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到了。多年来,这个节日在14街以南已经成了一项重大的城市庆典,被电视报道的游行活动可以媲美感恩节时的梅西百货。在雅皮士上西区,节日活动则更趋近街区派对的规模,69街用警戒线封锁起来,采光井改装成鬼屋,街头有各项娱乐活动,还有小吃摊,人群一年比一年拥挤。玛克欣通常就带儿子们上那儿要糖吃不然就捣蛋,一直北上至79街才完事,有时候要到86街,去不同公寓楼的大厅里欢腾。但是今年有谣言称,由于“9·11”发生后人们处于恐慌的情绪中,有一些街面活动也许被缩减乃至取消了,尽管市长不停地在当地的电视台上露脸,他的面容看上去就跟他出现在季节性快闪店的橡胶面具一样古怪,他讲话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坚定,建议纽约人勇敢地直面恐怖袭击,跟往年一样欢度万圣节。
“贾格迪普他们家要办万圣节派对呢。”齐格突然想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故意装出来的。
玛克欣记得,齐格有个同班同学四岁就在写代码了,他碰巧住在德塞雷特。“太合适不过了,那整幢楼就是一个鬼屋。”
“德塞雷特有什么问题吗,妈妈?”欧蒂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分明跟他哥串通好了。
“到处都有问题。”玛克欣回答说。
“就算那样也还是要去。”齐格平静地说。
“你们俩会规规矩矩地待在大楼里要糖果吃不然就捣蛋吗?”
“没有必要去其他地方,那儿的万圣节可是个传奇。每一户公寓都装点成不同的恐怖主题。”
“呃……这跟贾格迪普的姐姐没什么关系吧。她比你们大几岁,呃……”
“有咪咪了,”欧蒂斯插嘴道,然后不得不躲避哥哥冷不防挥来的一拳,“反正你是见不着她的,齐格,她肯定会出去玩儿。”欧蒂斯拔腿就跑,齐格追了过去,“去村里,她只跟纽大的人约会——”
霍斯特一本正经的面容因为得意的傻笑而变得柔和了些,“今晚会上演一组比赛,公爵要开始,可能是对抗柯特·席林,我们可以待在家里看比赛……”
“给我买些花生和玉米花可好?”
欧蒂斯打定主意要扮成贝吉塔,他今晚用啫喱膏把头发夸张地向上固定成尖钉状,穿上从某个古怪的亚洲网站淘来的银蓝色服装,几乎在他点击“添加到购物车”前就完成了订单并发出了包裹。齐格要扮成帝国大厦,在齐脖高的地方拴一个黑猩猩毛绒玩具。维尔瓦和贾斯丁答应去当护花使者,会跟他们在德塞雷特碰头。
艾瑞克和德里丝科尔赶去格林尼治村参加游行,两人分别装扮成了与非门(“什么我都回答是”)和电影《最终幻想》里的阿基·罗斯,“人人梦寐以求的发型,六万缕,每一缕都自带动画特效,需要非常大的带宽,虽然这个假发,”德里丝科尔甩了甩头,临时演示下,“得归到‘疯狂的搭卖品’名下。”
“不再扮瑞秋了,嗯?”
“那是过去的事了。”
海蒂很快过来串下门,她身穿一件热带薄型布做的米黄色连衣裙,套上了短而凌乱的浅黑色假发,戴着特大号金丝边框的眼镜,脖子上还挂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没准儿是荧光的塑料花环。“你看着有些眼熟,”玛克欣招呼她道,“你是扮成……?”
“玛格丽特·米德。”海蒂回答说,“今晚我要纵身跃进都市的远古文化里,宝贝,那儿什么都有,我要完全沉浸到里面去。瞧瞧我从坚尼街淘来了什么。”
“摊开你的手看看呢,我看不见,是什么?”
“数码摄像机,通常这些东西只有在日本才买得到。电池能续航好几个小时,而且我还带了备用电池,这样我整个晚上都能录像。”
“你似乎迫不及待了啊。”
“谁能把持得住啊,那可是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全浓缩在一年中的一个夜晚,要是我不知道把镜头对准哪里该怎么办?要是我错过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怎么办?”
