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是豫西南的一处军事重镇,它的城墙特别高厚,在其南边不远处就是白河,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而南阳城的四面又都有城壕,里面一年四季都灌满了水。
另外,在南阳城的四门关城之外,还有许多相连贯的土城,原本是远近商贾的聚集之处,而今却住满了周边各州县逃来的百姓。
现在的南阳城周围笼罩着满是战争的氛围,各处城门即使是在白昼也依然紧闭,只有西门还坚持每日开放几个时辰,且也只开半边门,使外出砍柴的人们能够回城。
西门的瓮城上下都守着有一群兵丁,他们随时都可以先将瓮城外的吊桥收起,再将瓮城门关闭,然后迅速关上西城门。
而一堆堆的沙包就堆放在瓮城门里,一旦城外有警,里边关上城门后,不仅要上腰杠,还要用沙包将城门彻底堵死。
如此,莫说休想用人力将瓮城门撞开,就是使用攻城锤、撞车等攻城器械,都很难将城门攻破。
何况瓮城门后面的主城门,还更为坚固,且同样在内用沙包堵死,纵然贼军攻破了瓮城门也是枉然,四面城头上准备好的滚木、礌石、火器、石灰罐儿等防守诸物,自然会拼命招呼他们。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大街上的各处街口都有步兵站岗,而一队队的骑兵也是策马往来巡逻不断。
每到黄昏时分,除有一队队官军上城换防驻守之外,家家户户也都有丁壮上城协守,彻夜的梆子声“笃笃”地敲个不停。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处衙署的照壁上、各寺庙门前、饭馆酒楼中,到处都张贴着镇守南阳的总兵官猛如虎的戒严告示。
猛如虎,本是塞外蒙古人,崇祯初年时其与虎大威从塞外过来归附大明,时任的延绥巡抚给他二人改名时称之曰“猛虎二将”。
崇祯三年时,猛如虎在遵永大捷中立功升为守备,此后,又因征剿流寇有功,一路升任游击、副总兵、总兵官。
直到崇祯十三年,猛如虎因事而被剥夺了官职,并发配到边境上立功赎罪。
却正巧赶上杨嗣昌到襄阳督师剿贼,深感军前无将可用,便即向朝廷申请调猛如虎到自己军前效力,并提升猛如虎为正总统,张应元为副总统,一起率军奔赴绵州剿贼。
他感激杨嗣昌的知遇之恩,发誓不惜以一死报答,就在今年正月十三日,他率领少数部队,在四川开县的黄陵城堵截张、罗联军时,他的儿子猛先捷、部将刘士杰和郭开等尽皆战死,几近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是被亲将拼死力才得救出。
后来,等到杨嗣昌服毒自尽于襄阳城中后,猛如虎便率领自己的队伍驻守在德安、黄州一带,可这时他背上疽疮再犯,暂时不能打仗,就此退驻承天府,不久又移驻到南阳,便赶上闯曹联军来攻。
连日来,城中已经查出混进来的奸细就有数十人之多,皆在众人面前斩首示众,首级现就悬挂在府衙门楼上。
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些流贼细作的首级是应该悬挂在城门楼上,但现在四门皆紧闭不开,百姓不能出城,也就不能进城,所以首级就挂在府衙门楼上,向城内百姓示众。
以此来警示城中人等,使城内的家家户户不敢再窝藏坏人,尽管这时南阳知府官位空缺,但府衙门前仍是城中比较繁华热闹的中心地带之一。
而此刻,南阳周边的情况也越发紧急起来,连日里流贼大军不断云集南阳附近。
东边从博望到新山铺,再一直到白河的东岸,遍地皆是流贼安下的营寨,而北边也是一直到独山脚下,都隐现出一处处驻扎下来的流贼人马。
他们的游骑时常出没在距离南阳城只有四五里的地方,有时更是突进到离城只二、三里处抵近侦察。
从南阳前往邓州、镇平、新野和唐县等处的道路,如今也都被流贼的游骑截断,也幸亏猛如虎反应够快,才在最初奔逃出去十余骑,分往各处求取援军。
不过,这边乞援的信使是成功从流贼包围中突了出去,但能否求来救兵,却是难料,就连总兵猛如虎、副将刘光祚的心中,也是毫无一丝把握。
