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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绕过小云,冲到卧室门口时,就见祝玉清挣扎着欲起,小慧急不可言。一会担忧的看看她,一会又看看吴明。吴明连忙走过去,扶起祝玉清道:“你怎么了,小清。”

祝玉清把一颗螓首搁在他怀里,靠了好一会,才昂起苍白的小脸,轻声道:“邸报上说,你至少要下午才能到家的,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是不是丢下其他事就跑回来了,这样可不好。”

她都这样了,还为自己着想,吴明心下一酸,几乎想流泪。他喃喃道:“那些劳什子的仪式就见鬼去吧。我只想早点回来,回来陪陪你。”

祝玉清笑了,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半晌才道:“谢谢你,阿明。”

吴明道:“谢什么呢,怎么这么瘦了,信上你不是一直说,好好的么?你又在骗我。”祝玉清咳嗽了一声,有些紧张的道:“我瘦了么?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吴明忍住鼻头那股酸意,抱紧她瘦削的身子喃喃道:“不,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美丽的。”他抬起头,看着小慧道:“怎么回事,夫人的病不要紧吧。”

“没事,叶医生说了,只要大人回来了,夫人的病虽不会好转,但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什么叫病虽不能好转,还能撑一段时间?吴明目光一凝,寒着脸看着小慧,后者吓了一跳,垂下头小声道:“前几天相爷看过夫人后,和夫吵了一场,导致夫人病情加剧。而胡老伯这几天一直未曾踏足统领府,没他为夫人活络经血,自然……”

吴明打断她的话,怒声道:“当时你在场么,他们谈的什么,丞相怎会如此?”

吴明脾气甚好,对下人一向和颜悦色。此时却怒发冲冠,连眼睛都红了,小慧已紧张得快说不出话来,嚅嚅道:“小婢,小婢当时不在场……”

祝玉清剧烈咳嗽起来,匀了口气道:“你也别对小慧大呼小叫的,只是我冲撞了父亲,大概他在气头上,所以想给我些苦头吃吃。”

给苦头吃用得着这样么?这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看来小清定和丞相说了些极为重要的事,忤逆了丞相之意,所以才把他惹毛了。否则以他对女儿的疼爱,断不会做出此等之事的。

这可是你亲生女儿啊。吴明想着,心头怒意更甚。初识丞相时,只觉得这个老人虽然心计甚深,但还有些人情味,至少对小清还爱护有加。可随着丞相的权利越大,他就变得更为冷血,现今几乎是六亲不认了。连自己心爱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那他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

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吴明把右掌贴在她背后命门处,雄厚的大地之力已源源不断的涌了过去,为她枯竭的心脉接续生机。祝玉清双目黯然,喃喃道:“阿明,别费劲了,与其这样拖着生不如死,还不如让我早点解脱,我真的好累。”她又抬起头,看着吴明道:“只是我放心不下你,如今看到你安然归来,以后又有何妹妹相伴,我也放心了。”

如果她自己没了生的意志,那才是真正的神仙难救了。吴明手上不停,口里却喝道:“不得胡思乱想,波斯国师曾说,他有办法治你病根,你再坚持两天,这边的事情一了,我马上带你去格汗求医,一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自然不是波斯国师说的,而是艾丝特说的。可吴明为了增加祝玉清信心,只能破例撒谎了。

祝玉清眼睛一亮,大眼中重新有了一丝神采,轻声道:“阿明,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么?可别逛我。”

如果能活下去,谁愿意病恹恹的等死?吴明看着她已有了些生气的面庞,使劲点了点头道:“怎么不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祝玉清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缩在吴明怀里轻声道:“那就好,等将来我病好了,我还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到时候你得陪我去。”

吴明含着热泪,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是,我陪你去,不论去那里,我都陪你一起去。”

※※※暮色降临,夏季的炎热也随之远去。统领府后院虫声如沸,喧于草丛间,如细碎的冰屑。天空中,月亮升起,将圆未圆。在一株橙树下,摆着一张案几,上面搁着张古琴,吴明正坐在旁,搂着祝玉清偶偶私语。

丈夫不但归来了,还带来了生之希望。这对祝玉清来说,不啻双喜临门,也许是上述原因,也许是吴明刚刚为她舒缓过经络,亦或二者兼且有之,祝玉清不但病情大见好转,连人也精神了许多。现在不仅能被人搀着下地行走,甚至连说话,也不怎么气喘了。

西征到现在,过去了整整一年,两人刻骨相思,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吴明回来后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搂着她,互相说着体己话儿。祝玉清所学甚杂,这点曾让吴明大为钦佩,所以两人也不愁找不到话题。

“怎么,这么快就瞌睡了,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才不是呢,怎么会,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今晚得陪我说上一宿的话儿,那也不许去。”

“那可不一定哦,谁在新婚之夜,还没等到我回来就睡着了。”

一提到这事,祝玉清顿时大窘,她把小手握成拳,在丈夫胸口轻轻锤了下,笑道:“你又取笑人家了。”

今晚的月光很亮,树叶间月光碎碎地洒下来,像是被一双大手揉得粉碎了,在她脸上幻出一片梦幻般的氤氲之色,如今的后院就他们两人,如此的宁静,除了恬静的虫沸声,眼前就只有这一张略显苍白的娇颜,吴明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下:“小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祝玉清眯了眯眼,轻声道:“这话你今天已说了无数次了,你都不嫌烦么。”

“只要你能天天如此,笑口常开,我就算天天说,又有何难?”

