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上海就是这样的地方。
上海有不少成天泡茶楼、咖啡馆的有闲阶级,还有更多光着膀子在弄堂里乘凉的小市民,这些人都眼巴巴的盼着有新闻让他们议论,刺激一下无聊的神经。
现在新闻来了,一位绝色佳丽被汽车撞死,肇事者驾车逃逸,警方调兵遣将缉拿罪犯。对此各大报纸争相报导,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至于制造出这件大新闻的庞金海,神经紧张得快要崩断了,因为他在密切关注警方动向的同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处置完了张伯良,紧接着就是让沈卉入土为安。不过这事就简单多了,沈卉是基督教徒,丧事按照教会的规矩办,不用他多操心。
10月18日,沈卉被安葬于广福山庄。
这个“山庄”不能从字面上理解,其实这是一座公墓。
10月18日本来是她结婚的日子,现在婚礼变成了葬礼。
红颜薄命的故事总是让人唏嘘同情。主持葬礼的神父念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悼词,希望上帝接纳这个美丽的灵魂,让她在天国里得到安息。
“我们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罪恶和不幸。愿主饶恕我们,给我们安慰和希望,让我们笑着奔向天国。阿门。”
神父这样结束了他的悼词。
那天一直在下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整整一天都没停过,似乎老天也在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流泪。
她的女儿和哥哥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让前来送葬的人无不心酸。
庞金海也哭了。不是演戏,他真的很悲伤。
他四十多年的人生几乎全都交给了这个女人,他想她、爱她、觊觎她,为了把她夺回来,他处心积虑忍辱负重,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在不眠中度过。他活得很痛苦但也很充实,甚至于从中得到了某种快乐。
是的,他既痛苦又快乐。听起来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现在这个女人走了,永远消失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美丽的容颜,听不到她悦耳的声音,看不到她迷人的笑容,剩下他一个人,不知今后生活的意义何在?
他凝视着那块刚刚竖立起来的大理石墓碑,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感到深深的空虚和寂寞。
可是,当他离开墓地,与送葬的人们分手之后,另一种感觉忽然像泉水一般冒了出来。
那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十几年来,他一直在演戏,一直在压抑自己,隐藏真实的感情,太委屈太辛苦了,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现在终于获得了解脱,再也用不着撒谎,再也用不着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再也用不着担心会被人识破,这种感觉真好,就像一个囚徒获得了自由。
他手上有伞,但没有撑起来,任凭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他需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辆奥斯汀被他藏起来了,只能坐三轮车回去。这地方很偏僻,走了不少路才碰上一辆三轮车。
车夫拉起了遮雨篷,他舒舒服服的坐在车里,点燃一根香烟,听着落在车篷上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座位上有一份当天的《新闻报》,大概是别的乘客留下来的。他拿起报纸随手翻阅。忽然,一篇记者独家报导吸住了他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就像被蟒蛇缠住了似的。
报导内容如下:10月2日深夜,本市已故企业主林永年之遗孀沈氏被汽车撞死,地点在她家门口。同时遇难的还有一名李姓三轮车夫。肇事汽车逃逸。警方从现场的汽车散落物判断,肇事车型疑为奥斯汀或雪铁龙。本报近日获悉,当晚10点多钟,两名巡捕曾在卡德路碰上一辆黑色奥斯汀小轿车。司机被盘问时仓皇逃遁,形迹十分可疑。现警方正循此线索追查,这件轰动一时的案子终将告破,肇事者难逃法网。
糟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尤其是“难逃法网”那四个字,就像四根棺材钉子把他牢牢钉住,让他心惊肉跳。
几天前,他租下了江湾火车站附近一座破仓库,当晚偷偷把那辆奥斯汀藏在了里面。那地方相当隐蔽,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但任何事情都有万一,万一被发现了呢?车子的保险杠和挡风玻璃都损坏了,一看就知道是肇事车,然后再顺藤摸瓜……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家里,他立即着手为逃亡做准备。
他的股票已全部变现,省着点花支撑三五年没问题。但这只是财产的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是房产,放弃掉未免太可惜了。
他估量了一下,那辆车至少一个月之内不会被发现,争取在这段时间里再脱手部分房产,多捞一点是一点。
现在看起来,投资房产这步棋走对了。由于受战火影响,外来人口大量涌进租界,导致房产价格节节攀升。假如还有时间再捂一捂的话,可以赚到更多,但现在只能忍痛割爱了。
他一边忙着抛售房产,一边派伙计杨金保盯住警方。杨金保认识巡捕房的人,可以获得内部消息,及时提供给他。
杨金保对他忠心耿耿,做事也很得力,不巧的是老婆要生孩子了,想要请几天假。这怎么行!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他拍着杨金保的肩膀说:“你的难处我理解,但眼下我需要你。你帮了我的忙,我决不会忘记的,将来一定重谢。”
反正许诺只需动动嘴,用不着花钱,怎么好听怎么说。先画一个大饼,让他慢慢吃吧。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到12月初了。
庞金海手中的房产大部分已经售出,腰包鼓鼓的,是时候脚底抹油了。至于杨金保,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12月5日上午,汇丰银行刚一开门,他就走进了富丽堂皇的营业大厅。他穿一身藏青色西装,系一条红底金花领带,显得派头十足。
到这种地方来,好好打扮一下是必要的。
今天他要完成最后一件大事——把手头所有的钱都兑换成金条,这样既保值又便于携带。明天出发去广东,最终目的地是香港、澳门或南洋某地,在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有些激动,有些惆怅,还有些伤感。他虽然原籍是安徽,但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早已把这儿当作了故乡。如今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亡命天涯了,难免依依不舍。
他在汇丰银行有巨额存款,是银行的大客户。柜台经理亲自出面接待,答应优先替他办理。
他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点起一根烟,慢慢呷着咖啡,等待经理把金条给他送来。周围的人羡慕地看着他。一位妖冶少妇的目光中还有一丝挑逗。他不禁暗自得意。
看来她把我当成大老板了,他心想,一个风流倜傥的大老板。要不是逃亡在即,心事重重,他真想跟她调调情,找点乐子。
他等了将近半小时,经理还是没来,却来了一个陌生人。
此人走到他面前,朝他打量几眼,把头上的礼帽抬了抬,客气地说:“请问尊驾是不是姓庞?”
