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01年的春分,一个名叫玛克欣·塔诺的女人,虽然在有些人的数据系统里她仍然姓莱夫勒,正步行送两个儿子去上学。是啊,也许他们已经过了需要大人接送的年龄,也许是玛克欣自己还不愿意放手,就只有两三个街区的路程,又正好是她去上班的路,她很乐意,所以就顺道咯!
今天清晨,似乎上西区的每棵豆梨树都在一夜间绽开了一簇簇的白梨花,条条街上都是。玛克欣正欣赏着,阳光恰好顺着屋顶和水箱照射进来,照在街区那头的一棵树上,刹那间,那棵树便沐浴在阳光里了。
“妈妈?”齐格跟往常一样急匆匆的,“哟。”
“孩子们,快看啊,那棵树!”
欧蒂斯很快地看了过去。“好漂亮啊,妈妈。”
“还不赖。”齐格附和道。孩子们继续往前走,玛克欣又朝那棵树看了半分钟才赶了上来。走到街角时,她习惯性地做出掩护的动作,挡在孩子们和某个就爱在拐角把人撞倒的司机之间。
从朝东的公寓窗户上反射过来的阳光,开始在街对面的大楼正面上投射出模糊的图案。不久前才投入使用的双层巴士穿越城市的街区,犹如巨型昆虫在爬行。钢质的卷帘门正被人摇起,早来的卡车并排停着,人们拿着水管,在清扫自家门前的人行道。流浪汉睡在门口,拾荒者提着装满空酒瓶和饮料罐的大塑料袋,赶往市场去卖钱,职员们在大楼前面等待主管的到来。晨跑的人在路边原地蹦跳,等交通灯变成绿色。警察在咖啡店里处理百吉圈短缺引发的纠纷。孩子、家长和保姆们有的开车,有的步行,正沿着不同的方向赶往附近的学校。似乎有一半的孩子踩着崭新的雷热滑板车,这意味着留意事项上又多了一条:当心别被滑动的铝制品袭击。
奥托·库格尔布里茨学校位于阿姆斯特丹大道与哥伦布大道之间的三座紧挨着的褐砂石建筑里,在《法律与秩序》剧组至今尚未去取过景的一条十字街上。学校以早年的一位精神分析家的名字命名,此人当年因为提出了一套复演论,被弗洛伊德从核心团队中扫地出门。他认为人在一生中必然要经历所处时代所谓的神志错乱的各个阶段——婴儿期的唯我主义、青春期和成年初期的性爱狂躁、中年的臆想症、晚年的痴呆……逐步发展直至死亡,死了才总算“神志正常”。
“发现了那个很得意吧!”弗洛伊德朝库格尔布里茨弹了弹烟灰,命令他滚出博格巷19号的大门,再也不要回来。库格尔布里茨耸了耸肩,移民到了美国,在上西区定居下来,开了家诊所,很快就有一些时不时经历心理痛苦或危机的达官显贵来找他治病,人脉就这样积累了起来。他越来越频繁地现身于灯红酒绿的社交场所,每回以“朋友”的名义给人相互引荐时,那些人都能一眼看出,对方的心灵曾得到过他的修复。
不管库格尔布里茨的精神分析对那些患者的脑子起了什么作用,反正一些患者是顺利地度过了大萧条。没过多久,他们就捐了一笔启动资金建了这座学校,让库格尔布里茨从中抽取利润,还让他设计了一套课程,把每个年级都视为一种不同的精神状况并分别对症下药。说白了,就是一家会布置家庭作业的精神病院。
今天早晨跟往常一样,玛克欣发现学校的大门廊里挤满了学生、值早勤的老师、家长和保姆,还有坐在婴儿车里的弟弟妹妹。布鲁斯·温特斯娄校长的着装与春分很协调,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戴了顶巴拿马草帽,正忙着招呼众人。他记得所有这些人的名字,还有他们芝麻绿豆大的家常。他拍拍人家的肩膀,极尽亲切殷勤之态,必要时跟人闲聊几句,或是咋呼两声。
“玛克西,你好!”维尔瓦·麦克尔默穿过走廊,从人群中自如地走来,步子慢悠悠的,在玛克欣看来,这是典型的西海岸做派。维尔瓦这人挺讨人喜欢的,就是没什么时间观念。据传,很多人的上西区妈妈证被吊销了,就因为一点点小过错,比起她逃过惩罚的那些事轻得太多。
“我今天下午又有一大堆事要忙得走不开了,”她从隔着几个婴儿车远的地方喊道,“不是特别重要的事,起码现在看来还不是,可是又……”
“没事,”玛克欣只想加快一点谈话的速度,“我会把菲奥娜接回我们家,你随时来接她都可以。”
“谢啦,谢啦。我不会太晚的。”
“她可以睡在我家。”
在她们俩熟络以前,玛克欣总是会端出花草茶招待维尔瓦,自己就煮上一壶咖啡喝。某一天维尔瓦终于发问了,当然是以一种和气的方式:“莫非我屁股上挂着加州的车牌,还是怎么?”今天早晨,玛克欣注意到,维尔瓦的打扮不像以往工作日那般随意:她今天穿着芭比以前常说的那种“经理人午餐套装”,而不是牛仔工作服;头发也盘了起来,不像平日里那样编成金色的辫子;代替塑料的帝王蝶耳环的,是钻石耳钉吗,还是锆石?说是今天晚点有个约会,那肯定跟工作有关了,是找工作吗,还是又要去筹资?
