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路该如何走

牛金星与宋献策两人自归附李自成后,便常伴李自成左右,除了密议大事之外,更是为他讲古答疑,其地位日见重要。

李岩则与之不可同日而语,他因随自己营中的豫东将士住在一起,而非是常住在老营之中,不得常与闯王接触,且他又存了“功成身退”想法,并不十分热衷于功名利禄,所以与闯王的接触更显疏远了些。

但牛金星与宋献策两人因久伴闯王身边,对于闯、曹两营间的勾心斗角,势难久合之情十分了解,他们也知道闯王是想利用合营的这一良好时机,集中力量打几个大胜仗,尤其是拿下开封城的想法,所以对李岩提出的建立根基,以谋大事之说,并不十分支持。

尤其是牛金星,他的功利心与私心要更重一些,总是担心宋献策与李岩建树过大,会影响自己在闯王心里的地位,所以他心里实不愿宋、李二人过于出头。

现在,牛金星见闯王用眼色催他表态,这才望着李岩说道:“林泉,你的建言出自对闯王一片忠心,也是从大局着眼,实不失为上策。然大元帅纵览时局,不欲受制于敌,亦有深虑宏谋,年兄何以忘却了?”

李岩明白牛金星所言“深虑宏谋”,是指先占开封,击溃朝廷援军主力,而后再剪除异己,才好建立名号,以开封为根基,分兵略地,选官理民。

既然牛金星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坚持自己想法,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牛金星见状又笑着道:“况大元帅已下令扒城,又岂可朝令夕改,半途而废呢?那样岂不自损威信了嚒?”

李岩见如此一顶帽子扣了过来,也是吓得一个机灵,连忙接口道:“是,是。岩思虑粗疏,见不及此,还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李自成却并不以为意,他哈哈一笑,拍着李岩的肩膀,对他说道:“林泉,你用意是好的,我怎会怪罪与你呢!不过,若是将来你在我跟前,不肯大胆建言的话,我还是会怪罪与你的。

唐太宗身边有一个魏征,可着实教我羡慕不已啊!林泉,我身边就缺少像魏征那样人物,你常劝我效法唐太宗,我虽望尘莫及,但还是希望你能成为我身边的魏征。”

闯王说到这里时,满眼透着真诚地望着李岩,追问他道:“林泉,你说好嚒?”

李岩被闯王的一片真诚所打动,他略显激动地说道:“大元帅以国士待我,岩倘有所见,又岂敢缄口不言。”

刘宗敏这时忽然开口说道:“林泉,你不管有啥话,都要尽管说出才对!待日后闯王坐了江山,你不惟同闯王有君臣之义,你的夫人可还是闯王夫妇的义女哩!”

他的话引起闯王等众人一阵大笑,众人又闲唠了会军务上的事,便各自上马离去。

…………

李自成才回到老府,刚跳下乌龙驹,高夫人的亲兵就走上来禀报:“夫人,命我来看看大元帅回老府了没有,大驾果然回来了!”

他让刘宗敏和牛金星、宋献策等人自便,就向高夫人的住处行去,边走边想着:“此刻寻我,会有何事儿呢?”

待到走入高夫人帐中,才看到原来是出嫁的养女慧梅来看高夫人了,她们一见闯王进来,笑语忽止,尽皆肃然起立。

闯王与大家见过礼后,又叫众人都坐好,先是聊了些慧梅出嫁后的情形,当他听到吕二婶讲慧梅与袁时中夫妻恩爱,和睦团结,心中也深感欣慰。

虽然当初的本心是为了笼络袁时中,但若慧梅与之能真心相守一生,岂非美哉,也不枉慧梅在高夫人身前伺候这些年。

最后,闯王更是对慧梅嘱咐道:“你要处处尊重时中,不要觉得你是我的养女,在大军中经多见广,如今嫁到小袁营就受了委屈,俗话说‘嫁鸡随鸡’,妻子顺从丈夫,才算贤惠知礼。

你的心里更要明白,在我的眼中,时中的小袁营决不能如曹营那样……对曹营,我也只能马虎一点,只要大致不差就行了,但像这样一营,在我的‘闯’字旗下,就只能有一,绝不许有二。

对时中,我期望很深,并未将他做客人看待,也不曾把他的小袁营当作客营对待,目前虽半是客营,半属闯营,然日后不久,也该化客为主,就像你补之大哥、刘明远、袁汉举等率领的各营人马一般,到时我既将小袁营纳入‘闯’字旗下,作为自己人马对待。

从今往后,在军纪上也必将从严,操练上更要从严,今日特对你把这些话说得明白些,让你也好在心中有数,处身行事都不要违背了我的心意。你可明白了么?”