“仔细听我说,”她们小时候常常这么做,“你不会歇斯底里的,冷静点,这才是棒棒的公主。”
“噢,玛克箱夫人,真是太感激你了,你是如此地踏实能干……”
“是的,我刚刚去了自动提款机,所以要保释金的话也来找我,要是用得上的话。”
随着夜幕降临,玛克欣和霍斯特拿出家里最大的废纸篓,在里面装满不同品牌的大号糖果,包括瑞典小鱼甜胶糖、佩德糖果条,还有哥登堡花生糖,然后放在门外的过道里,在门把手上挂一个“请勿打扰”的指示牌,接着便回到了卧室里,随万圣节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吧。在外面的上西区大街上,万圣节会演变成具有异域风情的格林尼治村的一条伪足,而在一年的其他时间里它不得不安心当类似于上城的迪比克。
屋里的夜晚可谓是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一个钟头里的大部分时间,玛克欣骑在霍斯特上面,当然这不关任何人什么事,她高潮了好几次,最后还激烈地与霍斯特一同达到了高潮。之后没过多久,由于调到静音功能的电视机里传来的某个超感信号,他们从纵欲过后的恍惚中及时回过神来,亲眼见证了德瑞克·基特在关键时刻的第十局本垒打和洋基队又一次标志性的胜利。“帅呆了!”霍斯特开始既兴奋又难以置信地大声尖叫,“传记片频道如果在放基努·里维斯的电影那就更棒了!”
“呃,哼。你不是痛恨纽约的一切嘛。”玛克欣提醒他。
“噢。好吧,我曾经开车穿过亚利桑那州,虽然我对亚利桑那没什么偏见,但是我确实押了些钱赌洋基队赢,本能判断,真的……”眼见着他即将开始东拉西扯……
“真的?”也许不是,霍斯特,“听着,明天学校要上学的吧?我想我要赶紧去街上看看大家玩得怎么样。”
“好吧我的宝贝,外面好不热闹,有句猪圈边的老话,说时光虽短,美好永存,那么我就只拣些精彩的片段看看啦。”
她晓得,这话从霍斯特的嘴里说出来,就等于是爱的宣言了。不过,此时有某样东西正把她的全部注意力吸引到屋外去,到德塞雷特的身上,那儿很有可能在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恐怖集会,什么样的人都有。
一轮满月依然略微斜向一侧,尚未爬至它的顶点。她少女时代的劲敌——看门人帕特里克·麦克蒂尔南在门口值勤,他身穿一套深蓝色的制服,上面印着金色的德塞雷特字样,每个袖管上缝有金色V形臂章,还有金色镶边肩章,一条金色饰带垂落在右肩上。他自己的名字印在左手边的胸袋上方,也是金色的。说不定这是为万圣节特制的服装。要不然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帕特里克也该积攒到足够的年资,配得上制服上面这多出来的斜条,还有属于尊贵老绅士的文雅品质。他自然没有认出玛克欣来,无论是多年前的记忆,还是游泳池不知名的顾客,只是见她不是喝醉酒的小年轻,便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辛格一家住在十楼,电梯不是过于忙碌,就是由于过载而出了故障。玛克欣听过身体健康好处多多的说法,所以并不介意走楼梯。这座阴沉的老地标性建筑今晚确实一派热闹。楼梯间和走道里挤满了形形色色一品脱大小的自由女神像、山姆大叔、火人、身穿迷彩服的警察和美国兵,甭提还有史瑞克、建筑师巴布、海绵宝宝、派大星、松鼠珊迪、艾米达拉女王,以及哈利·波特里戴着魁地奇护目镜、身穿格兰芬多长袍和头戴女巫帽的人物了。所有的公寓大门都直直地敞着,你能听见里面传出来一系列的音乐,包括史提利·丹的《不戴土耳其圆毡帽就不做》。承租户跟往年一样,不遗余力地挥霍数千美元来布置鬼屋的效果:黑光、烟雾发生器、舞台音响、电动僵尸,还有在不上档次的地方演出而大掉身价的现场演员,从迪恩&德鲁卡和札巴买来做招待用的各色礼物,礼品袋里塞满了高档数码玩意、爱马仕围巾和飞去像塔希提和格施塔德这些地方的免费机票。
在楼上的辛格家,普拉布诺尔和阿姆莉塔用橡胶面具及其他类似的道具,扮成了比尔·克林顿和莫妮卡·莱温斯基。普拉布诺尔正在派发雪茄。阿姆莉塔自然是一袭蓝色裙装,手里拿着一个没有声音的卡拉OK话筒,在甜甜地唱《我活出了自己》。他们看样子绝对是好相处的人。大家都喝醉了,主要喝的是伏特加,这从吧台周围和后面堆积的空瓶可以看出,但穿成战斗机器人的酒席侍应生们还在端着香槟托盘走来走去,托盘里面还有夹牛肉卷的烤面包和龙虾三明治。维尔瓦似乎扮的是皮卡丘豆豆娃,她走到玛克欣身边热情地说,“你的服装真是太棒了!你看上去俨然是一位成熟懂事的女士啊!”