维尔瓦虽是从波莫纳学院毕业的,却没有正经行当。她和贾斯丁是外地人,从硅谷搬来的硅巷。贾斯丁和他在斯坦福的一个朋友一起开了家小公司,公司居然安全渡过了去年的互联网灾难,尽管并没有达到所谓的“非理性繁荣”的程度。时至今日,他们还付得起库格尔布里茨的学费,甭提河滨路附近那套褐砂石房子的地下室和会客层的租金了。玛克欣第一次见到那座房子时,心中便涌起了一股地产忌妒。“房子真够气派啊,”她假意为他们自豪,“难道是我入错行了?”
“跟这边这位比尔·盖茨聊聊吧,”维尔瓦丝毫不感兴趣地说,“我呢就在一旁待着,等他们给我优先购股权好了。是吧,亲爱的?”
晒着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在水中潜泳,大部分时候是这样。但时不时就……玛克欣干了自己这一行足够久了,久到对无法言明的东西越来越敏感。“祝你好运,维尔瓦。”她心想,管他什么事呢。她走出学校的门廊,出去时亲了亲两个儿子的额头,继续早晨的上班路,发现直到这时,那个加州女人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玛克欣在街的另一头经营一家小型的欺诈案调查代理公司,名叫“缉凶事务所”——她还曾经想过再加上“惩凶”这个词,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想法哪怕不是她在异想天开,起码也是她一厢情愿。公司在一家老式的银行大厦里,门厅有着非常高的天花板,要是在吸烟还未禁止的从前,有时连天花板也看不见。这座大厦作为金融的殿堂,在1929年股市崩盘的前不久建成,当时那种盲目的疯狂与近来的互联网泡沫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后的很多年里,大厦被几次三番地重修过,逐渐变成了干墙的羊皮卷。大厦里面住过调皮的熊孩子、抽大麻的梦游者、明星经纪人、推拿师,甚至有过非法的计件作坊和藏着天知道多少种走私货的小仓库,还有最近这段时间里玛克欣那层的一家叫“媒婆直通车”的提供相亲服务的公司、往来旅行社和针灸师兼草药专家应博士那飘着香味的套间,以及走廊尽头的“空洞公司”。“空洞公司”原先是一家包装盒无限公司,当年营业的时候就很少有客户上门。现在的租户还记得,如今那些拴着门链、挂着门锁的大门,在从前的时候两旁曾站满了穿制服和配乌兹枪的打手,他们会帮神秘的货物签收。由于他们的自动武器随时会开火,平日里就多了几分刺激,而现在呢,“空洞”就空荡荡地杵在那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玛克欣一出电梯,就听到戴托娜·洛莱那尖锐、夸张的大嗓门从走道尽头的房间里传出来,又在滥用办公室的电话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时,戴托娜正好在大声嚷嚷:“我会签了那些混账文件然后搬出来,你要当爸爸,那你就负责这堆烂事。”然后她猛地挂上了电话。
“早啊。”玛克欣带着下行三度的曲调欢快地说。第二个音符似乎高了点。
“最后一次跟那混蛋通电话。”
这些日子里,仿佛城里所有的恶棍都在他们沾满油脂的名片盒里放了“缉凶事务所”的联系方式。玛克欣的电话答录机里堆满了好多条留言,有下流坯子只喘气不说话的骚扰电话,有推销电话,甚至还有几个电话是跟几张目前仍有效的罚单有关。玛克欣在回放录音时做了下分拣,给一个内部举报人的紧急电话回了过去。这人供职于泽西的一家食品公司,他们公司在秘密地与KK甜甜圈公司的一位前雇员谈判关于非法购买被KK公司列为最高机密的“试验箱”上的温度和湿度装置,还有保密级别同样高的甜甜圈挤压机的照片。那些照片虽然现在看来像是多年前在皇后区拍的汽车圆圈部件的宝丽来照片,但其实已经做过图像处理,看上去有些古怪。“我开始觉得,这桩交易有点意思了,”这个联络人的话音稍微颤抖了下,“说不定根本就不是合法的。”
“或许吧,特雷沃,因为它属于第十八篇所讲的一种犯罪行为?”
