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的冷意送进来几次，滚烫的茶杯变得温润，许冬意从短暂的怔愣中回过神，看进裴游带着淡色的眼眸中。
他的帽沿不知何时被顶得松了一些，狼尾便凌乱地压在耳垂旁，发丝末梢偏偏桀骜的上翘着，如他这个人，似乎就是难以驯服的。
而他说的话，许冬意有几分疑惑。
她并没有这么想。
不过本就不熟，解释反而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就麻烦你了。”
许冬意弯唇，显出十二分的客气和疏离。
裴游视线落在她笑容上，挺淡的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许冬意缓慢跟上。
裴游步子迈得并不快，身影被树梢端点洒入的光斜斜拉长。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影子快要交叠在一起时，许冬意会刻意放慢脚步。
裴游原本低眸瞧经纪人发来的信息，瞥见那清瘦影子再次停下。他回复信息的手指突然就停下，朝身后望过去一眼。
姑娘水绿色的裙子荡起风的弧度，黑发笼着一张白皙精致的脸，似乎因为他停下而感到奇怪，抬起眼，浓密紧簇的长睫下，是黑白分明到极致的眼睛。
反差的是。
她有着极具欺骗性的娇怯柔软外表，可眼神再平淡冷静不过，于是这颗本来看起来鲜嫩可口的荔枝，有了点冰冷的滋味。
裴游指尖不自觉在手机上面轻刮两下，隔靴止痒般挠着身体里某一处奇怪的异动。之后平淡的，冷静的，慢慢悠悠转开眼。
许冬意有点疑惑。
裴游继续向前走去，一段距离后，许冬意瞧见外面已经停了一辆车。
裴游拉开车门坐进去，许冬意也随后跟上。
虽然同座一起，但中间隔着距离。
裴游帽沿压低着，只露出被卷发簇拥的下巴，而许冬意则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塞尔维亚首都的街景。
画面一帧一帧被放大又拉扯远去，眼前的风景不断被更迭，许冬意看得有些出神。
说起来，她并不算一个合格的富家千金。
当圈里的同龄女生在多个领域展现能力与价值，名利双收，过得越来越精彩时，她依旧数年如一日的待在琴房里，拉着那些年别人凭借天赋练习两遍就能手到擒来的一首普通曲子。
和媒体给出的评价不同，许冬意并不是一个有天赋才华的人。
圈里的女孩子大多会很多种乐器，中西方都涉猎，且完全能做到精湛。可许冬意不行，她只能一心一意，且必须努力到百分之百，才能看起来轻而易举。
当年走红网络之际，媒体和网友曾给予她太高的评价。
天才少女、明明可以靠脸却偏要靠才华的富家千金、巨富之家最后的艺术细胞……
太多太多。
大众对她的期许和要求越来越高。
许冬意不能说这是不好的，她很感谢陌生人寄托在她身上的信任和喜欢，为了能对得起这份看重，她日以继夜练琴，几乎废寝忘食。
不知是不是太操之过急，急于求成，琴艺不精反退。
这真叫人气馁。
许冬意侧过脸躲避车窗外灌进的罡风，也借此将自己迷惘神色掩藏。
猝不及防的，车身忽然扭曲方向驶进了紧急通道，车内的人，一如始料未及的许冬意很快被甩离座位。
许冬意紧急睁开眼，看见与自己迎面而来的车窗玻璃，照现在的速度，只要撞上去，脸最差也得红肿。
她已经来不及补救，确切的说已经忘记还能做什么，只能在心中苦笑。
完了。
这时候。
手臂蓦然被人拽住，对方的力量不容小觑，霸道而沉稳，忽然就把她整个人往回拽。
她的长发被迫拉出一条优美的弧度，一缕一缕的发丝重新落在肩背时，许冬意也看见帽沿下，裴游云淡风轻的深邃眼睛。
司机已经把车稳定好，他用贝尔格莱德本地方言大骂刚才不遵从交通规则的司机，又用英语询问后面的两人是否安好。
裴游的视线仍停留在许冬意脸上，静默巡视半刻，低沉嗓音回复司机，“Nothing.”
许冬意发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刚才的突发事故影响，仿佛是发现她快被甩出去才睁开眼，然后漫不经心一拉，很随意就救了她。
“……谢谢。”
裴游松开手。
许冬意坐正，又再次的看向窗外，并未发现一缕发丝还遗留在他小臂。
他视线落在上面，注视良久，将那几根头发勾起来，考虑了一下，最终没有放回她身旁。所以最后，那束黑得似被墨染过的发仍旧乖巧待在他怀里。
直到车停在音乐节场外，许冬意下车带走他怀里那一缕香，在他的视线下越来越远，重新柔顺地回笼。
裴游帽沿下的眼睛有那么点慵懒。
无端舔一下干燥的唇。
他下车时许冬意正在付钱。
司机摆摆手，指着裴游，用英文说付过了。
许冬意意外地看向他，声音温和问：“我扫给你还是现金？”
裴游看她。
这会儿音乐节早就开始，正是燥热时候，阳光烈，晒得她眼睛有点睁不开，皮肤像冬日里最盛大那几天的雪，白得刺眼。
因此，裴游也轻眯起眼，“不用。”
许冬意觉得在这方面推来推去的确不好看，她观察到附近的商超。
“你等等。”
她快步走开，水绿的裙子下面玉腿隐隐若现，腰肢细软，黑发跳耀，像一颗薄荷味一扫沉闷夏天。
裴游视线里，她在货架上认真挑选两瓶饮料，付钱时与收银员说着什么，笑得恬静漂亮。
她走出来看到他果然还在原地，眼睛弯起一道不明显的笑意，走到他面前将其中一瓶果酒递给他。
“谢礼。”
裴游盯着她带笑的娇憨眼眸，沉默挑起眉，接了过来。
“走了。”
他将冰镇果酒拿在手里，迈着闲庭信步的步子带路。
内场早就嗨起来。
这是一场年轻人的盛会，热辣音乐的刺激下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天性。
许冬意随着裴游走向工作人员区域的路上，见到许多拿着啤酒在对饮的年轻男女。
人群拥挤。
裴游回过头下垂视线，准确地看到许冬意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
周围的年轻人玩得有些疯了，碰杯时啤酒洒了几滴在她瓷白手臂上。
她不生气，好脾气地擦去。
面对对方的道歉，她笑着摇头，用甜丝丝的英文口语温柔回一句，“It doesn't matter.”