慧梅忙站起身来,十分恭敬地低声回道:“女儿明白,这也是女儿所愿。”

李自成还想再多嘱咐慧梅几句,却被突如其来的李双喜打断,只听他禀报说:“曹帅来啦……”

原来今日是罗汝才在曹营设宴,邀请各营主要文武吃酒看戏的好日子,他昨日就已发出请帖,为着表示对闯王的特别敬意,才亲自前来老府敦请。

李自成与他在大帐中谈了一阵闲话,见日已近午,便招呼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人,以及其他住在老府附近的一大群武将,同罗汝才一起骑马往曹营而去。

曹营的酒宴果然比前日丰盛许多,各色山珍海味那是相当齐全,此外还有许多好酒,赴宴众文武见之皆赞不绝口。

今日,曹营除酒菜极其丰盛之外,更是连夜搭起的戏台,一班昆曲、一班河南梆子轮番演出,还有一大群歌妓各桌前侍候着,执壶劝酒。

大帐内外一派热闹景象,猜枚划拳之声不断,就连那些文人士子也都在谈笑风生,场面比闯王宴请之时,不知热闹多少。

闯王李自成见又上了“海参烧鱼肚”和“银耳汤”后,心知酒菜已经基本上齐,他一则有事,二则也怕他在这里会使大家感到拘束,便向罗汝才表示了告辞之意。

罗汝才又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也未强留,只是敬了他一杯酒,道:“李哥你忙,我不敢留。说句良心话,你只知图谋大事,却不会享福!这下一出戏,可是周士朴家苏州班子的《琵琶记·吃糠》,你竟然都不想看,多可惜嘞!”

李自成却笑着说道:“还是早走的好啊,免得大家伙拘束。不过,话可说在前头,今日虽是你宴请犒劳他等,却也不能放纵他们赌博,也不许有人喝得烂醉如泥!”

“这个自然。李哥还不放心咱嚒?”

罗汝才亲自将闯王送出辕门外,可李自成并不急于上马,却轻声对他说道:“汝才,你多送我几步,有几句体己话要同你唠唠。”

罗汝才也有些诧异,在心中发起疑来:“莫不是军中传言,流到他耳中啦……”

他们前行几步,与后面的亲兵护卫拉开一段距离,李自成才对罗汝才小声说道:“汝才,你可知那个张永褀是如何逃掉的?”

罗汝才心中一惊,暗道:“却是为此!”

不过,他并未露于言表,而是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反问道:“不晓得啊,李哥可是访查明白啦?”

李自成并不以为意,而是拉着他的手,装作十分亲近的样子,对他说道:“这事你当然不会知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原也是不想再提,却又怕你蒙在鼓里,以后又会生出此等事来。”

“李哥,你快讲,究竟是咋回事儿?”

“那个张永祺是被你曹营的人儿给放走脱的,他们倒是独将你一人给瞒得死死的。”

“啊……?”

张献忠满脸吃惊状,他瞪着大眼珠子急切问道:“还有这种事情?太岂有此理啦!这是哪个龟孙儿干的好事,李哥你可知晓?”

李自成轻轻点着头,道:“本来前几日就已晓得,只是怕你听了生气,才一直拖着。汝才,这事儿你心里有个数就是了,没来由使众人皆知。”

罗汝才恨恨地说:“那怎行?倘若我手下有这样鳖孙儿,非亲手砍了他不可!”

李自成见他表演得如此到位,心中不由一阵暗笑,但嘴上却故意说道:“你这样子说话,我今后便不提此事罢了。”

“不行嘞,李哥。你咋跟个闷葫芦似的,独使俺一人难受哩,今儿个你一定要说得明白。”

“告诉你也行。不过,要先应我一件事。”

“何事?你讲嘛。”

“你先答应我,不可处分他,得给人家一个改过的机会。”

罗汝才心里骂着李自成“假仁假义”,但表面上确是装作勉强点头同意的样子,道:“好。你快告我是哪个昧良心的龟孙儿,我决不伤他性命就是啦。”

“黄龙……”

“是他?”

“他不惟放走了张永祺这厮,还将你我定下的‘围而不攻,困死开封’之策,也偷偷告与张永祺了。”

“竟有这事?忘恩负义的龟孙儿,看我不宰了他!”

看着罗汝才咬牙切齿的模样,即使是闯王也不得不佩服他演戏的本领了得,若是张诚此刻在他们二人身边,又熟知内情的话,怕是还不得给罗汝才发一个“奥斯卡的小金人”!

