵,两个白天,三个晚上,号称所向无敌的大元在弹丸小城永安外,又添进去了四万余兵马,眼看敌军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文天祥都亲自上了城,张弘范却突然半夜鸣金收兵,将所有兵马撤了下来。并且不顾众人反对,趁天黑转移了大营。
这哪里是调动兵马,分明是逃。乃尔哈恨不得一拳打到张弘范的鼻子上,让这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体验一下什么叫痛。
“再坚持三天,永安也破不了。乃尔哈将军没见敌军士气甚高么?况且我们破了永安,文贼还会退到剑浦去,届时我等追还是不追?”张弘范轻轻将乃尔哈的手臂向外拨了拨,淡淡地解释道。
达春和他手下的蒙古将领对自己并不服气,这一点张弘范很清楚。这些蒙古人在打顺风仗时,不会对自己这个汉人当统帅一事表示不服。而此刻战事不顺,难免有人要借机会闹事。但是眼下是两家合作,需要仰仗江西地方之处甚多,他也不愿意为一些小节和达春伤了和气。
他这番忍让显然没换来相当的回报。乃尔哈的手臂硬了硬,依旧指着张弘范面孔,嘴巴里吐沫星子飞溅,带着挑衅的口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等破不了城,他城内一共才多少兵马。他退到剑浦,我等为何不能追?”
“不是不能追,是没机会追!”张弘范的脸上,带上了几丝怒意,手掌包住乃尔哈的指头微微用力,径直将那根不礼貌的手指掰了开去。
“啊!”乃尔哈吃痛不过,身体跟着张弘范的手掌歪向一边,口中的话却更加歹毒,“莫非张帅心怀大宋,有意给文贼放水,啊!……”
所有人都听见了关节断裂的声音,张弘范将乃尔哈的手指一把掰断,单臂一搅,又把对方的膀子卸了下来,紧跟着一记斜踢,将乃尔哈踹出了帐篷。
“张大帅这是何意!”几个蒙古武将同时跳了起来,事出仓猝,他们都没有防备,才让乃尔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听帐篷外乃尔哈惨叫连连,而帐篷内达春黑着脸不说话,胆气更壮,擦拳摩掌,就打算给张弘范一个教训。
“哼!”张弘范扫了一眼达春,从腰间解下金刀,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然后冲着帐外大声喊道,“来人!”
“在!”几个近卫武士已经忍耐多时,听到张弘范呼唤,大步走了进来。
“把门外那个莽汉斩了,首级号令全军!”张弘范扫视全帐,愤然捧刀在手。
看到忽必烈的金刀,几个北元悍将各自退了一步,楞在当场。大伙刚才光顾想着不是张弘范的直系属下,却忘记了忽必烈钦赐金刀这一层。达春见此情况,赶紧上前替乃尔哈求情,陪着笑劝道:“都元帅息怒,乃尔哈是个混人,昨日打了一整天仗,相必是在阵前见部属伤亡过重,心疼糊涂了,才做出这种以下犯上之举。都元帅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不给他些教训,他还真以为本帅软弱可欺!”张弘范不依不饶地说道,双目瞬间迸发出的精光,径直刺入达春心底。直到把达春看将头侧转开去,才冷笑着吩咐手下:“既然右丞大人求情,也罢,打那个混人一百皮鞭,要鞭鞭见血。让全军上下知道,不听号令,是什么下场!”
“是!”武士们拖着乃尔哈向远方走去,一会,大帐外就传来惨叫声和皮鞭入肉声。纵使见惯了生死的北元悍将,也被惨叫声惊得直向帐篷角落里闪。唯恐张弘范想起他们刚才的嚣张样子来,下令把他们也给拖将出去。
达春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每一鞭子都抽在自己身上。堪堪忍了三十几鞭,又硬着头皮上前劝道:“都元帅且饶他一次,此人虽混,却也追随属下多年,立过斩将夺旗的大功……”
“原来是达春大人的属下,怪不得有胆子当众殴打本帅”张弘范抚摩了一下金刀,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陛下派我来总督江南兵马伐宋,我想应该包含了这个莽夫在内吧。这样吧,打完这一百鞭,本帅给万岁修书一封,如果打错了,本帅当面给他道歉。如果这个混人不幸在本帅统辖范围内,哼哼……”
张弘范冷笑让所有人头皮发炸,江西省右丞达春知道是自己惹出的麻烦,不得不低头服软,弓下身子恳求道:“他当然在都元帅统辖范围内,末将等也一直以都元帅马首是瞻。乃尔哈以下犯上,论罪当斩,但昨日攻城,曾受伤在先。望都元帅念在他身先士卒的份上……”
“扑通!”平素跟乃尔哈交好的几个将领同时跪倒,连连叩头。
“原来是受了伤,痛糊涂了,嗨,右丞大人怎么不早些让弘范知道!”张见立威效果已经达到,先伸手把诸将一一搀扶起来。然后摆摆手,对帐外吩咐:“先打到这吧,找大夫给他疗伤,把所有伤一并治好了。咱们好了伤疤忘记疼,今天的事情,本帅就当没发生过!”
