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一向温和的舅舅如此严厉,林媛媛很害怕。她放弃了抗争的念头,慢慢离开厨房,上楼去了。
这天沈方一直心不在焉,老是想到可怜的外甥女,烧菜盐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惹得顾客埋怨,他只好一次次打招呼。
阿牛走过去,把一杯热茶递给他:“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你歇着吧,事情我来做。”
沈方确实需要歇一歇,他端着茶杯,无力地坐在店堂一角,他几乎被沉重的心事压垮了。
下午2点多钟,沈记饭馆结束了午市的营业,进入休息状态。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
沈方刚说出这几个字就噎住了,因为来人不是顾客,而是林媛媛的老师雅辛先生。
雅辛不但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还颇具语言天赋,几年下来已经能用简单的中国话跟人交谈了。
“请问您是林小姐的舅舅沈先生吗?”雅辛问。
“是的,”沈方说:“您来这儿……”
“沈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
雅辛弯了弯腰,一派绅士风度:“我是为林小姐而来的,她说她决定放弃学琴了。”
正趴在柜台上算账的朱碧云猛然抬起了头,耳朵竖得老高。
沈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道:“她的确有这个打算。”
“是吗?这太可惜了。”雅辛说:“假如有可能的话,希望您劝劝她,别让她半途而废。”
沈方还没来得及答话,雅辛又开口了,显然他心情很急切:“沈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林小姐真的很有天赋,只要继续努力,将来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小提琴家。”
听见外甥女得到雅辛如此赞赏,沈方笑得满面生辉:“真的吗雅辛先生?您对她过奖了吧?”
“不,我的评价恰如其分。”雅辛正色道:“林小姐对音乐有着很高的悟性,非常难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要好好加以利用,否则的话实在太可惜了。沈先生,我再次请您慎重考虑。”
沈方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大声说:“其实根本不用考虑,我会让她继续深造的。”
雅辛非常高兴:“那太好了……”
“哼!想得美!”
雅辛的话被朱碧云打断了,她倏地站起来,把算盘往柜台上重重一摔:“什么深造不深造的!没钱!”
谁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朱碧云竟然当着别人的面哇啦哇啦,而且这个人还是外国人,实在太丢脸了!
沈方横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银元:“雅辛先生,这是媛媛下个月的学费,请您……”
话没说完,朱碧云一把将银元夺了过去,哗啦往抽屉里一扔。
沈方做梦都想不到她会来这一手,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直哆嗦:“你……你……”
“你什么你!”朱碧云指着沈方的鼻子喊:“你眼睛瞎了,没看出来吗?他是个骗子!”
沈方斥道:“别胡说!雅辛先生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家!”
朱碧云冷笑:“得了吧!什么小提琴家!他明明就是个骗子,花言巧语,把媛媛说得天上掉不下地上长不出,还不是为了骗钱?”
沈方火了:“胡说八道!雅辛先生在世界上赫赫有名,要不是遭了难,八抬大轿都请不来!”
朱碧云开始撒泼,跳着脚喊:“你说他赫赫有名,我怎么长着耳朵从没听说过?还世界著名小提琴家呢,有证据吗?他脸上写着还是背上印着?拿出来给我瞧瞧!”
这些话雅辛大部分都能听懂,即使听不懂,朱碧云那副恶狠狠的样子也足以说明问题了。一个绅士怎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他满面通红,对沈方说了声再见,忙不迭的走了。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朝朱碧云喊道:“你怎么不知廉耻?张牙舞爪的,丢脸丢到外国去了!”
朱碧云最忌讳张牙舞爪这个词,一听就上火,顿足喊叫:“丢脸?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丢什么脸丢什么脸?那个雅什么的冒充小提琴家来骗钱,那才叫丢脸呢!”
沈方气得发抖:“你……你简直是血口喷人!”
“你简直是傻瓜白痴!脑子坏掉了!”
朱碧云咆哮着,手指戳到了沈方鼻子上:“钱扔进黄浦江还能看水花呢,被他骗连水花都没得看!”
沈方忍无可忍,拍胸脯说:“媛媛的事我做主!我偏要让她学!”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听沈方说出这句话,朱碧云有点蒙。她吃准沈方是个软柿子,随她拿随她捏,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勇气,软柿子变成了硬核桃。
她愣了一会儿,冷笑道:“哼,好个男子汉大丈夫!你仗着背后有几个刁民撑着,腰杆硬了是不是?”
