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年倒背着手伫立在码头上,满怀忧虑地望着远方,直至橘红色的落日渐渐消失,夜幕笼罩大地。
自从两个多月前那场噩梦之后,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刮风下雨都阻止不了他。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10月12日晚上,不知为何他心情特别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入睡,紧接着就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妻子掉下了悬崖。他想拉她没拉住,结果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他惊醒了,吓得心砰砰直跳,额头上全是冷汗。
睡得正香的小泥鳅腾地坐起来,惶然问:“大哥,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事,做了个梦,”他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叫得这么吓人,我还以为房子塌了呢。”
小泥鳅咕哝着躺下,又打起了呼噜。林永年却再也睡不着了。坠落深渊时失重的感觉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令他心惊肉跳。
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他想,它意味着什么?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家里出事了?
他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不知为何,这个梦始终缠绕在他心头,怎么都摆脱不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即使违反与石铁山的约定也不管了。
第二天信就写好寄出去了,但至今都没有回音,也许是因为日军占领租界,信在混乱中丢失了?现在该怎么办呢?干脆回上海去?
从监狱里逃出来的时候,他曾向石铁山保证,两年之内销声匿迹,不给石铁山惹麻烦。现在两年时间还没到,如果回去的话就是失信于人,这种事情决不能做。尤其是那个人还救了他的命。他只能等待,把忧虑埋藏在心里。但愿那个噩梦只是一场梦。
他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默默的想着心事。
突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为是小泥鳅叫他吃晚饭,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吃吧,我不饿。”
背后那人笑道:“不管饿不饿都得吃,三缺一就等你了。”
这好像是陈福林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林永年又惊又喜:“老陈!你怎么来了?”
“嘘……”陈福林把食指竖在嘴上:“小点声,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别被人发现。”
林永年压低了声音:“见到你太高兴了,真想不到你会来!你怎么样?冯大哥好吗?”
陈福林连连点头:“都挺好!都挺好!”
林永年拽着他说:“走,去我屋里好好聊聊。”
“不,还是你跟我走。”陈福林说:“冯大哥派我来找你,他在小饭馆里等着,小泥鳅已经去了。”
听说冯惠堂也来了,林永年愈加高兴,跟着陈福林来到一家僻静的小饭馆,见到了冯惠堂。
久别重逢,彼此都格外觉得亲热。林永年看到,与从前相比冯惠堂显得黑了些瘦了些,但神态依然从容坚定,目光依然明亮犀利,三只铁球在手里盘得哗哗响。
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没有别的客人。饭菜很快就端上来了,小泥鳅站起来给大家斟酒。
林永年四下看了看:“这儿说话方便吗?”
“放心吧,”陈福林笑道:“这儿的老板伙计都是自己人。”
“这就好,”林永年放松下来:“我看你们俩都又黑又瘦,打游击一定很辛苦吧?”
“还好,已经习惯了。”冯惠堂说:“我们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想要请你帮忙。”
“没问题!要我做什么?”林永年问。
冯惠堂缓缓道:“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你有个老同学在日本人手下做事?”
“是的,”林永年说:“他叫邱凤鸣,在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当主任。”
陈福林笑道:“哈,来头还不小啊。”
冯惠堂问林永年:“你跟他关系怎么样?”
林永年撇了撇嘴:“以前关系还不错,如今他成了汉奸卖国贼,我跟他没有来往。”
冯惠堂沉思着,慢慢盘弄手中的铁球。
“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了?”林永年问:“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
冯惠堂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们有个姓秦的同志从香港来,随身还带着一些无线电器材,准备送到延安去……”
“延安?”小泥鳅喊起来:“那不是共产党的地盘吗?”
林永年捅了他一下:“嚷什么!闭住你的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冯惠堂微笑道:“我也没想瞒你们,我相信你们是靠得住的。”
“那还用说?”小泥鳅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只要冯大哥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也敢上!”
“好!有种!”陈福林拍拍小泥鳅:“来来,咱哥俩碰一杯!”
林永年说:“请冯大哥接着讲,那个香港来的人怎么样了?是不是碰上了麻烦?”
“没错,而且是大麻烦。”冯惠堂说:“老秦过检查站的时候,箱子里的无线电器材被发现了。尽管他一口咬定是给电器行带的,但还是被抓起来,交给了日军特高课。”
林永年说:“特高课课长古川是咱们的老熟人了,来码头调查过军火失窃的事情。”
“这家伙很狡猾,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冯惠堂蹙眉道:“老秦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必须把他救出来,而且要快,越快越好。所以……”
“我明白了,”林永年说:“你是要我去找邱凤鸣,利用他的关系把老秦保出来?”
