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某个假日季里,玛克欣期待电视上能播放《圣诞颂歌》的改编版,里面的斯克鲁奇变成了好人。维多利亚时代的资本主义制度这么多年来逼迫着他的灵魂,把他从底层社会的一个天真孩子变成了所有人他都不放在眼里的刻薄老家伙,跟他那位表面上老老实实的记账人鲍伯·克拉奇特一样恶劣,后者实际上一直在有计划地偷偷挪走可怜忧愁又意志脆弱的斯克鲁奇的钱,他把账簿给煮了,隔段时间就溜去巴黎,把偷来的钱挥霍在香槟酒、赌博和康康舞女孩上,留下小提姆和一大家子在伦敦挨饿。结局不再是鲍伯成为斯克鲁奇赎罪的工具,变成了鲍伯通过斯克鲁奇被拯救,重新变得有人情味。
一年里每逢圣诞节和光明节来临,这个故事便开始漫溢到工作中。玛克欣不自觉地颠倒了黑白,不顾显而易见的斯克鲁奇们,反倒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暗地里犯罪的克拉奇特们身上。无辜者有罪,罪人无药可救,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这是晚期资本主义矛盾命题的一个主显节前夜,并不让人觉得特别轻松。
隔着窗户听了一千遍街上的小号演奏的同样暖心的《红鼻子驯鹿鲁道夫》,每一遍的每一个音都一模一样,最终觉得,这话要怎么说来着——真他妈的烦人,于是,玛克欣、霍斯特还有两个儿子决定一块儿放松下,去港务局客运总站打两三轮球,那儿有城里最后一家尚未被雅痞化的保龄球馆。
到了客运总站,在爬楼梯上去的途中,玛克欣在一大群游客、诈骗商贩、背后偷窥者和便衣警察里留意到一个步履轻快的人形,他背着一个大型双肩包,多半是要赶往他以为跟美国不存在引渡条约的什么地方。“我马上就去找你们。”她在人群中往前走,露出友善的微笑,“哟,费利克斯·博因久,怎么样啊,这是回蒙特利尔去,对吧?”
“现在这时候,你疯了吧?去有阳光、热带微风和穿比基尼的靓妞的地方。”
“那肯定是某个友好的加勒比管辖地咯。”
“只是去佛罗里达而已,多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吗?我现在是个体面的生意人,连员工的医保都是由我付。”
“听说你从罗基那儿拿到了一轮过桥资金,恭喜你啊。自从极客舞会后就没再见到你,记得当时你跟盖布里埃尔·艾斯聊什么聊得很起劲。你争取到什么生意没?”
“也许有一些咨询工作吧。”毫无羞愧之心。费利克斯在从杀害他前合伙人的嫌疑犯那里拿钱,说不定一直以来都这样。
“告诉你吧,拿根显灵板去问问莱斯特·特雷普斯他意下如何。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给过我明显的暗示,你知道是谁干掉了莱斯特。”
“我不知道名字,”他看上去很紧张,“你希望事情简简单单,可惜并不是。”
“只问你一件事——跟我完全说实话,可以吗?”想找这个家伙的鬼鬼祟祟的眼神?算了吧,“莱斯特被杀以后——你有没有想过,也有人在追捕你?”
这个问题够刁钻。费利克斯要是说没有,就等于承认了有人在保护他,这就会导向下一个问题:“谁在保护你?”他要是说有,那就说明只要出的价能让他满意,不管有多为难,说不定他都会拿出文件证据来。他站在那儿权衡着利弊,一大群假日游客、冒牌的圣诞老人、由大人陪同的小孩、因午餐时间办公室里开派对而喝得醉醺醺的人、迟到几个小时和提前好几天的通勤旅客从他身旁经过,他就跟普丁的外卖包装盒一样了无生趣。“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朋友的,”费利克斯调整下双肩包,“我答应你。”
“我甚是期待,旅途愉快。喝一杯冰迈泰纪念莱斯特吧。”
“那人是谁,妈妈?”
