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烟花桥监狱的会见室里一如既往的喧闹。
探监快要结束了,沈卉抓紧时间,把在街上看见张伯良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丈夫讲了一遍。林永年听罢笑起来。
“你还笑?”沈卉不满地望着他:“你笑什么呀?”
“我不笑别的,笑我自己。”林永年说:“姓张的那么混蛋,我还帮他,为他坐牢,我他妈也是个混蛋!”
沈卉还是头一次听丈夫说粗话,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林永年接着说:“我真后悔啊,当时你哥劝我别收留姓张的,当心引火烧身。我没听他的话,结果……”
他扯了扯身上的囚服,摸了摸脸上的胡茬,苦笑道:“瞧我成什么样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唉,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此刻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沈卉安慰丈夫:“不用自责,这也不是你的错,想开点吧,好在不久就能出狱了。”
提到出狱,林永年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已经在牢里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再过五个月就能走出高墙,与亲人团聚了。那一刻多么美好,他不止一次梦见那一刻。
“等到你出狱那天,我哥要在他的饭馆里给你接风。”沈卉微笑道:“他亲自掌勺,做你最爱吃的酱爆肉。”
林永年展颜一笑:“现在就开始准备,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还要眼巴巴的等五个月呢。”
“这是我哥的一片心嘛,”沈卉说:“还有庞金海、杜德本……所有人都盼着你早点回家。”
林永年转移了话题:“我的小仙女怎么样?她还好吧?”
“她挺好的,有雅辛先生指教,她的水平提高了不少,还在慈善义演的时候登台了,很受欢迎呢。”
说起女儿,沈卉不禁喜上眉梢。当初她让女儿学小提琴,只是出于培养淑女的考虑,但结果却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兴奋地说:“雅辛先生很欣赏她,说她有音乐天赋,将来有机会的话要带她去欧洲深造。”
“那太好了,”林永年也很高兴:“我出狱后要努力工作,多挣点钱,替她准备起来。”
“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沈卉说:“但最要紧的是别忘了金海。他为我们家尽心尽力,还受了不少委屈,真对不起他。”
“受委屈?”林永年愕然:“怎么回事?”
沈卉说:“我看到张伯良还活着,开始胡思乱想,怀疑金海是不是跟他一伙的,搞什么阴谋诡计……”
“太荒唐了,”林永年打断她:“这怎么可能!”
沈卉叹了口气:“后来事实证明冤枉他了,所以我说很对不起他。有他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们的幸运。”
“我知道,”林永年动情地说:“我会报答他的。我还要跟他磕头换帖,结为兄弟。真的,你别笑,这事我想很久了。”
沈卉摇头道:“你这个知识分子怎么也搞江湖上那一套?”
“现在我已经不是纯粹的知识分子了,”林永年略带伤感地说:“监狱是个大学堂,它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时看守的喊声传来:“时间到了!结束了!结束了!”
沈卉站起来:“你多保重。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林永年站在那儿,目送妻子离去。
她为了不引人注目,来探监总是刻意不施粉黛,穿得也很朴素,士林蓝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毛背心。但这并不能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她还是那么迷人,只是从玫瑰变为茉莉而已。
想到不久就能出狱,能像以前那样吻她拥抱她,林永年心跳都加快了。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放风的时候。
林永年找到躲在角落里抽烟的石铁山,拿出两盒万金油。石铁山看了看他,问:“你老婆来过了?”
林永年点点头,把两盒万金油递过去。石铁山却没有接,只是大口抽烟。林永年想把万金油塞进他兜里,可是手被他按住了。
“留着吧,”石铁山说:“我不需要了。”
林永年一愣,我不需要了?这话什么意思?假如死刑犯这么说,就意味着他即将被处决。但石铁山并非死刑犯,他这么说就令人费解了。难道他将要被释放?也不可能,他刑期还长着呢。
石铁山一口接一口,把香烟抽到实在捏不住了才扔下,用脚跟把烟头踩进沙土里。
今天石铁山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双眉紧皱,额头上现出两条深深的皱纹,看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林永年有一种预感,石铁山的心事与他有关。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不需要了是什么意思?”