“谢都元帅!”达春带着诸将躬身施礼。
“不用谢,我知道,大伙打到节骨眼上,我下令退军,过于仓猝。可本帅也是没办法啊!”张弘范挥挥手,命人抬过桌子,放好地图。
算上前面几日的佯攻在内,在永安城下,两支元军损失了六万多人。其中,达春的部属占到七成以上。打掉了达春的气焰,接着就要对之施以安抚。一硬一软,张弘范掐拿得极其到位。指着地图,他低声解释道:“大家请看,昨夜我们在这里。而距离我们不到二百里的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将军,却数日没有了消息。”
听到张弘范的话,众人楞了楞,旋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曾经跟张弘范争过主帅之位,对张弘范做平宋都元帅,也不完全心服。一路上,张弘范完全靠丰厚的战利品和敏锐的战机捕捉能力才将二人的不满压制下去。
他二人奉命去骚扰泉州,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以其张扬的性格,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派信使回来报捷。如果多日音信皆无,则很大可能是被人击败了。
“几天?”达春强压住心中震惊,问道。陈吊眼赶往泉州境内的消息他知道,但他不敢相信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会败得如此之快。
“三日,从舍弟送来战败军报那时起!我已经命令吕将军和舍弟立刻加派骑兵,四下搜寻阿里海牙将军的消息!”张弘范郑重地答道。
达春倒吸一口冷气,上前两步,趴到了地图前。张弘正的信使到达大营时,陈吊眼的人马差不多也赶到了泉州府境内。假如从那时起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二人失去了音信,右翼人马的结果,恐怕不止是战败那么简单。
所以,如果昨夜张弘范不强行撤军,几日后,张唐就会把永安退向汀、漳两州的道路全部封死。野战中,宋军未必是元军对手。但据险死守却是宋人的专长。到那时,自己和张弘范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又没有足够粮草供应,十几万大军就要被文贼拖死在永安城下。
想到这,达春肃然站直身体,端端正正给张弘范施了一个蒙古礼,大声说道:“谢九拔都提醒!”
“谢九拔都!”几个刚才还打算找张弘范麻烦的将领翻然醒悟,同时施礼。
“罢了,本帅也是推测。此去汀洲,还仰仗大家同心戮力。能将此局扳回来也罢,扳不回来也好。所有责任,本帅一人承担,绝对不让大伙背黑锅就是!”张弘范摆摆手,语重心长。
“九拔都哪里话来,既然大伙并肩作战,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达春等人舒了一口气,客套道。
恐怕是有难我当,有功大家捞吧!张弘范心里有些悲凉地想到。笑了笑,也不把这些无聊的话宣之以口,指了指清流城方向说道:“文贼大部分兵马既然在泉州,清流一带守军必然薄弱。我军移动到此,找个机会突破进去……”
经历了这次失败,大伙本来对尽快击败文天祥已经失去了信心,听张弘范如此说,几个主要将领的目光全部移动到他手指方向。
清流城在汀洲,距离此地并不算远。左翼元军在张珪的带领下,一直在那里与破虏军陶老么部对峙。张珪麾下士兵多,陶老么手中兵器利,又站着地形之便,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只要攻破宁化或清流任意一城,我军就可以抢到文天祥背后!”张弘范一拳砸在地图上,大声说道,“届时,或从背后取永安,打文天祥个措手不及。或直扑邵武,将那些工厂、炮场全部给他砸烂了,看他破虏军还拿什么与我等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