不过,李自成可不会给他发小金人,但也是出言劝解他道:“汝才,还是不要多问为好。此事,你心里有数,以后提防此人就是啦。”

言罢,又饶有意味地轻轻拍了拍罗汝才的肩膀,对他说道:“好,就到此吧,我也该回了。”

李自成招手唤亲兵们上前来,他接住马缰,纵身一跃上马,正待扬鞭起行,却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便俯下头去对罗汝才悄悄耳语道:“此事切勿声张,以免让外人知晓,旁生出枝节来。只烂在你我肚子里,也就是啦。”

望着李自成远去的背影,罗汝才的神情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最后更是变成了一股狞笑,用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李哥,就算你知晓是黄龙所为,又能将我如何呢?”

…………

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和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人,见闯王已经离席先回,他们又稍待坐了一阵,勉强等到曲终席散,也都赶快起身告辞而去。

袁时中见他们起身离去,便也偕同小袁营一众文武,跟着一起走了,以示小袁营与闯营行动一致之意。

惟有袁宗第与郝摇旗等几人,因已经上了赌桌掷起色子来,一时不便马上离桌而去,便多留了片刻功夫,才得借口走掉。

袁时中因与刘宗敏等人并无亲近之感,亦不愿与之多说话,便放缓了脚步让刘宗敏等闯营文武远远行在前面。

他与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等在前,边走边聊着今日酒宴上的一些事,纷纷感慨罗汝才确实比闯王会享受,不光是吃喝有味,戏曲精彩,就连那些伺候斟酒的歌姬也是样貌不俗。

“去他娘的闯王,硬是欺负人……下了商丘,金山银山的……都弄到老府去……独对咱小袁营按人数放粮……咱小袁营啥时受过这鸟气啊?”

猛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粗豪的叫骂声,袁时中不由眉头紧锁起来,刘玉尺反应最为迅速,他立刻转动脑袋,向着左右望了望,确定无人在近前后,才稍觉放心。

“为啥要受这种鸟气?他说啥就是啥……你们受得……我便不受着……倒不如趁着没有防备,咱们杀进老府去,宰了球子李闯王这些家伙,抢了他的金银钱粮,咱自家快活去多好……”

这后半截子话太过露骨,直吓得袁时中一阵心惊胆颤,他连连摆手喝止:“你喝醉了,少说这些闲话,莫要惹来祸端。”

这时大头目王世奎忙赶上前来,一把拖住那叫骂不休的家伙,向袁时中连连赔着不是,硬将他拖往队伍后面去了。

可“酒壮怂人胆”,何况这个老兄弟还不是一般人,他仗着酒势仍是骂个不停,甚至有几人被他引发共鸣,也跟着小声嘀咕了起来。

袁时中见他们越来越过分,不由心中发怒,正待出言怒斥之时,却听后面传来一阵怒骂之声,正不明所以间,就见一个大汉策马冲至近前,怒声喝问:“袁时中,在何处?”

听着这个粗豪的声音十分熟悉,袁时中忙驱马上前相迎,一见之下,果是闯营大将郝摇旗,忙陪着笑脸抱拳说道:“原来是郝将爷,不晓得您从后面追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郝摇旗却完全不接他这个茬子,怒声喝问:“时中,你手下人敢骂闯王,还口口声声要杀进老府,劫夺金银粮草。这是想造反不成嚒?”

袁时中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然此刻已别无他法,惟有硬着头皮抵赖道:“郝将爷息怒。时中与玉尺等闲谈,并未听闻此事。”

“你说不知道?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嚒?哼……哼……这叫什么话……”

袁时中见状只得拱手说道:“我真不知情。若真有这等事,不论是哪个人,我都一定严办他。”

郝摇旗看着袁时中,摇了摇头,又对他说道:“你自己瞧瞧,闯王待你可不薄啊,最宠爱的养女也嫁了给你。你现在既是闯王部将,又是闯王女婿,却在此纵容手下人辱骂闯王,煽动军心。

该怎样办,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不待袁时中有何话说,后面又一人策马赶来,正是与郝摇旗一同留在曹营赌桌上的袁宗弟,他不似郝摇旗那般的暴脾气,还想着给袁时中留些面子。

只见他先是轻轻拍了拍郝摇旗的肩膀,才对袁时中嘱咐道:“时中,下边人敢如此放肆,你真要好好管束一下,不然闹出大事来,可就不好啊,也辜负了闯王对你的倚重。”

“我一定严办,一定严办……决不许下边的人如此放肆。”袁时中的头上已经冒出汗珠来。

郝摇旗仍然是满面怒容,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扬鞭催马就奔闯营驻地方向而去,袁宗第对着袁时中微笑拱手告别,也跟在郝摇旗身后策马离去,后面是他们的四十名亲兵紧紧追随。

“如何是好……”

袁时中望着郝摇旗与袁宗弟的背影,嘴里不停念叨,他忽然转头向后,怒道:“真天杀的,喝了几口猫尿,偏要多言,如今可惹出祸事来啦!”

