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壶击缺6

第十四节

“十年青丝半尺长.一朝剪.自悲伤.秋风呜咽.翠柏掩惆怅.纵使结发也得分.狼烟起.情须放.

夜來春梦尤难忘.小轩窗.正梳妆.独坐无言.情思两茫茫.祈愿郎君赤宵过.江山定.贼寇降.”

南宁统领府.后院.

天河到挂.星光漫天.清风乍起.树影婆娑.

祝玉清独倚栏杆.借着朦胧的夜色.仰望漫天星斗.忍不住喃喃出声.

她身体本就不好.自从吴明西征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如今连大门都很少出了.但她每天晚上.仍坚持凭栏远望.

中西已然打通.西北三省和江南五省也恢复了鸽讯.吴明将和何艺大婚的消息.前几天就传到了南宁.

她仰着一张清瘦的俏脸.凝目远望.总督府后院的主楼很是高大.在朦胧的夜色中.仍然可以看到远方鳞次栉比的房屋.再往远方.则可以看到高高的城郭.那城楼上突起的鸱吻.以及细密如鳞的堞垛.

池塘里的莲花含苞待放.即将盛开.一阵清风吹來.送來了缕缕清香.祝玉清深吸了口气.不由怔住了.这莲藕还是她大婚之后.吴明手植.花开花谢.如今已过了四个年头.花尤如此.人何以堪.

“小姐.”

胡管家静立在她身后.轻声唤道.他一直跟着祝淮.是看着祝玉清长大的.这个祝家小姐.一直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眼见夜已深沉.不由上前一步.低声督促.

祝玉清知道.是时辰到了.胡管家催促她推宫活血了.她身上的病非常怪.必须要真气液化以上的高手经常推拿.以真气滋润心脉.否则定会心肌枯竭而死.这也许.是祝淮答应吴明和祝玉清婚事的一个客观原因.以前自是祝淮操心.两人结婚后.这事自然落到了吴明头上.吴明率军西征.胡管家接手了这工作.可尽管如此.她身体仍是一日不如一日.

祝玉清转过头.一见胡管家满脸忧色.淡淡的笑了笑道:“胡叔叔.你是不是担心我得到阿明和何艺妹妹成亲的消息后.心有郁结.”

以前她不知道何艺的身份.更不知道何艺年龄.还敬称何艺为姐.但如今身份已明.两人重论身份.却是祝玉清较何艺年岁稍大.故此她才有此一说.

胡管家看着清瘦的脸.有些担忧的道:“小姐暂且放宽心怀.西征结束.姑爷就要回來了.”

祝玉清轻轻咳嗽了一声.微笑道:“如此说來.胡叔叔还是担忧了.其实.我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一种解脱.对于他和何艺妹妹的婚事.我更多的是祝福.”

胡管家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都沒说.小姐不管做什么.总有她道理吧.她如果不想解释.自己何必费力去问.害她伤心.她如果想告诉自己.自己听着就是了.想來想去.也沒必要去问了.索性闭嘴不言.

果然.祝玉清的兴致似乎很高.她幽幽的道:“胡叔叔.你知道吗.我爱阿明哥.很爱很爱.但我身子太弱了.我很清楚.以自己这副病体.根本不能给他增添一男半女.更不可能陪他携手到老.如今有人陪他继续走下去.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有种欣然的解脱.”

胡管家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只觉眼睛也是涩涩.他勉强笑了笑道:“傻孩子.你的身体一定能好起來.”他像确认什么似的.又重重的点了点头道:“一定可以.”

祝玉清叹道:“我虽不习武.却也知真气之力.譬如药石之功.总有穷尽之时.”清风轻拂.几缕调皮的青丝绕过额头.她小心的捋了捋.接着道:“如今心事放下.我只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去做一些早就想做的事.”

说到这里.她突然兴致高昂起來.就如久经大旱的鲜花遇上了甘露.变得神采飞扬:“我先要去中西.阿明哥在信里说那里的草原一碧万里.爽心悦目.接着去西北.他说那里的大沙漠广阔无垠.让人心旷神怡.接着去西地.他说那里虽然沒去过.但还有好好多异域风味独特的小国……最后啊.”她扳着细嫩的手指.歪着头想了想道:“我想驾船出海.越过岛夷国.去极东极东的地方去看看.因为阿明哥曾说.那里才是他的故乡.”

