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笃——笃——”
木鱼敲击声回荡在后院,清脆而又呆板。
吴明站在院子里,对着佛堂宏声道:“岳母大人,小婿吴明求见。”
木鱼声仍是不停,孙云霓的声音从佛堂内遥遥传来:“不用多礼,进来吧。”
吴明振了振衣冠,吐出一口因环境而堆积在胸口的郁气,从院子里跨了进去。
大厅正中挂着一方匾额,上书“静心堂”三个大字,金光灿灿,耀眼生辉。在呆板荒凉的木鱼声中,这道金光灿灿的匾额却如极尽喧嚣后那落寞的粉尘,有些不伦不类。匾额下,供着一盏长明灯,一尊沙洲玉制成的圣母像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辉。
百灵教其势已成,不论是教义还是权力结构,都已日臻成熟。圣母做为精神领袖,备受教众尊敬。供奉圣母像,也成了教众必做功课之一。当年吴明路过平窑,还曾为何定瑞的圣母像惊奇不已,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习以为常,自不会大惊小怪。不过在岳母的佛堂中子的玉像,心头仍有些不自然。
孙云霓一身青衣,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玉像背对着吴明,仍是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吴明,今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啸天去世后,对孙云霓打击很大,整发人也变了许多,一头青丝尽如霜染,性格也变得恬淡,见到任何人都是一副温吞吞的样子,语气也难见波澜。
知道孙云霓足不出户,吴明就将最近发生的事向她简略的诉说了一遍。木鱼声一如既往的响着,更如她手中的捏着的佛珠,一粒一粒的不停翻转,循环反复,孤独而呆板。当吴明说到在西蒙边境集结重兵,准备大举北上时,那转动不休的佛珠被尾指卡住了,连木鱼声也顿了顿。
“这几年,西北和西蒙互市频繁,双方获利颇丰。边境久承太平,民心思定,如果妄起战端,恐伤军心民意。”
如果和西蒙开战,胜了固然是好,可一旦失败,蒙人大军过境,西北三省首当其冲,定无噍类。孙云霓有所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吴明仍是恭恭敬敬,道:“是,如今那颜达已然称罪,并遣子为质,声称愿与我中西永缔盟约。”
木鱼声又不紧不慢的响了起来,声音也恢复了冰冷:“永缔盟约么?这西蒙国主能忍人所不能忍,面皮更是奇厚,倒是个人物。”
不过孙云霓可没心情藏否那颜达,径直道:“你今日专程来找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自不是来聊天的,还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是,逍遥年龄渐大,性子却是顽劣。小婿想将他接到庭牙与其兄思庭读书习字,方便管教。”
木鱼声又停了,过了半晌,孙云霓才叹口气道:“他祖父去世后,老婆子日渐疏懒,小艺更是日理万机,以至怠慢了小孙儿,再呆在沙城,的确可能荒废学业。带去庭牙也好,有你总比放在这里,自生自灭强。”
她又抓起木鱼敲了起来:“不过,你得答应老婆子,每年过年放逍遥回来祭祖。而且他祖父走得早,小艺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军政之事,逍遥也该早点担待起来。所以十三岁后,还得送回沙城,学习处理军政之事。”
逍遥毕竟是过继给何家的,自打答应何艺,吴明就有了心理准备。本以为孙云霓会刁难一番,没想到事情却出乎意料的顺利,吴明大喜过望,又行了一礼道:“对了,小婿还有一个请求,请岳母恩准。”
※※※
在一阵沉重的轧轧声中,厚重的铁栅门缓缓升了起来,清新的空气伴随着刺眼的阳光如崩了堤坝的水,从外面猛的涌入。何定瑞贪婪的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眼睛却被阳光刺得生疼,他不由用手护住了眼,过了好半晌,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午后的阳光,不但刺眼,亮度更是足够,射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那些粉尘亮晶晶的,如一颗颗调皮的精灵一般上下飞舞,夺人眼球。何定瑞有些贪婪的些小粉尘,心下暗自奇怪:“距离午饭之后,才过一个时辰,怎么就开门了?”
当年吴明与何艺在沙城大婚,何定瑞在谢露方的教唆下,预谋tóu • dú陷害。结果被优露莉误打误撞,破了其好事。那时的孙云霓,性格刚强不让须眉,连何啸天都管得死死,岂吃得下这个亏?谢露方虽然被抓,但仍难消其心头业火。下令在沙城大肆搜捕,何定瑞一介书生,那逃得过天罗地网,当晚就被抓了起来。
从此,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就多了个年轻人,一住就是七年。这七年来,也就在守卫送饭的时辰,沉重的铁门才可能拉开,放上一些粗茶淡饭,接着咣当一声关上。这点时间虽然短暂,可对何定瑞来说,却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只有此刻,他才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如果是晴天,还能见到阳光,这对一个长时间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无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的牢房守卫叫何蛮,人如其名,生得五大三粗,脑子也有些不好使。每天开门的时候,他总会暴躁的吆喝一声:“猪猡,吃饭咯。”
可今天门虽开了,那预料中的暴喝却并未响起。何蛮那肥壮的身子往门边一站,整个腰弯得与屁股齐平,发着猫儿一般谄媚的音:“公爷,里面就是您要见的人。”
公爷是谁?是来救我出去的么?