裴游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儿渴，看着她笑脸，指尖无声点在她送的那瓶果酒瓶上。上面的冰化作水汽一颗颗连绵地落在他掌心里，却好像，浇不灭此刻不清不楚的燥热。
许冬意发觉了这道直白的目光，抬头迎上那双漆黑如点墨，晕染开许多深沉与厚重的眼瞳，“怎么不走了？”
裴游抬手替她挡一下她左侧蹦蹦跳跳挤过来的人群，许冬意微怔，那股闻过一次的幽沉木质淡香，很像大自然雨后被晒过的阳光气味。
许冬意偏过头让开些距离。
裴游语气淡去几分浓度，“要我牵你过去吗？”
？
许冬意再次默默退开半步。
“不用。”
她想了想，“我就不过去了，我就站在这里看吧。视野比工作人员那里更好。”
工作人员区域那边是侧面，当然不如正面的视野好。
裴游收回手臂望着人潮思索片刻，淡声告诉她，“跟上。”
许冬意被他带离拥挤的人群，他们来到最后面空旷的站台上。虽然远，但可以通过大荧幕看到台上正在唱摇滚乐的第一香乐队。
主唱谢柒，吉他手梁清宇，鼓手阿昼，贝斯手李享，键盘手暹罗。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带动着数以万计的听众狂欢躁动。
裴游站在看台下略扬起眼皮，“在这里呆着，十分钟后我过来。”
许冬意其实并不听摇滚乐的，可看着这群激情且发光的年轻人，就像看到那个一直向往的自己，有些挪不开目光。
裴游并不确定她在看谁，但不管谁。
许冬意只觉得掌心一痒，低头时裴游正收回手，许冬意都不确定他刚刚用什么挠自己的。
“……怎么了？”
“谢柒不正经，梁清宇迷信，阿昼木讷，李享花心，暹罗幼稚。”
？
许冬意没懂他想表达什么。
在说自己艺人的坏话？
虽然不懂，但她点了点头。
裴游眼里多出些细碎笑意。
**
第一香乐队的受欢迎程度让主办方很惊讶，卫继宁在给裴游打了十几个电话后，他终于不紧不慢地从人群里走来。
“Keith！你可算来了！”
卫继宁满眼兴奋，他已经开始憧憬木樨工作室打开欧洲市场的辉煌了，“你快看咱们的第一香！真厉害！”
裴游牵唇，还算给面子的一笑，“还行。”
“哪是还行啊！Keith太谦虚了！”
许橙薇带过来的录制组都在现场，他们也在录节目，准备将这场音乐节剪进音综里当惊喜彩蛋，一定能吸引观众，引爆收视率！
许橙薇瞧见他，想起酒店里的许冬意。她这会儿太忙，实在走不开去接她过来，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酒店里怎么样。
许橙薇放下台本走过去，想问问他有没有见过许冬意。
这时台上嗨翻天的摇滚乐结束，谢柒握着话筒，用英文问候在场观众。
尖叫声一下子打断许橙薇声音，裴游看向场外的许冬意，有卖花的女郎走近她，拿起一串茉莉花环似乎在和她介绍。
舞台上一直蹦蹦跳跳唱歌的谢柒已经头发湿润，他状态仍旧很兴奋，脸红微喘，用刻意压低的嗓音撩拨说道：“接下来，到了互动时间。”
他取下话筒，用一种夸张的手势指向滚动的大荧幕，台下立即引爆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
一分钟那么久。
大荧幕最终定格在一名水绿色裙子的女孩身上。那绿色并不浓，像绿植生长出来之前最鲜嫩的一截，笼罩着女孩白皙的肌肤，细白小腿在层叠的裙摆下若隐若现，清纯也欲。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被选中上台互动，站在看台微弯下腰与卖花女郎温和地说话，含笑接过对方的花环。卖花女郎摘一朵茉莉别进她耳畔，她眼睛跟着弯了弯。
美好，细腻。
柔和了今夏。
不止谢柒看得愣了神。
第一香乐队站在舞台上与所有观众都一起屏息凝神。
女孩缓缓抬起头，听到一阵奇怪的惊呼。
大荧幕上，她的美貌被一寸寸放大，到最清晰直观的程度。
眼睛抬起，众人才发现她的眼睫长得很特别，从眼角慢慢延伸出一道柔美的弯度，逐渐纤长浓密，到微微上翘的眼尾时眼睫变得最长，有些小狐狸的魅惑。
许冬意终于在大荧幕看到自己的脸，微微讶异。
同时，舞台上的主唱忽然指到她。
“就是你了，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