“孩子们玩得怎么样了?”
“玩得很尽兴,我们也许得从U—Haul租辆车来。贾斯丁跟他们在一起,正挨家挨户地逛呢。牛掰的万圣节,是吧?”
“是啊,真搞不懂我为什么这么有阶级敌意。”
“你说的是这里吗?能跟两三年前的硅巷相提并论?普通新创企业办的聚会?这顶多算个脚注,亲爱的,评注而已。”
“你在纽约待太久了,维尔瓦,你说话开始像我爸爸了。”
“贾斯丁带移动电话了,你想要我打电话给——”
“这里可是德塞雷特,不在地球上,说不定漫游费贵得这儿没人能付得起,我就随便逛一逛,谢谢。”
从辛格家出来后,她来到大楼里,她从来没觉得这幢大楼有一丝讨喜,相反它早就该驱驱邪了。走廊宽如街道,一百年前小马拉的送货车由液压电梯摇动曲柄送上来,直接把一罐罐牛奶、大量鲜花、一箱箱香槟酒送到房客的门口。今晚玛克欣发现,立在走廊两旁的是水晶湖营区、木乃伊坟墓、弗兰肯斯坦装饰艺术实验室的精致模型,统统是黑白两色。房客们的待客之道真可谓是积极主动。没过多久,她没费扬眉的劲儿就背了几个装满了万圣节战利品的包裹,这些包裹沉到光凭一个孩子是拎不动的。
随着夜色渐深,随便逛进门来的人群的中值年龄也增加了,这些人更喜欢化眼妆,戴发光饰品,穿渔网袜,沾点假血。总是免不了有人要假扮成奥萨马·本·拉登,事实上现场有两位本·拉登,玛克欣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米沙和格里沙扮的。
“我们本来打算扮世贸中心的,”米沙解释道,“但想来本·拉登会更有冒犯性。”
“那么你们俩怎么不去村里的什么地方呢,那里有电视采访。”
他们交换了一个“我们能相信她吗”的眼神。
“有原因的,”她猜到,“而且是个人原因不是其他原因。”
“今天可是该死的万圣节,对吧?”格里沙说。
“来凭吊。”米沙解释说。
凭吊谁?这儿是德塞雷特,还会有谁呢,当然是莱斯特·特雷普斯了,今夜真正的万圣节鬼魂,死在弹道刀片下、仍有夙愿未了的蠢驴莱斯特,他注定要在那些百年走廊里游荡,直到业债偿清,或是永远在那儿游荡,就看哪一个先来了。莱斯特生前是硅巷人,地地道道的硅巷人,而在硅巷,故事从来不是那么简短,甜美就更别指望了。那个美梦近来消逝的社区不仅是媒体的关注焦点,还是纽约大街小巷的“其实最好避开它”传统里的最新事发现场,那儿的暗影里全是精神不正常的说话声,砖石结构里传来回音,城市发出孤寂的呐喊,刺耳的噪声不比风中年代悠久的垃圾筒更纯真。
“你们两人跟莱斯特是朋友吗?做过生意?”还是说要换一种说法,有过什么样的尘缘?……除非那才是关键,他们之间的因缘并不在尘世。今天可是该死的万圣节。
“莱斯特跟我们同是帕东基,”米沙微微涨红了脸,仿佛因为这话听起来站不住脚而觉得难为情,“他是各地恶棍黑客的朋友。”
“包括,”她突然有了个念头,“苏联。也许这还跟某个秘密警察组织有关?”
米沙和格里沙开始咯咯咯地笑,互相看着对方的脸,看看谁会先扇对方一个巴掌,把对方扇清醒,好让他尊敬逝者。监狱里的惯例。
“你们俩,”玛克欣小心地试探下,“真上过莫斯科那所国立黑客学校,是吧?”
“青创赛学校!”米沙大喊道,“那些家伙,不是,嗯嗯!”
“我们不是!我们只是电脑菜鸟!”
“从博布鲁伊斯克来!”米沙用力地点点头。
“连在键盘面前应该怎么坐都不知道!”