胡管家望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有些宠溺的笑道:“当然可以.但你总得先让我给你活血啊.这样你的病才能好.”

即使活血.身体仍不见好.反而一日不如一日.祝玉清脸色黯然下來.轻声道:“好吧.”

当胡管家把一双满是褶皱的手从祝玉清纤细的肩膀上移下來时.后者已经睡着了.他转过头.对侍立在旁边的小慧说:“好好侍侯小姐休息.”

小慧轻声道:“是.”

走出后院时.胡管家不由再次回头.三楼仍然点着灯.朝廷西征以來.总督府后院到了晚上.总有一盏青灯.孤零零的燃到天亮.他叹了口气.小姐和老夫人一模一样.体弱多病不说.还十分要强.她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心里却怎么放得下.那些游览的地方.那里不是与吴明有关的.

可她的身体实在太差.这个愿望恐怕沒能实现了.他想着.轻轻拭了拭眼角.这个黑衣卫的铁血头子.如今却展现出少有的柔情.有些落寞的朝黑暗中行去.

夜空中.繁星满天.

两道流星在西北的天空中并蒂而行.

璀璨无边.

又是一道流星划过东边的天际.

却仿佛泪水.

※※※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

到了晚上.吴明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按说她与何艺早就是夫妻.更与祝玉清成过一次婚.不会如此紧张.可事到临头.总觉得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他爬了起來.顺手披了件衣服.然后走了出去.

现在大概是子时.总督府遍挂大红灯笼.红彤彤的一片.明天大喜.东院仍是闹腾得厉害.到处是來來往往的下人.西北总督嫁女.这是何等大事.流水席据说要摆满两条大街.光准备这些吃食.就够他们忙个半死.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人人都忙得脚底朝天.

太吵了.

吴明皱了皱眉头.他现在只想安静.想了想.转身朝西院走去.

吴明驭下极严.严禁dǔ • bó.到了晚上.更不会无故喧哗.所以总督府东西两院.现在反而调了个个.前几天.这里比东院热闹多了.如今却冷冷清清.仅闻虫吟.走到西院门口.两个站岗的战士吓了一跳.同时行了一礼.其中一个有些紧张的道:“吴将军.有什么事吗.”

吴明摆了摆手:“沒什么事.我只想一个人走走.”

一进西院.就能听到一片静蔼中.那此起彼伏的鼾声.依稀回到了军营里.他反而倍觉亲切.一路信步朝里而院行去.西北干旱.但何家在西北经营多年.总督府假山楼台.建得颇为雅致.许多地方还开凿了人工湖.吴明转过几个回廊.前面有一个小池.一座小阁临池而建.一半伸出在水面上.今夜无月.四周显得越发昏暗.他一路想着心事.等走快走到那阁楼近前时.才发现临水的台柱旁.盘膝坐着一个人.

吴明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是简飞扬.他脊直如柱.两肩舒张下垂.左足置于右腿上.右足置左足上.显然正在用功.天下武学.不论何门何派.招式千变万化.功法千奇百怪.但打坐的姿势却大同小异.此时简飞扬正在紧要处.随着他一呼一吸.胸腔似有风箱.呼呼做响.他对面的池水也跟着微起褶皱.在夜色中漾起一圈圈涟漪.十分诡异.

吴明定定的站在原处.眼见简飞扬长吐一口气.显然已竟全功.他才轻声道:“简兄.”

简飞睁开眼睛.一见是吴明.略有些不自然地道:“大人.今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你怎么还不休息.”

现在将至丑时.正是凌晨一点左右.自然算是今天了.吴明笑了笑道:“我睡不着.四处走走.沒想到遇见了你.”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还在用功.”说实话.若在这里遇见杨易.那也算是情理之中.但简飞扬一向大大咧咧.好象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吴明此时此地遇见.确实有些奇怪.

简飞扬淡淡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现在不努力成么.杨易那小子.不声不响就升到七段了.沙扬飞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个六段后期高手.如今大人属下人才济济.我忝为外营主官.要再不努力.就沒脸混下去了.”

他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主要原因.恐怕仍是沙扬飞吧.吴明心头不禁莞尔.不过简飞扬都三十好几了.如今就算努力.取得的成果怕也有限.只是这话却不好宣诸于口.不然太打击人了.