石铁山凑过来跟他耳语:“不瞒你说,我准备越狱。”
什么?越狱?林永年大吃一惊。
但这还不算,更让他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石铁山接着对他说:“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我为什么要走?”林永年莫名其妙。
“你当然要走!必须要走!”石铁山语气很沉:“你我兄弟一场,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林永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
“我必须要走?为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还需要我明说吗?”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真的不懂……”
“因为,不走的话你就得死!”
林永年倒退两步,惊恐地望着石铁山。他明白了,石铁山要拿他当肉票,越狱成功能勒索钱财,越狱失败也能拉个垫背的。他若是不答应,石铁山必然要杀人灭口,怎么办?
林永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石铁山追问:“你到底走不走?想停当没有?”
林永年心一横,死也要死得清白,决不能窝囊死!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走!我要等刑满释放!”
“你说什么?刑满释放?”石铁山嘴角抽动了一下,冷冷道:“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林永年急切地说:“你要走尽管走,我绝不会告密的,我保证!我可以对天发誓!”
石铁山又摸出一根香烟,慢慢点燃。
显然,刚才那番话白说了。林永年叹了口气:“你要是不相信,非要杀我灭口,那我也没办法。”
石铁山盯着他,忽然大笑起来,那声音又干又涩,像是瓦片刮擦发出来的,听着一点都不好笑。
林永年喃喃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不,你误会了。”
石铁山喷出一大口烟雾,缓缓说道:“你我兄弟一场,我怎么会杀你呢?我是要救你。”
“救我?”林永年苦笑:“这哪是救我?明明是害我!我刑期只剩五个月了,很快就能出狱……”
“你知道五个月有多长吗?”石铁山打断了他:“一百五十天,有足够的时间做手脚了。”
林永年不懂这话的意思,接口道:“外面有很多事情等着我。我不在时工厂业绩下滑,我出去要重整旗鼓……”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石铁山冷笑道:“老兄你在做梦!命都保不住了,还想重整旗鼓?”
一阵寒意从林永年背脊上掠过。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被人推下窗户、无端遭到毒打,还有死得不明不白的马世奎,他不禁颤抖了一下,已经淡漠的恐惧感刹那间又回来了。
事实上,恐惧感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
林永年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命都保不住了?谁想要我的命?”
“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石铁山扔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一个字一个字说:“八成就是你的好朋友,那个姓庞的家伙。”
林永年愣了一会儿,扬声大笑起来:“你说庞金海?那怎么可能!你胡说什么呀!”
石铁山哼道:“不是我胡说,而是你太傻,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快醒醒吧老兄!”
他脸色那么冷峻,显然不是开玩笑,他真的那么认为。
林永年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你的话太荒唐了,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
石铁山嘴角挂着冷笑,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知道我和庞金海是什么关系吗?”林永年说:“他是我同学,从小一块玩大的,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我老婆也是他介绍的。我们俩无话不谈,像亲兄弟一样……”
“行了!别说了!”
石铁山不耐烦地举起双臂,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好歹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人心我是看透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有的人都一样,没有例外……”
“你这话我不同意!”林永年打断他:“按照你的说法,世上就没有一个好人了!”
“不,好人还是有的。”石铁山说:“好人会将心比心,会适可而止,但恶人不会。一个恶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但庞金海绝非恶人,”林永年说:“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石铁山冷笑一声:“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背后捅刀子的绝不会是敌人,只能是朋友!”
林永年争辩道:“我承认你说的对,但前提是要有利害冲突,可是他和我之间不存在这个问题。”
“真的吗?”
“当然,他不欠我钱,我也不欠他钱,彼此干干净净。”
“利害冲突不仅仅是金钱方面……”
“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我敢肯定!”
石铁山摇头:“我也敢肯定,你们之间绝对有利害冲突。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过他?”
“没有!从来没有!”林永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常来常往,亲亲热热!”