“他?呃,圣诞老人的一个精灵,从蒙特利尔来这儿出公差,蒙特利尔像是北极下设的一个区域枢纽,那儿什么都跟北极差不多,包括气候。”
“不存在什么圣诞老人的精灵,”齐格宣布道,“其实——”
“快闭嘴,孩子,”玛克欣喃喃道,霍斯特大约在同一时间也提议说,“别说了。”
看来在欧蒂斯和齐格的熟人中,有好多个纽约小神通在四处散布谣言,说不存在圣诞老人。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霍斯特说。
两个男孩乜斜着眼看着他们的爸爸。“你多少岁来着,四十岁,五十岁,可你居然还相信有圣诞老人?”
“我确实相信,要是这个悲惨的城市太自作聪明,不相信有圣诞老人,那么他们可以把它塞到自己的,”他煞有介事地朝四周望了望,“屁眼里,上次我看的时候发现它就位于上东区的某个地方。”
当他们在“休闲时光通道”登记,取保龄球鞋,观察油炸食品还剩多少库存等时,霍斯特继续解释给他们听:如同街角仿制的圣诞老人,爸爸妈妈们也是圣诞老人的助手,按当地交货的圣诞老人条约来行动。“其实,越靠近平安夜,就越是要在当地交货。明白吧,北极不再包办产品制造,精灵们逐渐从工厂里搬了出来,搬去搞成品投递,他们忙着把玩具订单外包出去,还有安排送货。这些天,几乎所有的商品都通过圣诞老人网在交易。”
“通过什么?”齐格与欧蒂斯追问道。
“嘿,大家毫不费劲就相信了互联网,对吧,话说互联网可真是神奇啊。那么,相信圣诞老人有一个虚拟的私有网络来做生意又有什么问题呢?它能在圣诞节清晨前送来真的玩具,真的礼物,所以有什么区别呢?”
“雪橇,”欧蒂斯当即说,“还有驯鹿。”
“只有在大雪覆盖的地区才合算。随着地球变暖,第三世界的市场变得越来越重要,北极总部不得不把投递的业务转包给当地的公司。”
“那么这个圣诞老人网,”齐格紧追着不放,“有登录密码吗?”
“孩子们不允许上,”霍斯特迫不及待地想要转移话题,“就跟他们不让你们小孩看盗版电影一个道理。”
“什么?”
“盗版电影?为什么不让看?”
“因为它们的评级是啊啊啊。快看,谁来帮我设定这个记分牌,我有点晕头转向了……”
他们很乐意伸出援手,一阵阵假日季的幸福感袭上玛克欣的心头,可尽管如此,她心里依然清楚得很:这就算是死缓,也太匆匆易逝了些。
另一边,要联系上玛奇·凯莱赫变得更困难了。圣阿诺德的现任门卫里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她,她所有的电话都不再转接到自动答录机上,只是不停地响啊响,直至谜一般的沉寂。从她的博客来看,警察局及其下属的公共和私有部门对她的关注高得惊人,逼得她每天清晨卷起铺盖,跳上自行车,重新搬到新的地方,尽量不在同一个地方连续睡太多晚。她有一个人脉网,有一群朋友带着小型笔记本电脑在城里暴走,为她提供一张越来越长的清单,上面列着免费的无线热点,这些她同样不会太频繁地使用其中任何一个。她随身带着一台阅读星彩壳本,外壳是众人皆知的青柠色,在能找到免费互联网接入的地方上网。
“情况越来越奇怪了。”她在一条博客帖里承认,“我到目前为止还领先一两步,但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手头有什么,会有多先进,谁替他们干活,谁不替他们干活。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喜欢他们这帮电脑迷,生命要是能重来,我肯定会是电脑迷的粉丝,但甚至连电脑迷也可能被收买、被出卖,几乎就如同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有多少理想主义,就有多少潜在的腐败。”
“‘9·11’袭击发生后,”一天早晨玛奇发表评论说,“在所有那些混沌与困惑中,美国历史悄悄地打开了一个洞,一个管理责任的真空,人类资产和金融资产开始消失在里面。以前在嬉皮的单纯岁月里,人们喜欢怪罪‘CIA’或‘某个秘密的流氓机构’。但是,这次是全新的敌人,你无法说出它的名字,也无法在组织表或预算线里找到它——天知道,说不定连CIA也怕它们。
“也许它是无懈可击的,也许有回击的办法。大概它需要的只是一支愿意牺牲时间、收入和个人安危的富有献身精神的武士队伍,一个献身于一场前途未卜的战斗的手足同盟,这场战斗说不定会打上好几代人,尽管如此还有可能以全线溃败告终。”
她要发疯了,玛克欣心想,完全是绝地武士的说话腔调啊。还是说,没准儿今年夏天她在库格尔布里茨的毕业演讲真的是个预言,现在预言成真了。据玛克欣所知,事到如今玛奇一直在公园里过夜,她的随身物品装在札巴的购物袋里,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没有时间打理,不再有热水澡可洗,全靠下冬雨时冲个淋浴。玛克欣应该为给她雷吉的视频感到内疚吗?