沈方喊道:“你别污蔑好人!大家都不是瞎子,谁是刁民自有公论!你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从朱碧云来了之后,沈方吵架的本事长进了不少,竟然让朱碧云有些招架不住。
她咽了一下口水,厉声道:“我丑话说在前面,你非要让她学的话,学费你自己出,家里的钱一分都不许用!”
见沈方梗着脖子,一副不买账的模样,她又加上一句:“你要是敢不听,我非跟你闹翻天不可,你就等着瞧!”
说完她收拢抽屉里的钱,不管银元还是纸币,稀里哗啦统统放进了自己的皮包。
沈方一看急了:“你把钱全拿走,明天生意还怎么做?总要把买食材的钱留出来吧?”
朱碧云哼道:“你想钻空子?门儿都没有!买食材的钱,到时候写条子上我这儿领!”
沈方气得直翻白眼:“你……你别忘记饭馆是我开的,我是老板!”
朱碧云用无赖的口吻说:“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娘!你知道老板娘是什么意思吗?老板娘就是老板的娘!我比你大!我说了算!”
“好好,算你狠!”
沈方无奈地跺了跺脚,躲进厨房去了。
朱碧云看着包里的钱暗自得意,心想我给你来个釜底抽薪,只要把钱死死的攥住,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她失算了。刚才沈方咬牙跺脚多少有些演戏的成分,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办法。
他过世的母亲留下几件首饰,藏在阁楼的箱子里,俗称“压箱底”。意思就是家中最后的财产,除非万不得已,一般是不可动用的。但如今也顾不得了,他打算把首饰卖掉,给林媛媛付学费。他庆幸自己还好留了一手,否则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次日恰逢星期天。沈方对朱碧云声称要去教堂做礼拜,但他半路上拐了个弯,偷偷溜回家去找首饰。
这天林媛媛和几个琴友一块练琴去了,娇凤和美凤结伴去逛大世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机会难得。
沈方爬了两层楼梯来到房子的最高处,楼梯左边是阁楼,右边是晒台。这阁楼是自己搭建的,面积不到10平米,用来存放用不着的东西,里面乱七八糟,首饰放在这儿很安全。
阁楼已经很久没打扫了,灰天灰地。他走进去时,灰尘被他的脚步扬起,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他捂着鼻子站了一会儿,等灰尘落下去,这才把堆放在樟木箱上面的杂物搬开,然后掏出了起码十年没用过的箱子钥匙。
打开樟木箱,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都是父母的遗物,大部分是衣服,其中还有几件舞台上穿的戏装。
沈方把手伸进去,从箱子底部摸到首饰盒,用力拽了出来。
这只首饰盒大小与鞋盒相当,紫檀木做的,边角镶着黄铜,十分考究。沈方还清楚地记得,母亲临终前挣扎着把钥匙交给他的情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怀着一丝淡淡的伤感打开首饰盒的盖子,里面放满了各种首饰,戒指、项链、手镯、挂坠,红的绿的黄的,琳琅满目。他拿出两枚翡翠戒指和一条金项链,合上首饰盒的盖子,把它放回原处。
阁楼里有个天窗,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得沈方手中的戒指和项链熠熠生辉。这些都是母亲当年的陪嫁物,做工精致,都是赤金足量的好东西,越放越值钱的。
妈,媛媛是您的外孙女,为了让媛媛继续深造,我要把您心爱的东西卖掉了,您不会怪我吧?
沈方正心中默念,忽然听见
糟糕!有人来了!
他赶紧把戒指项链放进口袋,走到楼梯口朝害怕的人——朱碧云!
奇怪!她不在店里坐镇,回家来干什么?
沈方怎么也想不通。但实际上正是他自己把她招来的。
朱碧云与一般脾气暴躁的人不同,她可不是个草包,相反她很细心很机警。刚才沈方离开饭馆时脚步匆忙了一点,立刻引起了她的怀疑。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老东西会不会在捣鬼?
她当机立断,决定回家来瞧瞧,结果把沈方堵了个正着。
此刻沈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暗忖要是被她发现,非但林媛媛学不成小提琴了,还必将引发一场激烈的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再看看周围,就这么点地方,没处躲没处藏,被发现的可能性相当大。不!应该说肯定会被发现!怎么办?怎么办啊?