何定瑞眼睛一亮,不由站了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门口。
吴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举目凝视的何定瑞。两人目光相遇,俱是一怔。
初见何定瑞时,他还只是一个被沙匪裹胁的小孩子,由于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因其孝心可嘉,吴明有意提拔,出了平窑后,就让他做了一段时间的随军参谋。伙食虽有改善,但一口气终究吃不成大胖子,所以仍显得孱弱。
七年过去,这个昔日的少年早已成人,可身子骨没多少变化,一如既往的弱不禁风。他蓬头垢面,胡子也是乱糟糟的,显然久未清洗。
吴明心头一酸:“何公子,可还记得我?”
面前这个男人,于他有活命之恩,他曾奉若神明。可还是这个男人,却是他杀父仇人家的女婿,双方可说不共戴天。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何定瑞无所适从,他低下头,轻声道:“牢囚之身,那当得‘公子’之称,将军说笑了。”
何蛮却是个势利眼,自打吴明到来后,一直想着讨好中西之主,以期搏个好印象。只要面前这位爷开下尊口,于他来说,就是一场天大的富贵。可吴明指名道姓,只是来见何定瑞的,他想巴结都找不到方儿,总不可能直挺挺跪在对方面前表忠心吧?那样太过掉份不说,效果也是微乎其微。一听何定瑞如此说,大喜过望,喝道:“你个猪猡,老子刚才的称呼你没听到么。面前这位,就是大汉定国公,也是我何家现今的当家人。你再将军将军的叫,担心老子撕了你的嘴,要叫爷,公爷,知道么?”
吴明皱了皱眉:“真是聒噪,给我滚出去!”定瑞的样子,少不了受他虐待,所以他心情很是不好,自然不会给其好脸色。
何蛮吓了个半死,连道:“是,是,是。小的马上就滚,滚得远远的。”说完连滚带爬,真的滚了出去。
这虽只是个插曲,却让何定瑞得到了许多信息。他眼睛一亮,抬头明道:“吴将军,现在西北你说了算?那何啸天呢?”如果真算起来,何啸天还是他大祖父,不过两家早成死仇,他自然是直呼其名。
吴明叹了口气:“何总督么?早在六年前就过世了……”
何啸天死了?何定瑞呆了一呆,只是茫然。当年tóu • dú失败,他被抓进这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说没怨气那自然不可能。也曾想过一旦得脱,自己要如何如何,报复何啸天夫妇。正因为这种仇恨的信念支撑,他才苟延残喘下来。
仇恨,是他生存于世的动力,是他生命的希望。可现在吴明却对他说,何啸天死了。这就如一艘在大海航行的海船,突然失去了灯塔的指引,让他无所适从,心头也是空落落的。他有些癫狂的笑了起来:“怎么死了,哈哈,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吴明暗自叹息,等他情绪平静了些,才继续道:“你也知道,何总督膝下无子。我有个儿子,还是继嗣给何家的。所谓女婿半子,现在何家又是我说了算,父债子还,找我报仇天经地义,现在给你机会,来吧。”
说话的时候,他拔出赤宵,丢到了何定瑞脚下。
“当”的一声,赤宵如一泓耀眼的黄玉,落在牢房的地板上,还跳了几跳。何定瑞身,面色阴晴不定,几次想弯腰拾取,却又颓然放下,半晌才道:“吴将军,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对你下手,就是恩将仇报,我做不到。”
吴明道:“可你若不杀我,家仇何以得雪?”
何定瑞满脸痛苦:“这个仇,不报也罢,我不能杀你。”他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么?
这已不是第一个人如此说了,记得梅姬身前,也曾对这么说过。可我这个好人,终究也在算计人。吴明再也不想演下去了,对门外道:“岳母大人,现在能放何公子出去了么?”
一头银丝的孙云霓出现在地牢门口:“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如今也,既然他能放下执念,我又何苦为难?就如你说的一样,不为自己,也为逍遥积些阴德。”
原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可何定瑞不知怎的,反而松了口气。吴明如此做,才算正常。证明他真想还我自由,才不惜演戏试探。孙云霓的话,几如醍醐灌顶,让他有种难得的轻松。是呀,冤冤相报何时了,天大地大,还有好多未竟的事需自己完成,何必只执着于仇恨?
吴明现今的权势有多大,他已通过何蛮之口了解一二,以他现今身份,能做到如此地步,还真是煞费苦心了。想到这里,何定瑞又行一礼,真心实意的道:“谢谢你,公爷。”
其实tóu • dú之事,都是谢露方一人所为,何定瑞只是被仇恨绑架了,才受了这么多年的罪。销骨立的他,吴明心下有些不忍:“不知公子出去后,有什么打算?”
何定瑞站直了,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却大有神采:“我想开个印书馆,将活字印刷术推广开来,地点都想好了,就在公爷的大本营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