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引渡风波(上)

“什么意思?”庞金海恶狠狠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是不是想给林永年通风报信?”

他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变得很可怕。张伯良吓了一跳,赶紧申辩:“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庞金海瞪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伯良陪笑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忍心……不过钞票可是好东西,看在钞票面上……”

“你给我记住,这事是日本人让做的!”庞金海表情阴冷:“假如走漏风声,后果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明白!”

“是是!我明白!我明白!”张伯良连连点头。

庞金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信封扔还给他,一字一句说:“明白就好。你走吧。”

张伯良走了。庞金海关上大门,回到餐厅。

刚才他正要吃晚饭,还开了一瓶红酒,等着耳听好消息,但结果却是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冰凉。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变得前景叵测了。现在他只能希望这是一场虚惊,希望情况很快会好起来。

他已经走上了命运的赌场,他决不能输,因为他输不起。

但任何事上天都有他自己的安排,凡人难以捉摸。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张伯良拿着钞票离开庞金海家的同一时间,道森走进了位于外滩的上海总会。

上海总会又称为皇家总会,这幢落成于1912年的大厦是英国侨民的俱乐部,里面有餐厅、酒吧、旅馆、图书室、台球房等设施。作为俱乐部的金卡会员,道森来到这儿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门童替他打开门,恭敬地行礼:“晚上好,道森先生。”

“你好丹尼。”道森把帽子和大衣交给他,问道:“你看没看到鲍里斯?他来了没有?”

“还没有,先生。”门童回答。

道森吩咐:“他要是来了,请他到餐厅找我。”

门童弯了弯腰:“是,先生。”

道森把小费塞给门童,拍拍他的肩膀,径直朝餐厅走去,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着招呼。

来到餐厅,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要了一份菲力牛排,一份花旗鱼饼。服务生拿来了他寄存在这儿的大半瓶法国勃艮第红葡萄酒。他慢慢吃着,等着他的好友鲍里斯。

鲍里斯是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的记者兼专栏作家,为人热情爽朗,跟他很谈得来,是他情绪低落时最想见的人。

他不会去见威尔逊,所谓向威尔逊请示是他打发青木的托词。

他明白,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最终都只能向青木屈服,把那个叫林永年的人交出去。情况就是如此,他能做的只是拖点时间,做出在威尔逊的压力下不得不服从的样子,替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他很郁闷,一点胃口都没有,牛排和鱼饼吃着都味同嚼蜡,他最爱喝的勃艮第红葡萄酒也变得不那么好喝了。

“嗨,道森。”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正是鲍里斯。

“请坐,”道森说:“我正在等你。”

鲍里斯在对面坐下:“怎么啦?找我有事?”

“不,没什么要紧事。”道森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为什么?这段时间你不在上海?”

“我陪一个美国同行到上海周边地区转了转,”鲍里斯说:“他是《纽约时报》的记者,认识多年了。”

鲍里斯唤服务生过来点了餐,然后往椅背上一靠,掏出了雪茄烟。

鲍里斯年龄比道森小了整整十岁,是个金发碧眼、身材匀称的美男子,他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皮猎装,下身是一条宽松的灯芯绒裤,英俊潇洒。这小子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见多识广,很风趣很健谈,因此颇受太太小姐们的青睐,是社交界的宠儿。

鲍里斯抽着雪茄,打量着对面的道森:“老兄,你看上去愁眉不展,好像有什么心事?”

道森重重的叹了口气:“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退休,回约克郡老家钓鱼去。”

鲍里斯笑道:“别妄想了老兄,威尔逊不会放你走的,你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他喷了口烟,接着问道:“出了什么事?遇上麻烦了?”