维尔瓦有一天把孩子们送去学校后过来了。确切说来,并不是她和玛克欣之间有了隔阂。反欺诈调查界里的不成文规定是随便挑一个周六晚上,谁都有可能在跟别人打桥牌,尤其是跟一些无关痛痒的人。
维尔瓦把鼻子埋在咖啡杯里,宣布说:“最终还是发生了,他把我给甩了。”
“哟,那个卑鄙小人。”
“呃……算是我挑起的。”
“他没有……”
“报复我因为深渊射手开放源代码了?绝对不是,他很高兴,因为他不花一个子儿就拿到了,省得他花大价钱买,这笔钱可以让我和菲奥娜、贾斯丁住上城里随便哪一套十二居室的豪华公寓。”
“哦?”谈到房地产了,看来她的精神恢复正常了,“你们想住?”
“我是想。当然还要说服贾斯丁,他很想念加州。”
“你不想。”
“记得有一部电影叫《阿拉伯的劳伦斯》吗,一个英国人去了沙漠,突然意识到那儿才是他真正的家。”
“你记得有一部电影叫《绿野仙踪》吗,里面——”
“好吧,好吧。不过在这个版本里,多萝西在翡翠城碰上了住宅房产的大麻烦。”
“因为她跟巫师的关系闹僵了。”
“总之巫师跟我是玩完了,他把我扔一边,我是个堕落的女人,不过我会带着愧疚生活的,没错我自由了,跟你说我自由了。”
“那为什么还这副表情?”玛克欣允许自己一年模仿一回霍华德·科塞尔的样儿,而今天正是时候,“维尔瓦,你的眼泪珠子在打转呢。”
“噢,玛克西,我觉得自己真是,怎么说呢,遭人唾弃?”
“才不是呢,你是个很端庄的女人,至少你不啰哩八嗦时就很端庄,要是不仅是生意阴谋,要是他对你真的是欲望呢,”这话她还真说出口了?“单纯的真正的欲望,一直以来都是。”
一听这话,水龙头完全开了闸。“那个俊小伙!我叫他滚远点,是我伤害了他,我真是犯贱……”
“给你一个建议。”玛克欣把一卷纸巾滚过去给她,“女子有泪不轻弹,即使真到了伤心处也别用太多纸巾,回头收拾起来麻烦。”
戴托娜仿佛在岁末下过决心似的,把她的黑人喜剧片暂停了一会儿。“莱夫勒太太?”
“呃哦。”玛克欣环顾下四周,看看有没有前来寻仇的、收账的或警察。
“不是,只是有关埃哈博勒—科亨的那份临时账?那份描绘得很怪异的福利计划?他们把它藏在了电子表格里,你瞧。”
玛克欣看了看。“你是如何——”
“纯属运气,我刚巧把阅读眼镜摘下来,突然间,那个规律模模糊糊的,分明就在那儿。太多该死的空白单元格了。”
“快领我看看这个愚蠢透顶的样式,我对电子表格是一点辙儿也没有,人家说Excel,我还以为他们在说T恤的尺码呢。”
“你看,你拉下‘工具’菜单,点击‘审计’,那个功能能让你看到进入公式单元格的所有数据,然后……仔细看。”
“哦,哇塞。”跟着往下看,“真不错哎。”她赞赏地点着头,仿佛在参加一档烹饪节目。“干得好,我是永远也发现不了的。”
“呃,当时你在外面忙其他事呢,所以我就擅自……”
“要是你不介意我多嘴问一句的话,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
“夜校,这么长时间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做康复治疗吧?哈哈。我在上CPA的课程,下个月要考执照了。”
“戴托娜!这太棒了,可你为什么连提都不提呢?”