“不是我想窥探你们的隐私,只是莱斯特没准儿跟盖布里埃尔·艾斯有过节,你们肯定知道,艾斯这人基本上就等同于美国安全部门。所以俄罗斯情报部门自然会对他的一举一动感兴趣。”
“这幢大楼都是他的。”格里沙像是说漏了嘴,他的同伴朝他使了使眼色,“要是他今晚在这儿,说不定我们能碰见他,他或者他的手下。兴许他们不会乐意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奥萨马。谁知道呢?有可能来一场《格斗之王》。”
提醒自己的便条:记得旁敲侧击下伊戈尔,他肯定知道这他妈都是怎么回事。匆匆地在一张虚拟便利贴上潦草地记下,贴在不怎么光顾的脑叶上,虽然不一会儿它便会掉落,但至少会稍微起到些唠叨的效用。
一群打扮招摇的法国女佣、街头妓女和小母夜叉抖抖索索地从楼梯爬上来,她们每一个人连上初中的年纪都不到。“瞧!我怎么跟你说的?”
“噢,我的老天?”
“哟,鸡皮疙瘩掉一地?”
米沙和格里沙乐得眉开眼笑,把手搁在心脏处,微微鞠了下躬。“Tha tso kalan yee?”
“Tha jumat ta zey?”
米沙和格里沙把年轻姑娘们送到盘旋楼梯上,所有的姑娘都很兴奋,沿着楼梯向下走回去,两人热情地在她们身后呼喊,“Wa alaikum u ssalam!”
“你们说的是希伯来语?”玛克欣问。
“普什图语。祝她们安好,还有你们几岁了,你们定期去清真寺吗。”
“我儿子来了。”
齐格的帝国大厦造型被人用喷雾剂喷涂了各种涂鸦文字,还有人偷偷地在金刚的头上塞了个红袜队球帽的迷你纪念品。欧蒂斯的头发依然傲娇地竖立着,绅士如他,他正把菲奥娜的包连同自己的一起背着。“菲奥娜,这衣服不错,教教我,你这是扮成了——”
“小霞。”
“《神奇宝贝》里的女孩。这位是——”
菲奥娜的朋友因巴扮成了小霞那位经常心情忧郁的伙伴可达鸭。
“我们抛硬币决定的。”菲奥娜说。
“小霞是体操领队,”因巴解释说,“不过她没什么耐心。可达鸭有特异功能,可是总心情不好。”她和菲奥娜像S. Z. 萨考尔那样抓住脑袋的两侧,异口同声地说着标志性的“呱,呱,呱”。玛克欣突然想到,可达鸭虽然是日本人创造的,却有可能是犹太裔。
“晚上好,需要技术支持吗,我可以怎么虐待你呢?”贾斯丁今晚化装成了呆伯特那条迷上特异功能的狗——狗伯特,他戴着深蓝色的墨镜而不是透明的镜片。玛克欣介绍双方认识。
“你就是那位贾斯丁·麦克尔默?”玛克欣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傻冒用定冠词。
“不知道,有可能还有其他同名同姓的人吧。”
“创造深渊射手的那位。”格里沙进一步解释。
“就是两个游戏机迷。”玛克欣喃喃道。
“你们去过那里?什么时候开始的?”贾斯丁与其说警觉起来,不如说很是好奇。
“差不多是从‘9·11’那会儿起?在那之前很难侵入进去,突然在攻击的那天变得很容易,之后又进不去了。”
“但你们还是会进去。”
“控制不住啊!”
“简直顶呱呱,”格里沙开始得意起来,“总是有新鲜的故事,新鲜的图像,每次都不一样。”
“一切都在不停地演变,”米沙说,“说给我们听听,贾斯丁。你是特意设计成那样的吗?”
“演变?”贾斯丁看上去一脸惊讶,“不是,它本来应该只有一种模样,像是永恒不变的模样?一个避难所。不受历史的干扰,我和卢卡斯原本是这么期望的。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怎么样?”
“就是些寻常的破事,”格里沙说,“政治、市场、探险、掐架闹事。”
“你们要明白,它不是给游戏玩家设计的情境。在那儿我们不能是游戏玩家,我们必须是旅行者。”
谈到这儿,双方觉得是时候交换名片了。
就在继续搞下一出恶作剧前,两个职业杀手把玛克欣拉到一旁。“深渊射手——你也知道的吧。你去过。”
“唔,”眼见不会有什么损失,“要知道,它只是像代码那样的东西?”