“是啊,不小的麻烦。”

道森一边叹气,一边把与青木的争吵述说了一遍。

“他非要把林永年一块引渡。”道森说:“这个可怜的人,一旦落到他们手里,结果恐怕会很糟糕。”

“林永年这个名字很耳熟,让我想想,”鲍里斯蹙眉道:“他好像是一位企业家。”

“没错,”道森说:“他是中华味精厂老板。”

“对了,我想起来了,”鲍里斯说:“去年淞沪抗战的时候,我们的报纸曾经采访过他。”

这时鲍里斯点的餐送来了,一份麦西尼鸡,一份乡下浓汤。他熄灭了雪茄,沉思道:“日本人引渡那个姓张的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非要引渡林永年?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我还没想过,”道森承认道:“听你一说,倒确实挺奇怪的,青木对他好像比对姓张的还要上心。”

鲍里斯喃喃说:“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你判断一下,会是什么原因呢?”道森问。

鲍里斯耸耸肩:“这就难说了,一切皆有可能。”

沉默了一阵,道森说:“算了,随他去吧,这事我们无能为力。”

他放下刀叉,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转移了话题:“你这个消息灵通人士有什么新消息吗?”

鲍里斯摇摇头:“都是坏消息。慕尼黑协议签订之后,张伯伦被吹捧成避免战争的英雄,首相地位更稳固了。”

道森瞟着他:“你为什么说这是坏消息?”

“当然是坏消息,很坏的消息。”鲍里斯说:“张伯伦这个软蛋会把绥靖政策进行到底,结果将是灾难性的。”

“但大多数人并不这样认为,”道森说:“或许张伯伦是对的,战争真的可以避免……”

“不可能!”鲍里斯断然道:“因为这是违反人的本性的,尤其是希特勒的本性。”

道森故意挑起争论,他需要用一场争论来舒缓情绪,于是微笑道:“这是你的一家之言……”

“不!这是普遍真理!”鲍里斯果然激动起来:“人的本性是贪婪无度得寸进尺的,希特勒更是如此。满足他的要求非但不能让他停下来,反而会鼓励他怂恿他,让他的野心变得更大!”

道森点头道:“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鲍里斯像往常争论时一样,两只蓝眼睛闪闪发光:“绥靖的结果必然是战争,而且将是比一战更惨烈的战争。德国与日本很可能结成法西斯联盟,意大利和西班牙也有可能加入。英国必须现在就开始做准备,否则必定会在未来的战争中遭遇惨败!”

他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目前的局势非常危险,战争的阴云正在我们头顶上聚集。可惜掌权的是张伯伦这个糊涂虫,他听不进任何关于战争的警告,所以我对英国的前途非常担忧。”

鲍里斯兼有记者的敏锐和作家的深沉,他的这番见解很有说服力,但道森听了只是耸耸肩膀。

道森虽然身在政界,其实对政治并不十分感兴趣,认为那是高层的事情。用中国人的话讲,他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然而,鲍里斯接下去的分析让他竖起了耳朵。

“上海租界的前途同样渺茫,”鲍里斯说:“我们对日本人卑躬屈膝一再迁就,以为这样就能保住租界,太可笑了!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说明,他们比德国还要坏、还要无法无天!上海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必将落入日本人之手,我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道森听到这儿,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鲍里斯接着说:“你想要退休回老家的想法是很明智的,希望它能够实现,虽然我舍不得你走。”

道森默默地掏出烟斗,把烟丝装进去。

他和鲍里斯碰头是想舒缓一下情绪,然而适得其反,现在他的情绪变得更糟了。他已没有心情再待下去,抽完这斗烟之后,磕了磕烟斗说:“我想回家了,你呢?”

“我再待一会儿,玩几盘斯诺克再走,”鲍里斯说:“我和那个《纽约时报》的记者约好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希望明天能再见到你。”

“我会来的。再见,老兄。”

道森朝鲍里斯挥挥手,离开了餐厅。他做梦都想不到,这次告别竟然成了永别,他再也没机会与鲍里斯共进晚餐了。

这天半夜,他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被电话铃吵醒了。

这时候来电话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妻子露西拿起电话,接着便大叫了一声。

道森吃惊地坐起来:“怎么回事?”