简飞扬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思.接着道:“杨易那小子和大人你一样.天资绝绝.我就算拼了老命去追.也只有吃尘的份.但葛队正.沙姑娘他们能到六段.我为何就不能.不是有句俗话说得好.叫着笨鸟先飞嘛.子时是阴阳二气交合最为激烈的时刻.这个时候打坐效果最好.只要自己坚持.终究能成的.”

爱情是个奇怪的东西.他能让人堕落.但也能让人激愤.简飞扬显然属于后者.不过他有此心.吴明也大为高兴.笑着道:“是的.只要肯定努力.肯定能成功.毕竟.七段以上的高手凤毛麟角.六段也算顶尖高手了.”说到六段高手.吴明倒是心头一动.问道:“简兄.那个龙彬就是个六段高手.你可得当心点.”

“什么.”简飞扬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那老家伙竟然是个六段高手.难怪大人这么笃定他大有來头.原來是这么回事.”

他段位较龙彬不及.自然不清楚对方实力.而吴明是八段后期.自然一目了然.吴明道:“正是.不过现在战事初定.他是北汉的人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來沙城的最大可能是找何总督谈判.居心不正的可能很少.”

有些话他藏在心里.未曾对简飞扬说.那就是沙城毕竟是何啸天的地盘.两人现在虽然是翁婿.但自己毕竟代表朝廷.而何家是这里的地头蛇.如果做得太过明显.反而有越俎代庖之嫌.这龙彬只要不生事.他也不想横生是非.

简飞扬却不糊涂.吴明大婚在即.肯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他点了点头道:“大人放心.周吉他们都是跟踪的好手.草原上地广人稀都不在话下.如今在城里.更是如鱼得水.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不过龙彬一行人找了家客栈住下.听他们放出來的话说.要参加完大人的婚礼才走.”

何啸天就是西北三省土皇帝.他要嫁女.请到的谁敢不來.就算沒请的.稍微有点身份的也定会跑來送个礼.露个脸熟.以期在以后受到照拂.所以现在沙城已是人满为患.龙彬等人这么做.也大合常理.

简飞扬也就嘴上有些缺德.其实心思玲珑.也算个智勇双全的干将.吴明微笑起來:“简兄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幸得内营有杨易那小子看着.外营有你帮我打点.否则我就算真有三头六臂.也是管不过來的.不过天色已然不早.练功固然重要.但身体譬如劲弓.一张一弛才是正道.你早点休息吧.”

简飞扬躬了躬身:“这话正是我想对大人说的.虽说艺夫人身份特殊.和你也算老夫老妻了.但这桩婚事.大人也得像以前一样对待.不能马马虎虎.否则.艺夫人也会不高兴的.”

他虽然嘴上在劝吴明早点休息.但话里话外.揶揄的味道极浓.吴明心下也有些好笑.要是放在以前.以他的大嘴巴.天知道会说出些什么让人受不了的话來.他淡淡地道:“这个自然.多谢简兄了.”

像以前对待.这话如一根尖刺.戳在了吴明心头上.他终于知道自己心头为什么不安了.他想起了祝玉清.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现在一定知道自己又将大婚的消息了吧.她现在在干嘛.内心会怎么想.以她赢弱的身体.真受得了么.可如今两人异地相隔.就算想去安慰.也是无能为力.也只能空自担忧罢了.

小清.我对不起你.但我和小艺的事.你也十分清楚.希望你能理解.

吴明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夜空.

简飞扬大概见吴明一下变了脸色.只道对方又不高兴了.连忙补救道:“大人.我是说笑话儿的.你别往心里去.”

吴明摇了摇头.淡淡笑道:“简兄.你也算我生死弟兄.不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简飞扬眸子闪着异色.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沒说.吴明却知道.他一定想起黄沙镇那顿板子了.吴明本想再安慰他一番.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记得也好.免得一天到晚口沒遮拦的.简飞扬是个老兵油子.也不是三岁小孩.自己若过分开解于他.反而有假惺惺之嫌.落了下乘.

走出西院时.夜空中繁星漫天.总督府喧嚣满地.想起刚才和简飞扬的一番对话.他不由站住了.权谋机心.以前的自己.是最讨厌这个词语.且很厌恨这类人.可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也用上了这些东西.

他不由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望着满天星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