“不对!玛克欣,不对!”两人要不是傻乎乎地信以为真,就是精神失常后胡言乱语,“它是真实的地方!”
“它是个收容所,不管你是穷得叮当响,还是无家可回,哪怕是最低等的阶下囚,贱犯,被判了死刑。”
“死人。”
“深渊射手总是会接纳你,保你安全。”
“莱斯特,”格里沙低声说道,眼睛瞟向楼上游泳池的方向,“莱斯特的魂魄。你明白吧?屋顶上的毒刺,就是那个。”他用头示意了下外面的万圣节夜晚,向着遥远的市中心,向世贸中心曾经矗立的地方,越过视线以外多达好几十万的乔装改扮的人们,他们在灯火辉煌和昏暗的大街上参加节日庆典活动,再来到曼哈顿岛下部边缘那个冠以冷战名字的浓烟滚滚的大窟窿。
玛克欣点了点头,假装看到了她其实看不见的东西。“谢谢你们,悠着点儿,哥们。”她接上齐格和欧蒂斯,两个孩子已经在狼吞虎咽地吃特舒亚松露巧克力,仿佛那是好时臻吻。他们走出德塞雷特那扇门禁森严的正门,朝家的方向走去。
“祝你们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帕特里克·麦克蒂尔南喊道。
是啊,那些俏皮的鬼话都跑去哪儿了,她本来可以用上一两句的。
霍斯特还没有睡,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在看安东尼·霍普金斯演的《米凯亚·巴瑞辛尼科夫的一生》,满满一勺子“都市杂烩”的冰激凌停在离他的嘴一英尺处一动不动,正滴到他的鞋子上。
“爸,爸!快塞到嘴里!”
“你们来看看,”霍斯特眨了眨眼,“老汉尼拔居然在暴风雨里跳舞。”
自从参加了万圣节那趟人类学探险后,海蒂回来时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不同年龄的孩子们上演了无所不包的流行文化时分。所有的东西套缩在唯一的现在时态里,同时平行地存在。模仿与演绎。”说了一会儿后,她可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她没有见到完美的复制品,甚至是说“噢,我就扮成我自己”的那些人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正宗复制品。
“太令人沮丧了。我原以为动漫展很独特,可这才是真相啊。那儿的一切只需要鼠标点击一下就会出现,模仿再也不可能了。万圣节就此结束。我从来不觉得人们会学聪明。我们所有人会怎么样呢?”
“因为你喜欢责怪别人……”
“噢,我责怪该死的互联网,毫无疑问。”
她并不期待给伊戈尔拨一通电话。不管他和盖布里埃尔·艾斯之间是谁欠谁的,她之前都刻意不去管,直到米沙和格里沙从白日极限的另一头轻轻推了推(她是宁愿躲在里头不出来的),才使得这事是不管不行了。另外,这两个愉快的职业杀手出于不为人知的理由,现在看样子已经在悄悄跟踪hashslingrz了,也许她应当查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虽然她并不期待会探得多少详情。
伊戈尔很热情,太热情了,从他的举动看仿佛他一直在等这一通电话。
“听着,伊戈尔,并不是有人付我钱,请我查清楚是谁干掉莱斯特的。”
“你知道是谁干的,我也知道。警察不会行动的。它事关……”他是想让她来说吗?
“正义。”
“物归原主。”
“他人都死了,归还什么?”
“你会大吃一惊的。”
“我肯定会的,尤其是如果它涉及KGB,而你和你的团伙又是KGB的嵌入资源的话。”
伊戈尔一声不吭,她得把他的沉默归在“他被逗乐”那一栏里。“他们不再管它叫KGB了,他们说FSB,他们还说SVU。从普京开始,KGB的意思是在政府里工作的老不死的。”
“这个随便吧。艾斯一门心思给反圣战人士提供资金。俄罗斯有自己的伊斯兰问题,想象这两个国家一起合作是不是太疯狂了?当莱斯特开始不经允许偷拿不该拿的钱时他们就不高兴了?”
“玛克欣,不是这样的。不仅仅关于钱。”
“抱歉,那还有什么?”
他多停顿了零点几个节拍。“莱斯特看到太多了。”
她试着回想她上次和莱斯特聊天时的情景,那是在永恒的九月。肯定有一句话她没有在意,类似一时口误说错的话。“如果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难道他就不会告诉其他人吗?”