祝玉清抿嘴一笑:“果然是越来越油滑了,记得刚成亲时,你见到我都会脸红的,现在都变成这样子了。不过笑口常开,可是极为不美,还是笑不露齿的好,我可不愿在你面前笑口常开。”

吴明一愣,旋即一阵感动。南宁所有人都知道祝小姐端庄贤惠,知书达理,把个统领府操持得井井有条,可小清体弱,付出的却是更多的心血。尽管如此,她仍是呕心沥血,为自己分忧解难,甚至连仪表上,也是时刻注重。

祝玉清幽幽道:“阿明,你知道么,其实在第一天结婚时,我就幻想过,我俩就这么安静的呆在一起,我抚琴来你舞剑,那可是多么美妙的事。可你忙于公务,而我身子又弱,这个梦想到现在还未曾实现。”

吴明抱着她身子的手不由紧了紧,轻声道:“这有何难,等你病好了,咱们天天如此。”

“又是天天如此,须知还有个何妹妹,你要天天如此陪我,她不大发娇嗔才怪。”

她抬起头,一双大眼在夜色中也多了抹动人的光辉,轻声道:“不过你要陪我,现在倒可一试。”

吴明看着她:“舞剑就不用了,咱们结婚也有四年了,咱们来首琴萧合奏吧,以做纪念。”

祝玉从她怀里挣扎着坐起来,已是神采奕奕,轻声道:“此议甚好,那就来首《春归》吧,记得我们大婚时,那些女乐就是舞的此曲,可我觉得,总有些不甚尽意。”

吴明扶着纤细的身子在案几旁坐好,有些担忧的道:“抚琴极耗心神,须调动全身精力全神应对,你身子还不见好,可行么?”

祝玉清粲然一笑,纤细葱白的五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拔,就听“咚”的一声,那具古琴拖出一道长长的颤音,她把双手朝上面一抹,止住了尾音道:“无妨,我先试下音。”她说着,也不等吴明搭话,灵动的十指在古琴上跳动,已顾自的弹了起来。所谓试音,就是在奏曲之前熟悉手感,一般只是乐师调试乐器,随便拉弹几下,如此一来,自然不成曲调。可祝玉清一路而下,一曲《秋实》如珠落玉盘,已从十指间滚滚而落。

“暮秋风,一行白鹭排晴空。

蒹葭澹荡,舟舷激lang,竞从容。

望东宫,风光葳葳胜春荣。

回首当年,挥鞭策骢,千里江山凭情纵。

※鹅黄雪柳,比肩继踵,笑看车水马龙。

正菊饮珍珠,香满玉阙,霞飞妆红。

宇内岁月峥嵘。

※婵娟与共,倾酒无数觥。

琴瑟弄,钟鼓叮咚,仓满年丰,乐融融。

对此嗟叹,愿卸甲归田,甘为老农。”

琴音一起,一股苍凉古朴,却又大气典雅的气息迎面扑来。在尚宫局四曲中,《秋实》是的曲调是最为繁复的,第一小段豪情冲天,曲调一直拔高,直似长鲸吸海,也似孤云在天。到了第二小段时,则转入商音,嘹亮而高畅,表达出一种太平盛世的憧憬和喜悦。而在最后一小段则转为低沉浑厚的宫音,表达出一种功成身退的满足。祝玉清灵动的十指在琴键上跳动,音色转换间,灵动自然。便如一根细细的长丝,千回百转,却又一丝不乱。

一曲终了,吴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轻声道:“小清,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有几回闻,为夫何幸。”

祝玉清一曲弹完,娇喘细细。她玉手轻按,止住了古琴的尾音:“阿明,你知道这首《秋实》的来历么?”

吴明怔了怔,道:“这曲虽是秋水一大师所谱,但词却是开国丞相欧阳方所作,几乎人人都知,我自然清楚。”

祝玉清把纤细瘦弱的身子倚在案几上,螓首微点:“没错,大晋分崩立析时,群雄逐鹿,烽烟四起,天下一盘糜烂,民不聊生。高祖立国之后,还花了十几年才平息各路诸侯。这里面,欧阳丞相跟随高祖南征北战,出谋划策,有赫赫之功。天下止戈后,欧阳丞相在第二年就向高祖告老还乡,此词正是他归隐时所作。欧阳丞相的事迹,我在孩提时就耳熟能详,南宁学院的藏书对他也不吝赞美。可我以前总觉得他有些矫揉造作,沽名钓誉,现在想来,才知他真是高风亮节,能知进退,明得失。”

吴明看着妻子,默默不语。小清做事,一向有的放矢,断不可能乱发感叹,她定是有重要的事对自己说。

果然,祝玉清垂下头,看着琴面,轻声道:“和父亲争吵之事,我也并不想瞒你,就是与此有关。有时我就在想,如果他能效仿欧阳丞相,激流勇退,那该多好。现在看来,多半是妄想了。父亲这几年变化太大,有时候,连我都有些怕见到他了……”

她如此一说,吴明虽没亲至现场,但也明了他和丞相争吵的大概,可他却无话可说。丞相这几年变化很大,自己何尝不是?可人站得越高,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争。

他不由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越爬越高,洒下一地银辉。在夏日的午夜,却有股冰一样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