“不想你以为是《四面夏娃》之类的剧情。”
圣诞节来了又走了,也许它不是玛克欣的节日,却是霍斯特和孩子们的。看样子,今年她更是不用费什么劲儿就会沦为别人的笑柄,虽然她跟往年一样,圣诞节前夕的深夜在梅西百货绝望崩溃到大喊,脑子如同寻常的刨冰机一样一团糨糊,在夹层楼面里否定了一个又一个购买礼物的想法。这时候,突然有人热情又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啊啊啊!是伊策林医生!她的牙医!事情就走到了这一步!
但是在悬灯结彩的喜庆佳节里,某时也会有烤箱的香味飘来,那是霍斯特练习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昔日蛋诺食谱,里面没准儿投了毒;大伙儿走亲访友,包括远房的姻亲也来走动,他们临近末了总是开割礼执行人的玩笑;去无线电城音乐厅看《超能勇士之家庭圣诞版》,里面的擎天圣、犀牛、黄豹等一帮人帮一所中学举办圣诞游行,客串演唱马厩里的动物这样的配角;两个儿子集众人的宠溺于一身,一大清早坐在堆得如小山高的一摞不可回收的包装纸和包装袋中间,从这些礼品盒里拆出来游戏平台机、动作人像、DVD、运动器材,还有他们不一定会穿到的衣服。
其间会出现怪异的闲暇时刻,专门留给那些无法或不会上这儿来的幽灵前来拜访——尼克·温达斯特就是其中之一,他总是跟欢闹场面格格不入。他迄今为止没有一丝音信,可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非得有消息传来呢。在那片淡漠的游牧旷野里的某个地方,他搭着那辆中国人的巴士,朝着时刻表模糊和选项稀少的未来奔去。那段旅程要持续多久?
“尼克。”
不管他此刻身在何处,他都一言不发。时至今日,又一只美国羔羊暂时与牧羊人失联了,在这一凶险的时辰,它被围困在偏僻山区的一场暴风雪中进退不得。
假日过后的星期一,库格尔布里茨接着上课,霍斯特和杰克·皮门托前去新泽西找办公用地,玛克欣可以再睡上一个小时的回笼觉,也可以早起去上班,不过,她心里有数应该上哪里去。等到所有人出了家门,她便煮上十二杯咖啡,往电脑屏幕跟前一坐,登录后前往深渊射手去。
开放源代码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这些天,核心区域里到处都是自作聪明的人、雅皮士、游客,还有傻蛋,他们随心所欲地编写代码,然后安装,一直等到被另一个疯子发现然后再卸载。玛克欣进去时,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
于是,屏幕上跳出来一个沙漠,不对,是那个沙漠,里面空无一物,而在以前那个更纯真的时代,火车站和太空客运总站里总是人满为患。除了有箭头引导你在地平线附近游逛以外,这儿没有中产阶级的生活设施。这儿是生存训练的国度。她移动时图像没有一丝模糊,每个像素各司其职,从上面照来的光线漫射出来的颜色用十六进制代码来表示太不靠谱了,从地平面上刮过的沙漠风自带音乐。按理说,这就是她要拾路前行的地方,在一个不只是沙漠的沙漠里找寻隐形模糊的链接。
她还没有完全绝望,便动身前去探险,倏地腾空而起,不停地旋转,在纯洁度很高、精致矿物色的沙丘和河道里跳上跳下,蹿到岩石和山脊线下面,接着又跃到空荡荡的旷野中,这儿继续不见有奥马尔·沙里夫从幻境里骑着骆驼出来。它应该是反社会的青少年玩的那种视频游戏,只是它不是射击游戏,反正走这么远了也没瞧见有射击手,没有故事线,没有目的地的具体信息,没有可读的使用指南,没有修改代码列表。里面的人有多余的命吗?那么至少这条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吗?
她在沙漠风那不和谐的装饰音里驻足。假若所有这一切都是关于错过而非发现呢。她错过了什么?玛克欣?喂?还是说,她想要错过什么呢?