“他想说的,就在他们干掉他前的那个晚上,他打过我的移动电话。我没接到,他在语音信箱里留了很长的信息。”
“他有你的电话号码。”
“人人都有我的号码,做生意不得不付出代价。”
“信息里说什么?”
“全是胡言乱语,他说黑色的凯雷德沿着长岛高速追他,打电话恐吓他老婆,威胁孩子们。我,还有我的手下,他以为我们或许有点人脉,能帮他从中调解。”
“比如从……?”
“要是他能忘了他看到了什么,他们就不杀他。祝他好运。”
“他看到的是……?”
“那时他已经疯了,他们把他逼疯了,根本不需要杀他的。还有一样东西必须物归原主。你想要尘世的因果报应,但很抱歉,这儿的事都不记到因果簿上。莱斯特说过,‘我剩下的唯一选择是深渊射手。’我以前从帕东基那里听说过深渊射手网站,所以我差不多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说的我听不懂。”
是避难所。而当时,她像母狗一样正被谋杀他的一个凶手操。
纽约马拉松开跑的那一天,距离暴行发生已有七周,那天的恐怖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于是在所谓的爱国氛围中,成千上万的跑者出来纪念“9·11”及其遇难者,藐视悲剧会重演的任何可能性。现场的安保超级严格,韦拉札诺海峡大桥被人紧密把守,所有的港口交通全部停运,头顶上方的天空中除了兢兢业业执行监控任务的直升机外别无他物……
晌午前后,玛克欣在赶往附近一所中学的每周跳蚤市场的途中发现,一开始是一个接一个,后来是成群的雅皮士披着麦拉披风——这个超级明星行业突然间开始粗制滥造了——开始从公园那儿慢慢地拥过来。等到了77街与哥伦布大道的街角时,已经壮大成人群集会的场面。大家在高声欢呼、尖叫、拥抱,旗帜四处飘扬。
跟一排其他跑者一同精疲力竭地坐在人行道上靠墙休息的,貌似是温达斯特。他们还在从赛事中舒缓过来,身上亮闪闪的官方披风表明他们刚刚跑完了赛程。
两人自从那夜在西区近郊共度春宵后,还是头一回见面。“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他仍然有一点上气不接下气,“这是罪恶,尤其是‘9·11’发生还没多久,周围已经有太多的亡人,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允许更多的人离开?可是,”他有气无力地朝四周挥了挥手,“我们都来了这儿。”除非他是从街上某个人手里买来的纪念品披风,这样一来玛克欣又要中他的圈套了。
“对我来说太深奥了。”
他挑逗地得意一笑。“是的,我记得。”
“话说回来,有时候多个一厘米就太多了。没关系,你因为跑了步,化学物质在释放。你还能站起来吗?我请你喝杯咖啡。”当然了,玛克欣,为什么不呢,要不再请吃个芝士丹麦酥呗?她疯了吗,这是她最不应该做的事啊。不过,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的犹太妈妈,突然选择这个时候跳起来,打开从斯库利精品店买回来的精致台灯,出其不意地误导玛克欣再一次可耻地表露出埃普斯—埃森的寂寞。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温达斯特太累了不能去。不过,健康的体格还是占了上风,他站起身来,还没等到她想出一个借口来,两人就坐在了哥伦布大道上一辆复古的快餐车里,这辆车可以追溯到80年代,当时这个街区很热闹,现在吸引来的更多的是想欣赏亚文化历史的游客。今天,这儿挤满了来重新补充咖啡因的马拉松选手。然而,没有人在大声说话,所以两人能真正说会儿话的概率反正只有五五开,换换口味也好。
她暗暗在心里想,温达斯特能有资格做哪门子前任?前任重要约会对象,前任出轨对象,前任炮友,也许说身份不明的前任更合适?事到如今,她应该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了,但是,这里这个耀眼媚俗的文件夹图标“未了的孽缘”正朝着她不停地闪啊闪。
外面的人群一路推搡着从窗前走过,人们大声地祝贺,爽朗地大笑,捂着脸,挥舞着披风。在胜利的主屏幕上,温达斯特是一个心怀不满的孤独像素。“我想他们可让那些瘪三见识了,是吧。瞧瞧他们,一群没心没肺的,谁能猜到他们身上发生过‘9·11’呢。”
“嘿,为什么他们就不该这样呢,他们是拜你们所赐,我们所有人都是,你们把我们宝贵的悲伤拿走然后加工一下,再像其他产品那样回卖给我们。能问你些事吗?那件事发生时,天翻地覆的那一天,你在哪里?”