他心里咯噔一下,斜眼瞟着那个人。
“你是在问我吗?”他故作从容地弹了弹烟灰。
陌生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庞金海庞先生吧?”
此人显然来者不善。他虽然没穿巡捕制服,但那种神态举止,一看就是巡捕房的人。
庞金海竭力不让内心的恐慌流露出来,冷冷回答:“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庞。”
“真的?”对方挑了挑眉毛:“我能请教一下尊姓大名吗?”
“我姓杨,叫杨金保。”
“你叫杨金保?有意思,真有意思。”
三十六计走为上。庞金海起身就走。
对方稳稳的坐在那儿,并没有阻拦。他心中暗喜,快步朝大门走去。
眼看就能脱险了,柜台经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庞先生!你兑换的金条送来了!庞先生!庞先生!”
喊你个鬼!真可恶!
庞金海暗暗咒骂,加快脚步想要一口气冲出大门,可是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领,把他拽了回来。
他挣扎喊叫:“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一个大块头男子右手揪着他,左手亮出证件:“我是巡捕房的!庞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他绝望地喊:“我说了我不姓庞,你认错人了!放开我!”
刚才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踱了过来,微笑道:“不管你姓胖还是姓瘦,都要跟我们走一趟。”
这时两名穿制服的巡捕到来,分别抓住庞金海的两条胳膊:“少啰嗦!放老实点!快走!”
这个意外事件引起银行大厅里一阵骚动,人们看着这个刚才还神气活现、此刻已面如死灰的人,无不惊讶万分。向他抛媚眼的那位少妇更是吓得芳容变色,双手捂着嘴,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庞金海被带到老闸捕房,审讯立即展开。
主审的是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警官,看上去挺和善的。他单刀直入地说:“都是明白人,用不着兜圈子,我知道就是你撞死了林太太,怎么样?你承不承认?”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已是笼中之鼠。来这儿的路上他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问,一个字都不说,因为说也白说。
“干嘛这么紧张?”老警官微笑道:“出车祸对有钱人来讲没啥大不了的,赔点钱也就完了。”
庞金海明白,这是诱供,他可不会上钩。此刻他尚有一丝希望,希望警方没有证据,只是敲山震虎,不能拿他怎么样。
老警官丢给他一根老刀牌香烟,他没接,香烟掉在了地上。
“真不给面子,嫌这烟太蹩脚?”
老警官咕哝着走过来,捡起香烟塞到自己嘴上,说道:“我这样的小公务员可不敢跟你比啊,你是跑证券交易所的,财大气粗……对了庞先生,你把那辆奥斯汀藏在哪儿了?”
见庞金海不回答,他继续说下去:“藏在江湾火车站附近一间仓库里,是不是?”
他划了根火柴把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那地方很隐蔽,但我们还是找到它了。”
庞金海仍然低着头,但心里却强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原以为车子藏在那儿很安全,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奇怪!他们怎么做到的?难道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
“你犯了个错误,”老警官说:“你不应该把车藏起来,因为藏得再深终究是个隐患,不如沉到河里去,那样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真是的!庞金海暗忖,把车沉到河里是个好办法,我他妈怎么没想到!如今后悔莫及!
“那辆奥斯汀的前保险杠和挡风玻璃损坏了,”老警官接着说:“显然它就是肇事车,而那间仓库是你租下的,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
庞金海保持着固有的姿势,不抬头,也不吭声。
老警官停了一会儿,又说:“事发那天深夜,有两个巡捕曾经见过你,他们把你认出来了。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你就是那个肇事后驾车逃逸的人,没有任何疑问。”
庞金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打坐入定了似的。
老警官喷了个烟圈,慢悠悠道:“你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这样理解没错吧?”
庞金海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警官两眼紧盯着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我查下来,那辆奥斯汀登记在林永年名下,而你用它在林家门口撞死了林太太,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庞金海拼命绞着双手,用疼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瘫倒在椅子上。
“庞先生,”老警官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糊涂了,你能解释一下吗?”
这是庞金海最害怕的问题。为了避免身败名裂,亲手谋杀了自己的恋人,太卑鄙太毒辣了,想起来就让他脸红。
冷汗一颗一颗从庞金海脸上滚落下来,他浑身发凉,两边的太阳穴很疼,像要中风似的。
一阵长久的静默。只有老警官手指敲打桌面的嗒嗒声。
庞金海感觉审讯室好像变成了毒气室,他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
终于,老警官站了起来:“庞先生,看样子你是决心装哑巴了。没关系,慢慢来,有的是时间。”
庞金海被带了出去,关押在巡捕房的临时拘留所里。
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五六个人渣,个个横眉立目凶神恶煞,像跟他有仇似的。他知道,这是警方故意整他,让他吃苦头。
从被捕到现在仅仅过了几小时,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头发乱七八糟,西服肮脏不堪,领带、手表和关勒铭金笔被抢走,脚上的高档皮鞋被一双破布鞋强行替换,脸上还重重的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他想到了林永年。他把林永年送进监狱饱受摧残,如今轮到他自己了。
他不禁在心里哀叹,报应!真是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