温达斯特,回到温达斯特身上。在屏幕外日复一日的探险中,她有没有曾经在“9·11”发生前的往昔岁月里莫名地点过把她领到他面前的那个隐形像素呢?他有没有做过类似的行为,才不由自主地走进她的生活?他们其中一个人是怎么颠倒过程的?
她在平视图和俯视图之间往来切换,发现有一个方法可以变换多种角度。这么一来,此刻的她好比是黎明时分的考古学家,可以以一个微小的倾角纵览这片沙漠的景致,把地貌特征尽收眼底,而在其他情况下这些都是看不见的。结果发现,这些正是她需要点击的链接的肥沃源头。片刻间,她发现自己交替淡变到了中继站和绿洲上,难得有游客迎面走来,在眼前的一片苍茫中,除了隐约能看见某一条冰封的尚未疏通的河流之外,几乎看不清其他。在河流遥远的堤岸上,有一座用一种坚不可摧的稀有金属建成的城市,苍白的城市闪着微光,笼罩在自足自得的神秘中,只有交换一大堆暗语与反暗语后才进得去……
可辨认的图像开始浮现在她的眼前,秃鹫出现在天空中。远方不时人影绰绰,他们比透视原则下的人形的个儿更高,长袍裹身,兜着风帽,静立不动,风吹拂着他们的装束。他们就站在那儿凝望着玛克欣,既没有想要靠近,也没有欢迎她的意思。在前头,越过出现在她周身的干裂土质区,她感觉到有情况。天空变幻不定,色彩逐渐饱和起来,慢慢变成了SVG的爱丽丝蓝。自然风景染上了一种怪异的光亮,朝她移动过来,速度越来越快,冲过来把她拥入怀中。
确切地讲,她的崩溃点应该设置在哪儿呢?不知是城市还是要塞的某个地方,从她身旁掠过,把她留在此刻已是第三世界的一片黑暗中,周围唯一的光亮是一丝丝零零落落的火苗。片刻过后,她在漆黑中摸索着路时发现了油矿。一口巨大的喷油井突然间喷薄而出,发出低沉的声音,朝上空隆隆地喷射,夜也黑得更加浓重了。探矿人扛着发电机和探照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在探照灯的耀眼光亮里,油柱的顶部甚至都看不见。那简直是每一个油井勘探者的梦想,正是许多人此行的目的。玛克欣惊讶地大叫了一声“哇噢”,拍了张虚拟快照,接着便继续赶路了。没过多久,喷出物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她走出去几英里后依然能在身后看到。
一个长度无法设置偏好的夜晚,一个为把夜行人变成未知世界的盲目探寻者、使他们差点儿在空地里迷路的值夜。绝对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可见之物上。
在虚拟世界的破晓时分,你猜玛克欣遇见谁了,正是维普·埃珀迪尤,他站在山脊线上凝望着沙漠。她不确定有没有被他认出来。“谢伊和布鲁诺怎么样了?”
“我想他们在洛杉矶吧。我不在,我还在维加斯。我们似乎不再是3P了。”
“怎么回事?”
“我们当时在米高梅大酒店,我在一台臭皮匠老虎机上玩,中奖线上得了三个拉里、一个默和一个派,当我转过身去想告诉谢伊和布鲁诺我的运气真好时,却哪儿也找不到他们。我就拿了满堂红奖金,到处去找他俩,可他们消失了。我总是想,要是他们真的想一走了之,那么我会被落在一个尴尬的公共场合,双手铐在一根路灯柱之类的地方。可是我当时跟一个正常市民一样自由,有人帮我付了房费,反正赌场里挣来的奖金也够我用上一阵子了。”
“你当时心里肯定非常不安。”
“其实当时我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老虎机呢。等我终于明白过来他俩是不会回来了,我已经赢了很多钱,足够在北拉斯维加斯签下一个单人居室的租赁契约了。其余就走一步算一步了。”如今,维普是一位职业老虎机操作员,神奇的是,到目前为止一直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运气在眷顾他。他是城里的老面孔,从赌窝到便利店,没有人不认识他。他学会了凡事依靠自己的赌博灵感。他找到了人生的使命。
“你喜欢我的座驾吗?”他指了指斜坡上一辆造于60年代的雪铁龙撒哈拉,车的前部和后部都有引擎,是适合沙漠地形的四轮驱动车,每个细节都造得很用心,要不是车篷上有个备用轮胎,它看上去就是一台标准的2CV。“这种车只产了四百台,我凭一对鱼钩赢了台货真价实的,当时没人相信我有一对鱼钩。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便宜点卖给你啊,绝对一张大牌啊。万一你要想知道,这个地方美就美在,”他朝周围空荡荡的沙漠景观望了望,“它不是维加斯。没有赌场,全靠正当手段讨生活。随机数在这儿完全合法。”
“别人也这么跟我说过,如今就不一定了。你现在可能要留着点神儿——维普?你还记得我吗?”