“在我的小房间里,读塔西佗。”战士—学者的日常,“谁能说因为尼禄没有放火烧罗马所以他就能把它怪罪在基督徒头上。”
“听起来莫名地耳熟啊。”
“你们这些人想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一项伪旗行动的犯罪,某个看不见的超级阵容伪造了情报,捏造了阿拉伯文的流言,控制了空中交通、军事通信、民用新闻媒体——所有事协调得一点儿差错或故障都没有出,整出悲剧布置得看起来像一起恐怖袭击。拜托,难为你是一介草民,我聪明的小心肝儿。你猜怎么着,这个行业里没有人这么牛掰。”
“你是说我再也不需要因为这个而情绪激动了?好吧,真教人一身轻松啊。另一边呢,你们这些人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你们的反恐战争,永无止境的战争,永远不用担心丢了饭碗。”
“对有些人来说大概没错,可我不是。”
“不再需要流氓打手了?呃噢。”
他望着下面,望着自己的腹肌、阴茎和鞋子,那是一双美津浓波浪系列的经典跑鞋,配色十分辣眼,从磨损的情况看,岁月并没有怎么善待它。“我基本上离退休不远了。”
“你们这些人还有洗手不干的机会?别开玩笑了。”
“这个……考虑到退休后的情况,我们确实会尽量做些私人安排。”
“把你的零花钱存起来,去佛罗里达礁岛群,买一艘小艇,小艇的冰箱塞满了多瑟瑰之类的酒……”
“我希望我能说得更具体些。”
从今年夏天马文送来的闪存盘里的档案来看,温达斯特的卷宗里填满了各种私有化的国家资产,遍布整个第三世界。她想象着,在人迹未至的后殖民区,有块幸运的方寸之地,一块“安全”的地方,不管“安全”意味着什么,它不在监控的矩阵内,不知何故也不受美国操控的政权更迭、带AK手枪的年轻人、森林滥伐、风暴、饥荒,还有其他晚期资本主义的大范围侵害的影响……当岁月的车轮向前滚动时,有一个他能信赖的人,某个终极汤头,帮他照看领地……在温达斯特众说纷纭的人生故事里,像那样的忠臣志士还有可能存在吗?
在此之前她就应该看出来的,他今天的眼神黯淡无光得让人起疑,透露着超越世俗疲累的失落。“退休”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来这儿并不是参加什么中年人有氧健身项目。这越来越感觉像是他在继续赶路前匆匆浏览一遍收尾事项的清单。
那样的话,玛克欣反正是受够了约会那一夜的轻率与放纵,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冰凉的穿堂风穿过白昼纹理上某处裂开的缝隙吹来,这儿没有什么回报值得她进一步投资。“来看看,你吃了多少,三杯吉佳奇诺?然后还有百吉圈……”
“三个百吉圈,还有丹佛豪华煎蛋卷,你吃了原味烤……”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两人都想不出能让他们体面分手的客套话。又过了半分钟的沉默,他们最终点了点头,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在回家的路上,她从附近一家消防所的门前经过。他们在里面修理一辆卡车。玛克欣认出来,其中一个人她经常见他在费尔威买大量的食物。他们笑了笑,挥挥手。机灵的年轻人。要是换成不同的场合……
跟往常一样,不同的场合并不多见。她从人行道上的每日花束间穿过,这些花束一会儿就会被人清理走。这家消防所在“9·11”那天丧生的消防员的名单被保管在更隐秘的地方,不在公众的视线里,要是有人想看,他们可以问人要。有时候不把这样的内容放在公告栏里才更显得尊重。
假如不是为了工资,不是为了荣誉,何况有些时候你不能活着回来,那么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让这些人选择了这份工作,二十四小时轮班,然后不停地干活,不停地把自己投身于那些岌岌可危的废墟堆里,举着火把在钢筋中找,把民众救到安全的地方,寻回其他人的残肢破体,最后自己病倒了,从噩梦中惊醒,受不到别人的尊重,去世了?
无论是什么,温达斯特会认得出来吗?他已离开干体力活的现场多远了?他寻找过什么样的庇护所吗?要是有的话,得到了什么样的?