“将军莫急,此事或非不可挽回……”

听了刘玉尺的话后,袁时中也冷静下来,他满目祈盼地望着刘玉尺:“可有何法子?”

…………

当日,临近酉时,闯营老府驻地内,李自成处理了一阵公事后,正侧躺着小恬之时,听闻帐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传进帐内。

他一个激灵就翻身坐起,喝问:“外间何事?如此喧哗。”

一个亲兵在帐门处禀报道:“回闯王,曹营将黄龙绑送过来,请大元帅发落。”

李自成会心一笑,在心里暗道:“到底是曹操转世!”

不过,他并不会真的严厉处罚黄龙,毕竟闯营与曹营合兵一处,虽以他闯王为首,但罗汝才可并未自认是他闯王的部下,所以对于黄龙的处置还是要以罗汝才的意见为主。

正是因于此,李自成只是严厉批评了黄龙一顿,却也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最后还是被曹营将士抬着回了曹营,听凭罗汝才的发落。

这边黄龙和曹营的将士才走,袁时中便押着那个酒后失言乱叫乱骂的头目来到的闯营老府,与抬着黄龙的曹营将士撞个正着。

袁时中一见闯王,立马就跪了下去,抱拳道:“大元帅,时中有罪,不敢奢求宽恕,请你责罚我吧!”

李自成笑着起身,将袁时中拉了起来,对他言道:“时中,你何罪之有啊。都是下边人乱说,并非出自你的心思,你又堵不住他嘴,怎会对你责罚嘞!”

“大元帅,都怪时中管教不严,平时对这些家伙太放纵,才有今日酒后乱语之事发生。我实有其罪,请大元帅严加责罚。”

闯王坐回大椅上,对他温言抚慰道:“你虽非无责,也只管教不严之错。你对我忠心,我心亦是全知。况你今既是我的爱将,也是我的半子,亲戚加爱将,本是一体。

你不会对我有二心,我更不会对你有猜疑,至于快坐下吧,坐下说话。”

袁时中这才领命落座,然态度却依旧十分恭谨。

刚才在辕门外,他也才听闻曹营的黄龙犯下大罪,而闯王看在罗汝才的情面上宽容不咎,便想着闯王对他的手下也会放宽度量,现在见闯王待他如旧,语言温和,使他暗怀的希望倍增。

李自成向帐外被五花大绑的小袁营头目望了一眼,继续用平静的声调说道:“这个姓王的小子,确实有罪,任他如此下去,必会乱我军心,引老府与小袁营间产生隔阂。”

他面容冰冷地淡然一笑,接着又道:“时中,我把小袁营看成真正的闯营人马,对这事不能不有所责罚。你说是吧?”

袁时中欠了欠身子,答道:“是,自是要责罚的。末将请严加治罪,重打他一顿,再穿箭游营,以示众……”

李自成不待他说完,便语气森严地吩咐道:“来人,将这家伙推出辕门,立斩。”

他话音才落,立即便进来几个亲兵将那姓王的小袁营头目押出帐外,直奔辕门而去,李自成对此看都不看,他又对袁时中嘱咐道:“时中,你回营后还要告诉小袁营全体将士,如有谁敢再挑动众人,煽惑军心,或心存背叛之意,都要看一看他的下场。”

袁时中的心里一阵胆颤,他站起身来向闯王回道:“请闯王责罚时中御下不严之罪。”

闯王又笑着对他道:“你有什么罪?你不要多心,坐下叙话吧。”

他们正说话间,一个亲兵走进军帐禀报,那个姓王的小袁营头目已经斩讫,闯王若无其事,不作任何理会,只是温和地微笑着对袁时中谆谆嘱咐,务要治军严明,对违法乱纪的事不可宽纵。

闯王还说他如何看重袁时中,对之期望又是如何殷切,袁时中起立恭听,只敢唯唯称是,生怕一个不妥,将自己的脑袋也留在这里。

离开闯营老府之后,袁时中对跟随众人一言不发,心中仍觉十分害怕,他决定今夜务要同刘玉尺等亲信,仔细密商,寻求对策。

“今后……这路该如何走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