沈方惊慌失措,在阁楼里团团转,汗珠子顺着脸颊滴下来,噗噗的掉在灰尘上,雨打沙滩似的。
与此同时,朱碧云已经把底层的客厅、厨房等等检查了一遍,开始噔噔噔上楼了。
厢房和亭子间集中在二楼,花了十来分钟才检查完。尽管什么也没发现,但她凭着一种魔鬼般的第六感,仍不愿就此放弃,又朝三楼走去,嘴里还在嘀咕:“哼,我料定你在捣鬼!今天非搞清楚不可!”
通往顶层的楼梯又窄又陡,她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因为上面似乎有动静传来。她侧耳听了听,确实有动静,不是幻觉。
她嗖的打了个激灵,一步一步悄悄退回去,跑到厨房拿了一根拨火棍,再重新上楼。
这个女人可不是吃素的,胆量比不少男人都大。
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爬完两层楼梯,来到晒台上站定,紧张地四下瞄了瞄。
晒台上没有人,且无遮无掩,动静一定来自阁楼。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拨火棍舞动几下热热身,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阁楼前,伸手想要推门。
就在这时,阁楼门突然自动打开了,一个吊死鬼背对着阳光,飘飘忽忽的出现她眼前。只见他身穿古代官服,披头散发,脸白得像纸一样,目光直勾勾的,长长的血红的舌头耷拉在下巴上,双臂平举,一蹦一蹦的朝朱碧云走过来,好像脚下踩着弹簧。
这幅景象太诡异太可怕了,朱碧云的胆量在它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吓得魂灵出窍,整个人都僵住了,直到吊死鬼冰凉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她才哇的大叫一声,扔掉拨火棍拼命往楼下跑。
说跑其实并不确切,她几乎是滚下去的,带出一连串吓人的响声,叽里咕噜、丁零当啷,最后砰的一下,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结束。
那个吊死鬼走到楼梯口,探出脑袋朝房子死一般寂静。
他长出了一口气,取下头上的假发,脱掉身上的官服,又把粘在嘴上的长长的假舌头扯了下来。
原来这个吊死鬼是沈方装扮的!
沈方的父亲是京剧票友,箱子里有他留下的戏装、勾脸的油彩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沈方眼见得躲不过去,要被朱碧云发现了,他急中生智,利用那些东西装吊死鬼吓唬朱碧云。
这一招非常奏效。
每个人都有弱点,朱碧云的弱点是迷信,而且是超级迷信,装神弄鬼恰好击中了她的罩门。
她差点被吊死鬼活活吓死,连滚带爬的逃到二楼,奔进卧室锁上房门。
求生欲激发了她的小宇宙,使她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竟然能移动沉重的大立柜,用它把房门顶住,然后抱着被褥一骨碌钻进了床底下,把自己深深的埋藏起来。
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挡不住吊死鬼,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一次沈方取得了完胜。就在朱碧云汗流满面、嗨哟嗨哟移动大立柜的时候,沈方已经悄悄下楼,神龙摆尾溜之大吉。
朱碧云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像打摆子似的。过了很长时间,她听听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打算出来看看。可是刚从床底下爬出来,就听见外面叽叽喳喳,一片鬼叫声。
其实那不是鬼叫,是老鼠叫。这种老房子里老鼠是少不了的。朱碧云吓得头皮发麻,吱溜又钻进了床底下,在哪儿躲了一整天没敢露头,把“观音菩萨、太上老君”念叨了千万遍。
傍晚时分,外面传来敲门声。她确定是娇凤和美凤回来了,这才壮着胆子从床底下爬出来。
这时候,她想挪开大立柜却怎么也挪不动了,靠着两个女儿在外面拼命推,好不容易才把门打开。
娇凤和美凤见母亲扭了腰瘸了腿,满头的灰尘和蜘蛛网,衣衫凌乱狼狈不堪,都惊呆了。
“妈,怎么回事?”娇凤问:“家里来了强盗?”
“不可能!大白天哪来的强盗!”美凤说:“一定是妈偷了人家的东西,怕人家追来!”
朱碧云有气无力地说:“少废话,先给我弄点吃的。我一整天水米没沾牙,都快饿死了。”
娇凤拿来了饼干,美凤端来了茶水。朱碧云连手都顾不上洗,一块饼干一口茶,稀里哗啦,差点连饼干桶都一起吃掉。
吃饱喝足,她把在阁楼碰上吊死鬼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一边讲还一边发抖。她真的吓坏了。
她两个女儿受她的影响,和她一样迷信。母女三人展开了热烈讨论,你一句我一句,抢着发言,从各个角度分析吊死鬼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但谁都没有怀疑其中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