昨日午后不久,忽然坊间就盛传左良玉有一支人马,已经开到了新野附近,而督师丁启睿也率领大军于昨日间进兵到了邓州。
现今这两支官军人马正准备开来南阳地方,欲在此间同闯、曹贼军进行一场大会战,以期一举击溃流贼主力,使其不得再肆虐中州大地。
然而,虽然这一传言在坊间百姓中,颇为盛行,但城中的官绅人等却对此半信半疑,尤其是猛如虎与刘光祚更是不敢相信。
可如今城中军民人等被流贼围困,已经人心惶惶,十分迫切地希望能有一支官军前来援救,所以即使这个消息未必真实,然却可使人们获得意外的欣慰,增加他们固守的信心。
镇守总兵猛如虎不断派出麾下精锐的哨骑出城探查,据回报说从城西南的卧龙岗,一直到离城三十里外的潦河岸上,果然未见流贼的踪影。
虽然当地的百姓都在传说,官军确实已经到了邓州和新野一带,要来救南阳,正是因为官军来得很多,所以李闯王的人马才会全数退往白河东边,连离城十八里的独山一带也都成了空营。
可是,猛如虎与刘光祚却更增心中的疑惧,他们都是与流贼作战经年的老将,自然深知闯逆非一般贼寇可比。
其不惟意志坚定,更是诡计多端,狡诈非常,确为最难对付的一股流贼,尤其是在闯逆袭破洛阳之后,兵精粮足,他连开封都敢于围攻,何况一个南阳府城。
而且,此前的军报显示督师丁启睿与总兵左良玉,一直在光山、霍山一带与献贼作战,怎地忽然就来了邓州、新野?
更何况,如今闯曹二贼合营在一处,兵马十万之众,即使丁启睿与左良玉真的率领几万官军来援,也不见得就能将其吓退。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句话就是猛如虎对副将刘光祚所说。
而刘光祚也是直接断言:“闯逆此举必有诈!”
可无论猛如虎与刘光祚如何猜测,这南阳城的西南一带确确实实没有贼兵出没,所以才在白天时候,限时打开西门使人能出城打柴,并使城外的蔬菜粮谷也能多运进城里一些。
正是由于南阳西门每日还能限时开放,也使得城中军民的人心士气不再那么低沉,他们几乎都认为丁督师与左镇的大军,确已到达邓州和新野附近。
但城中的驻军却仍然十分警惕,继续逐户清查丁口,大街上也是严密的巡逻不断,继续捉拿流贼细作,并严禁谣言,日夜登城驻守不懈。
在猛如虎与刘光祚二人看来,城西、南两处虽未见有闯曹贼军,但其在白河东岸却是有增无减,围攻南阳城之事注定难以幸免。
更说不定,闯曹二逆贼也正从叶县往这里赶来,说不得贼军就是在等他们前来指挥,才会开始四面猛攻南阳。
…………
叶县向贼军投降的三天后,闯王李自成与罗汝才也来到了南阳城外,他才到军营便即下书给猛如虎,劝他放弃抵抗,献城投降。
可猛如虎这个人,却并非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就连《明史》都评价他“如虎骁勇善战,与虎大威齐名”,又怎会投降流贼?
李自成也是为着南阳城防坚固,不想过多损伤麾下将士,虽明知猛如虎不会投降,但还是采取先礼后兵的方式,向城中射书劝降。
因此,他指挥贼军将南阳城团团围困,直到三天之后,才开始猛力攻城。
而就在攻城的前一天晚上,负责进入叶县接受投降的刘体纯与军师宋献策也来到南阳城外,李自成闻知后立刻召见他们二人。
“大元帅,叶县城中只拣选了十一家素有恶名的富户,连同知县张我翼一起在县衙前,就地斩首示众,城中百姓皆是大声欢呼,都称闯王大军不愧仁义之师,真正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刘体纯脸上仍难掩兴奋之色,他接着又道:“虽只抄了这十一家富户,可加上知县张我翼的家财,以及县库中的钱粮,却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详细账目军师那里都有记下。”
闯王李自成对于这些似乎兴趣不大,他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刘国能那个大儿子,可曾寻得?”