冯惠堂点头道:“最好是如此。”
林永年想了想说:“可以试一试,如果老秦的身份没有暴露,我想还是有希望成功的。”
冯惠堂把手中的铁球哗啦一收:“那好,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明天你就出马。”
几个人边吃边商量,把具体方案定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林永年一身商人打扮,来到东亚航运株式会社那幢白色楼房,求见邱凤鸣。
邱凤鸣很给面子,得到通报立刻出来迎接,老远就笑着打招呼:“是你呀永年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唉,一言难尽。”林永年拱手道:“我冒昧求见,唐突得很,凤鸣兄不要见怪哦。”
“自己人客气什么,你来我求之不得呢!请进请进!”
邱凤鸣把林永年让进办公室,亲自给他泡茶。林永年赶紧站起来:“哎呀呀,怎么好意思劳动邱主任!”
邱凤鸣嗔道:“你什么意思?讽刺我吗?”
“不敢不敢,”林永年连连摆手,笑着说:“我正有求于你,怎么会讽刺你呢?”
“这就好。坐、坐。”
邱凤鸣把林永年摁在沙发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旧情难忘,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林永年笑道:“我很了解你,知道老兄为人一向豪爽,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你。”
“好说、好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邱凤鸣打了几声哈哈,接着话锋一转:“对了永年兄,上次在镇海饭店你怎么不辞而别?害得我郁闷了好一阵子,不知哪儿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你千万别多心。”林永年打断他:“我走是出于不得已,原因不方便说,请老兄谅解。”
邱凤鸣摆手道:“好吧,过去的事不提了。”
他递给林永年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老兄这次从哪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林永年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是这样的,我在上海开了一家电器行,主要卖收音机,生意还不错。此番有个姓秦的朋友从香港来,我托他带了一些无线电器材,约好在宁波碰头交货。可是我在这儿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影,一打听才知道他被抓了。”
林永年把准备好的说辞讲了一遍。
邱凤鸣听罢摇头道:“无线电器材是绝对的违禁品,这玩意儿怎么能带!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林永年自嘲地说:“这就叫铜钱眼里翻跟斗,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好来请老兄帮忙,设法把他保出来。”
“没问题,小事一桩!他关在哪儿?”
“听说起初关在侦缉队,后来交给特高课了。”
邱凤鸣的脸一下僵住了:“你说什么?特高课?”
看样子他很为难。林永年只好装糊涂,问道:“特高课怎么啦?他们会不给你这个主任面子?”
邱凤鸣苦笑道:“老兄你不知道,特高课的古川课长后台很硬,听说是松井司令官的什么亲戚。别说我这小小的主任,谁的面子他都不给。他是属螃蟹的,横着走路,六亲不认。”
“这么说你帮不了忙?”
“无能为力,实在抱歉。”
“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林永年叹道:“是我害了那个姓秦的朋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的家人交待?”
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唉声叹气。冯惠堂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怎么有脸回去见他?
邱凤鸣靠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盯着林永年,同时把一根香烟塞到嘴上,用打火机慢慢点燃。
过了好一会儿,一根烟快吸完了,他才开口道:“永年兄,我大胆猜一下,恐怕你没对我讲实话吧?”
林永年一愣:“你……什么意思?”
邱凤鸣露出狡黠的笑容:“我的意思很明白,你骗我,你并没有开什么电器行,那个姓秦的也绝非普通人,而是有特殊使命的。”
“说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了!疑神疑鬼的!是不是因为当了主任,传染上了官场病?”
林永年嘴上打哈哈,心里暗暗吃惊。在他的印象里,邱凤鸣是个很直爽的人,想不到他也会耍心眼了。
邱凤鸣尖锐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游弋:“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你的电器行开在上海,为何要跑到宁波来交货?这讲得通吗?”
这一点林永年早有准备,从容答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原来的计划是他把货送到上海,办完事之后再坐船回香港,没想到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他担心家人的安全,急于赶回去,可是海路已经中断,只能走陆路,从广东去香港,所以……”
“所以我就更怀疑了,”邱凤鸣打断他:“不错,上海到香港的海上航线确实中断了,但沿海航线并没有断,他完全可以从上海坐船到广东去,何必要冒险走陆路呢?”
林永年一时无言以答。
邱凤鸣的表情变得愈加严厉,嗓音也提高了:“你还是实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姓秦的是什么人?”
林永年踌躇之际,突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佩枪的卫兵闯进来问:“主任,出了什么事?”
邱凤鸣瞟了林永年一眼,慢慢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卫兵敬了个礼,退出了办公室。
邱凤鸣回头逼视着林永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个姓秦的到底是什么人?”
林永年冷冷道:“既然你不愿意帮忙,还有必要回答吗?”
“当然有必要!”邱凤鸣一字一句地说:“看来你也不是普通人,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
林永年心一沉:“什么意思?你要抓我?”
邱凤鸣玩弄着手上的打火机,表情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