“这是FBI在钓鱼执法!”特雷沃喊叫道。
“FBI为什么要——”
“那还用说?那可是KK甜甜圈公司啊?FBI在执法的各个层级上都向着他们哥们的利益!”
“好吧,我会跟卑尔根县的地方检察官谈谈,说不定他们知道什么——”
“等等,等等,有人来了,他们看到我了,哎呀!我最好还是——”通话断了。经常这样。
玛克欣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不情不愿地盯着涉及德韦恩·Z.(“迪奇”)库比兹的最新欺诈卷宗看,卷宗有过多少起她都忘了数。迪奇是各种小发明、小玩意的零售商,因为“迪奇大叔”的电视广告而在三州地区颇有名气,广告里,他在某种转台上高速旋转,像个孩子一样玩疯了(“迪奇大叔!来大甩卖啦!”)。他拖着各种橱柜收纳盒、猕猴桃的削皮器、激光辅助的开酒器、能在收银台扫描距离并计算哪支队伍移动得最快的袖珍测距仪,还有吸附在电视遥控器上的声音警报器,这样你永远不会丢了遥控器,除非你连控制警报器的遥控器也找不到了。其实这些玩意都还没有上市,但晚间电视里的宣传广告比比皆是。
迪奇有好几次差点儿进了丹伯里的大门,可他总是有把握跟法律打擦边球,这样一来就把玛克欣置于道德的险路上,这路险得就连大峡谷的驴子都会犹豫再三。问题就出在迪奇有一种魅力,起码他从转台上下来时那孩童般的天真,在玛克欣看来不像是装出来的。对于一般的行骗者来说,家庭破裂、颜面扫地、蹲监狱的危险,这些就足够让他们去找个合法的路子,哪怕不是完全正经的行当也好啊。但就算是在玛克欣要打交道的这些冒小风险的骗子中,迪奇的学习曲线也永远是一条水平线。
从昨天开始,迪奇大叔在长岛朗康科马线某站处的分店经理就一直不停地留下一些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留言。仓库的问题,库存出现了异常,有一点出入,该死的迪奇。玛克欣什么时候才能反击,像安吉拉·兰斯伯里那样查些有点质量的案子,而不是像被流放一样困在这个模糊昏暗的大烂摊子中呢?
最后一次到迪奇大叔那里做实地调查时,玛克欣在一个很高的硬纸箱堆的拐角处撞上了迪奇本人。他穿着抢眼的黄色T恤,上面印着“疯子艾迪”的字样,躲在某个平均年龄只有十二岁的审计小组后面鬼鬼祟祟。他们公司雇用溶媒滥用者、游戏痴迷狂及诊断为批判思维受损的患者,然后立刻发配他们去管理资产库存,因这些行为而臭名昭著。
“迪奇,干吗呢?”
“喔,我又干了这事,像布兰妮唱的那样。”
“瞧这个。”玛克欣在走道里噔噔噔地走来走去,随意拿起或抬起那些密封的硬纸箱。其中一些箱子虽然密封了,但似乎里面是空的。啊!这要是换作别人说不定会很惊讶,但玛克欣没有。“难不成我是神奇女侠?还是说,我们正遭遇轻微的库存膨胀?……你可不能把这些空箱子堆这么高啊,迪奇,看看最下面的箱子,上面这么大的重量它怎么不会被压垮呢?这通常是个举报的好理由啊,还有,还有你这个儿童审计组,你起码应该让他们都离开大楼,然后再把卡车开到装货的月台,把这些硬纸箱运到下一家该死的分店去,懂我的意思吗……”
“可是,”迪奇的眼睛睁得跟游乐场的棒棒糖一样大,“这一招对疯子艾迪管用啊。”
“疯子艾迪去坐牢了,小迪。你这是要在自己的档案上再加一项控告啊。”
“嘿,别急,这里可是纽约,大陪审团连意大利腊肠都会起诉的。”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我应该通知特殊武器和战术团队吗?”
迪奇笑着耸了耸肩。他们站在硬纸箱和塑料味道的阴影里,玛克欣吹着《帮帮我啊朗达》的口哨,拼命遏制自己想要用铲车把他推倒的冲动。
此刻,她盯着迪奇的资料看了很久都没有打开。一种灵修。内部电话响了。“有个叫雷吉的人来了,他没有预约。”
得救了。她把文件夹放在一旁,这份文件像是很管用的禅宗公案,只是怎么也不会有人参透。“雷吉,快把你的屁股挪进来。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