露西把听筒递给他。电话是鲍里斯的妻子从医院打来的,她哭哭啼啼的说,鲍里斯死了。

道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他死了?几小时前他还和我在俱乐部一块吃饭,怎么一下就死了呢?”

鲍里斯的妻子说:“他是被暗杀的,身上中了三枪。”

道森把听筒交给露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告诉她,我马上过去,问问她在哪家医院?”

鲍里斯的妻子在电话那头已经听见了。

“露西,你叫道森别来了,”她说:“他来也没用,我只是告诉你们一下,再见。”

电话挂断了。这一夜道森辗转反侧,再也没合眼。

第二天他上班后,得知了鲍里斯被暗杀的详情。

鲍里斯昨晚十点多钟离开上海总会。他的汽车正在车行维修,他是坐三轮车走的。就在离家不到500码的地方,一辆汽车从后面追上来,杀手从车里朝他连开三枪,其中一枪直接命中头部,他当场就死了。

杀手还留下一封信,自称是76号特务,由于鲍里斯发表反日言论和文章,多次警告无效,因此拿他开刀,杀鸡儆猴。

道森想起昨天和鲍里斯一起吃的最后的晚餐,想起他那张英俊的生气勃勃的脸,想起他俩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悲哀和愤怒在心里搅作一团,让他几乎透不过气。他扯掉脖子上的领带,使劲摔到沙发上。

这时房门开了,青木像前几次一样,没敲门就径直闯了进来。

他来得很不是时候,但却偏偏来了,活该他倒霉。

道森一转身,两眼狠狠瞪着他。

你这个狗杂种!道森在心里咒骂,杀害鲍里斯的就是你们豢养的杀手!你也有罪!我恨不得一拳锤扁了你!

青木也许是反应迟钝,要不就是自我意识太强,竟然没有发现道森牙齿咬得多紧、目光多么凶恶,竟然还嚣张地问:“道森先生,你向威尔逊先生请示过了吗?他意见如何?”

道森笑了。这是极度愤怒之下发出的狞笑。

“我请示过威尔逊先生了,”道森用尽量平缓的语调说:“他的意见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滚你的蛋!”

青木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道森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威尔逊先生要我转告你,滚你的蛋!”

青木气得结结巴巴:“你……你竟敢骂人……”

“我骂了,怎么样?”道森切齿道:“我还想再骂一遍,滚你的蛋!”

“你……你简直太过分了!我要向日本宪兵队、还有领事松井先生报告!一切责任由你承担!”

青木满脸通红,连蹦带跳,活像一只被扔进开水里的小龙虾。

道森点燃烟斗抽了两口,冷冷地说:“我会承担责任的,请便吧,别忘了把门关上。”

青木摔门而去,脚步重得像是要把楼板踩塌。

“混蛋!”道森从牙缝里呲出这两个字。

本来林永年的命运与他无关,为了息事宁人,引渡就引渡吧。但鲍里斯遇害让他改主意了,他怀着对青木、对日本人的憎恨,决定跟他们对着干,拒绝引渡林永年。

我有这权力。道森心想,哪怕威尔逊反对,我也决不退让。威尔逊和张伯伦一样也是个软蛋,对日本人卑躬屈膝。他一定会翻脸,撤我的职。那正好!我求之不得!我正想回老家享福去呢!

道森走到窗前,像敲钉子似的,把烟斗在窗台上用力敲了几下。用中国人的话讲,他要破罐子破摔了。

接着他给妻子露西打电话,说了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露西的想法和他一样,提前退休回英国未尝不是好事。她甚至开始向往和儿孙在一起的欢乐场景了。

道森心里有了底,情绪舒缓了一些。他一边等着威尔逊的传唤,一边收拾东西做跑路的准备。

中午时分,威尔逊的电话来了,叫他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