刘体纯的面色一变,他见闯王语气似有不善,忙跪伏于地,叩首回禀道:“回大元帅,末将办事不力,竟使刘国能家眷趁乱逃出叶县。
请大元帅责罚?”
“逃了?”
闯王李自成闻言脸色一变,但旋即便恢复如初,温言说道:“我曾答应俊臣,照拂他家嫂子与公子,送他们母子二人返回延安老家去,如今虽说言不践行,却非我违背诺言,而是不得已啊。”
他随即又追问道:“他们母子孤弱无力,又是如何逃得出去?”
刘体纯不知为何,自打李自成攻取洛阳,尤其是自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后,越发使人难以捉摸,不似此前那般和蔼可亲,总给人一种难以抗拒的压抑之感。
这时,他见闯王问话中竟已然带了些许的疑虑猜忌之心,顿感惶恐,忙叩首回道:“回大元帅,末将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刘国能眷属,可沿路多有官军阻拦。
好不容易来到刘国能的副镇衙署,可内里却已再无一人,末将急寻刘国能旧部问询,却都不知其去向。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言数百骑突破北门,出城奔逃而去,因事发突然,入城的将士们阻拦不及,只能任其离去。
事后想来,恐怕是刘国能的亲兵亲将护着他眷属,夺门而逃,但已追之不及,此事乃末将布置不周所致,特请大元帅责罚末将。”
李自成原是因为刘国能与他的小儿子,皆死在自己军中,怕留他的大儿子在外,其将来恐怕会成为自己的死敌,这才要刘体纯将他大儿子也捉了来,以绝后患。
然或许是天意如此,竟阴差阳错地使他们母子二人从叶县逃脱,闯王虽有心绝了这个后患,但人既已逃走,此刻再责罚刘体纯也是无用。
当下,再次温言对他说道:“他母子二人既不愿我派人护送,或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也只能盼他能逢凶化吉,别无他法。
此乃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你何干,又为何要责罚与你?”
他接下来笑着又道:“德洁,快些起来吧。给我讲讲,俊臣的那些老部下都是如何安置?”
直到此时,刘体纯才有如释重负之感,其实从始至终闯王都没有说过,一定要他必须将刘国能家眷捉来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在刘体纯听来竟就是要他将之捉来,甚至最好经他手直接将他们母子二人给“咔嚓”掉最好的意思。
这种感觉现在想起,都觉得一阵阵心寒胆颤不已,刘体纯起身后,又将如何安置刘体纯千余旧部的事禀报给闯王。
刘国能原有部众两千余人,其中有不到三百人的亲兵,是他的亲将刘三刀统领。
就是这个亲将刘三刀,在刘金海与铁林等的劝导下,与他们一起护着刘国能的夫人与大公子刘世文逃出了叶县。
而剩下的刘国能部众千余,多是步卒,他们未曾逃走,除去不到百余人领了安家银两离去,余者几乎都加入到闯军之中,无疑又壮大了闯军的力量。
这其中就有二百余的刘国能部众,是被“山字营”哨头佟守山收编了去,至于这里边是否有什么猫腻,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闯王又抚慰了刘体纯一番,便即命他先回去歇息,缓缓急奔而来的乏累。
待刘体纯离去后,李自成转过身来看着军师宋献策,疑问道:“真的叫他逃了?”
“闯王,二虎将军追随多年,向来忠心耿耿,既是当初十八骑被困商洛山,也未曾离去。难道还怀疑二虎将军不成?”宋献策答道。
“唉。不是怀疑他,只是怎会这么巧,就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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