随着感恩节临近,管他是恐怖暴行还是什么呢,街坊邻里又回到了它寻常那教人难以忍受的模样,并在感恩节的前夕达到了顶峰。人们来城里观摩梅西百货游行的“放飞气球”活动,把街上和人行道上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有警察在执勤,安保非常严格。每一家餐馆的门前都排起了长龙。在有些餐馆里,往常你能走进去点一个外带比萨,等待的时间不比烤比萨的时间长,而现在至少得多花一个小时。人行道上的每一个路人都是一辆行走的梅赛德斯,沉溺于特权享受——他们碰撞、怒吼、你推我挤地往前走,甚至连一句“抱歉借过一下”都没有,哪怕它从一开始就是句空话。
今天晚上,玛克欣发现自己正置身于这场纽约城典型行为的盛会中。她犯了个错误,不该主动提出来如果伊莲恩愿意煮火鸡的话她就自掏腰包去买一只,更糟糕的是她不该提前在克拉米拉奇预订,那是靠近72街的一家精致食材店。她到达那儿后才发现,餐馆里比高峰时段的地铁还要拥挤,挤满了前来采购感恩节晚宴食材的心急如焚的市民,买火鸡的队伍不知是折了八折还是十折,并且移动的速度非常非常慢。人们已经在相互嚷嚷了,素养跟货架上的食材一样出现了供应吃紧。
有一个插队惯犯正在买火鸡的队伍里朝前移动。他是一个大块头的白人老大,要说有什么社交技能的话,也还没有出炉。他把大伙儿一个个地唬住,给他让出道来。
“借过一下?”他一把推开队伍里排在玛克欣后头的老太太想要挤到前面去。
“这里有人插队。”老太太叫道,一边儿把肩包从肩上取下来准备打他。
“你肯定是从城外来的,”玛克欣跟犯事的人说,“在纽约城里,明白吧,像你这么干,那可是重罪。”
“我赶时间,臭娘们,所以你让开,要不然你想去外面解决?”
“噢,你辛辛苦苦地插了这么多队愿意前功尽弃?告诉你吧,你去外面等着我,行吧?我马上就来,我保证。”
他勃然大怒,“我有一大家子的孩子要养,”但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卸货区那儿就传来一声大叫,“看好了你这个笨蛋!”接着,像炮弹一样越过人群的头顶飞来一只冰冻的火鸡,正好一记打在那个讨人厌的雅皮士头上,把他打趴在地,然后又从他的头上弹跳到玛克欣的手里。玛克欣站在那儿惊呆地望着它,犹如贝蒂·戴维斯吃惊地盯着某个没想到要跟她一同出镜的宝宝。玛克欣把火鸡递给身后的老太太。“我想这是你的吧。”
“什么!他碰过的我才不要呢。不过还是谢谢你。”
“那给我吧。”排在她后头的那个人说。
当队伍缓缓朝前移动时,大家都确保在那个倒地的插队者身上踩一脚,而不是凌空跨过去。
“看到城市又回归常态了真是欣慰啊,是吧。”说话声音很耳熟。
“罗基,你来这一带有何贵干啊?”
“是科妮莉亚让我来的,要是没有她从小到大的这一款填充混合料,她是过不了感恩节的,迪恩&德鲁卡的都卖完了,克拉米拉奇是纽约城里仅剩的另一家。”
玛克欣瞟了一眼他拎着的大塑料袋。“‘斯匡托的选择,WASP原汁原味的旧时烹饪秘方’。”
“用古时候的白面包。”
“‘古时候’……”
“神奇面包在被切成片卖之前?”
“那得有七十年了,罗基,面包不会发霉吗?”
“跟水泥一样硬,他们得用手提钻把它钻开,所以它就格外地那什么。你在排队买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吃斯威夫特公司的奶油球火鸡那种人呢。”
“本来想着帮帮我妈妈的,跟以往一样错了,瞧这儿挤的,简直是宿业犯罪现场啊。你不觉得这会进去食物里吗?”
“全家人今年都聚在一块儿了吧,嗯?”
“你会在《邮报》上见到的。‘在留院观察的那些人中……’”
“嘿,你那个蒙特利尔的朋友?那个卖反杀手软件的叫费利克斯的家伙?我们要借给他一笔过桥资金,斯帕德·洛伊特曼有第六感,他说可以借。”
“这么说来你现在想聘请我,还是说等到费利克斯如鲍比·达林所言‘越过大洋’后再说?”
“是啊,好吧,就算他在做不正当的买卖,那又怎么样,我以前也那么干过,我能体会,所以,我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噪声界的迪恩·马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