“老兄你啊,你真是肉骨头敲鼓昏咚咚!”石铁山说:“他是在演戏,你是在看戏,你被他蒙了!”
“他在演戏?”
“对!他是个出色的演员!”
见石铁山那么有把握,林永年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道:“假如非要说有什么利害冲突的话,只能是那件事……”
“告诉我,什么事?”
“我太太跟他是门对门的邻居,两个人自小青梅竹马,关系很好,都以为他俩会作夫妻的……我从日本留学回来,到庞金海家去作客,恰巧我太太也在那儿,就这样认识了……记得我和我太太结婚的时候,他好像很不开心,在酒席上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
石铁山啪的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你夺了他老婆,他能不恨你吗?杀父夺妻,这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林永年摇头道:“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石铁山说:“这句话你不会不知道吧?”
林永年争辩道:“不过就算他恨我,他也不可能要我命,他做不出那种事,我了解他。”
石铁山冷笑:“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已。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永年心里已经隐约感觉到他是对的,但嘴上仍在反驳:“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要害我?有证据吗?”
“当然有,”石铁山说:“而且都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的?”林永年一脸茫然。
石铁山望着他说:“想想你怎么会坐牢的?因为姓庞的让你掩护抗日分子对不对?你家那么隐蔽,知情者也都是靠得住的人,为何很快就暴露了?会不会是姓庞的设局陷害你?”
林永年觉得心口像是重重的挨了一拳,气都透不过来。同时浑浑噩噩的头脑又像是开了一扇窗,豁然明朗。
设局陷害?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想倒的确有可能,否则巡捕怎会那么快就找上门?对了,沈卉刚告诉他,在街上看到了张伯良。这个自称杀死了日本人的家伙,被引渡后居然毫发无伤,太奇怪了!
如果说此前林永年的脑子像一台断电的马达,那么现在电路接通了,马达转得飞快。
据沈卉说,张伯良叛变了,日本人放他出来是要让他做诱饵。她告诉军统的人,张伯良是老西门一家赌场的常客。军统的人声称要去那儿抓他,却没问那家赌场的名称和地址,怎么抓?这不是哄鬼吗?莫非真如石铁山所说,庞金海是个出色的演员,这又是他演的一出戏?
林永年愣在那儿,不停用衣袖擦汗。
“除了这些,还有更硬的证据。”石铁山接着说:“还记得马世奎吗?他是怎么死的?”
“他……他是中毒死的。”
“应该这么说,吃了你的蛋糕以后中毒死的。”
林永年嗖的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没错,吃了我的蛋糕以后死的,当时你还怀疑是我毒死了他。”
“不,我怀疑的不是你,”石铁山说:“我真正怀疑的是武大郎,他趁检查蛋糕的机会下了毒。”
林永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等他讲下去。
石铁山接着说:“他这么干当然是收了别人的钱,对他来说,犯人都是他碗里的菜。”
林永年对石铁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虽然是个粗人,却一点也不笨,看问题很有逻辑性。的确,武大郎是唯一可能下毒的人。他当然不会白干,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林永年越想越后怕。马世奎作了我的替死鬼,假如他没抢走蛋糕,那死的就是我了!
想起马世奎当时的惨状,他汗出得更多了,擦都擦不及。
石铁山又说:“除了武大郎,另一个人也有机会下毒。”
“还有一个人?谁?”
“你老婆。她会不会和姓庞的私通,两个人一起害你?就像潘金莲害武大郎一样。”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林永年大喊起来:“我们夫妻感情很好,她绝不会害我!”
石铁山冷冷道:“我看未必。她和那个庞金海青梅竹马,关系密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她嫁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我后来能做一番事业,多亏了她的大力支持!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不许你污蔑她!”
林永年满脸通红,双拳紧握,像要打人似的。
石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这么激动,那只是我的猜测,也许猜错了,你老婆也许跟这事没有关系……”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没关系!”林永年喊道。
“好吧好吧,这个问题不用再争了。”石铁山缓和了一下语气:“但不管怎样,庞金海要害你是毫无疑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