“亲爱的,我连上一局牌是什么都不记得。”
她找到一个链接,点击后来到了一片绿洲里,那简直是一座从伊斯兰天堂里脱胎出来的环绕式花园,里面的水域比她刚刚离开的崎岖国度里所有河水加起来还要广阔,还有棕榈树、带有池内酒吧的游泳池、红酒和烟斗烟、甜瓜和异性朋友、希贾兹音阶浓重的乐曲。事实上,这一回她确信看见了奥马尔·沙里夫,他在一顶帐篷里打桥牌,脸上掠过一抹杀手样的微笑。接着,没有任何开场白。
“你好啊,玛克欣。”温达斯特的化身是他年少时的自己,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年轻,初出茅庐,尚未沾染腐化的习气,比现在的他要聪明伶俐。
“从来没想过会在这儿遇见你,尼克。”
哦,真的吗?这难道不正是她希望发生的吗?莫非有一个人,一个无所不知的网络八婆知晓她的上网史,会记录她的每一次鼠标点击,每一次光标移动?比她自己还要更早就知道她的心思?
“你安全回到华府了吗?”要是这话听起来跟“什么时候还我钱”差别不大,那就狗吃屎了。
“不算到家吧,现在有一些地方我去不得了,我家附近,家人身边。我最近没怎么睡过好觉,看来他们已经不管我了,终于不管我了。所有联系人都变暗了,通讯录里的所有人,连那些没有名字只有号码的人也都不亮了。”
“你现在人在哪里,我是说你的真身?”
“某个有无线热点的地方吧,我猜是星巴克。”
他猜。她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几乎是他说的第一句她真正相信的话。他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一束透明的感觉从她身体里流过,她要过后才能明白那是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可怜一个人了。
猛然间,她不确定是谁先行动的,他们重又回到了沙漠中,以迅疾的速度在移动,倒不见得是在飞,因为那意味着是她睡着了在做梦。两人踏着一轮新月洒下的皎洁月光,越过经风沙精雕细琢的岩层,温达斯特常常突然间猛地闪身躲避,拉着她一道拿岩层当掩护。
“有人在朝我们开枪?”
“还没有,不过我们得假定有东西在跟踪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短期内紧跟着不放。他们会自以为看出了我们寻找掩护的规律,那么我们给他们点惊喜瞧瞧,偏就待在空旷的地方……”
“‘我们’?我似乎喜欢躲在石头后面。他们跟上一回用AK手枪朝我们开枪的是同一些人吗?”
“别跟我赌气。”
“为什么不能?我们本来就可以像这样的,一对私奔的恋人。”
“噢,点子不错。你的孩子、房子、家人、工作和名誉统统都不要了,沦落到跟所有那些你救不了的人厮混在一起,我是无所谓。”温达斯特的化身镇定地注视着她,没有一丝愧疚,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但是,无论“他们”是谁,她需要相信,他们比为他们卖命的温达斯特后来变成的样子还要龌龊得多。他们发现他有男孩残忍的顽桀天质,就一点一滴地培养它,激发它,利用它,直至有一天他无怨无悔地成为GS—1800系列工作的职业施虐狂。世间无一物能让他动容,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干到退休。简直是傻瓜,十足的笨蛋。
她怒不可遏,她又无能为力。“我能怎么——”
“什么都不能。”
“我知道,但是——”
“不是我来找你的,是你点击的我。”
“是嘛。”
他沉默许久,仿佛在跟自己争辩,最终他们达成了和解。“我会在老地方等你,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勃起。”
“呀。你愿意跟人敞开心扉?”
“我刚刚想的是,你能不能带些钱来?”
“我来看看能从孩子们那儿偷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