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拥有特别的力量, 艾伦。是那种你那个疯子母亲最为渴求并且看中的力量。”
迪福教授脸上的皱纹实在太多了，多到艾伦完全看不清对方隐藏在皱纹深处的眼神。
……是错觉吗？在提到特殊力量的时候，迪福教授看上去似乎对自己有着一股深刻的怜悯。
“我觉得我跟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艾伦喃喃道。
他举起了自己的手，观察着自己的手掌。
柔软的皮肤, 稍微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的肤色, 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手掌。
艾伦又重新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感到有些茫然。
如今正在他胸腔里跳动的这颗心脏竟然只是拟态出来的？
如果不是迪福教授的态度足够严肃, 艾伦恐怕真的以为自己对面的这个老人只是在开一个无聊的玩笑。
“我也不觉得我拥有什么力量，”艾伦忍不住又说道,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补充道，“至少在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爆炸的时候，还有黑色天鹅号被毁灭的时候, 我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有什么力量的话……当时我至少应该可以爆发一些小能量, 好救下一些我想救的人。”
然而在他周围并没有奇迹爆发。
艾伦在心底说道。
他又想起了那些无声无息死在中轴区里的域外之民们。
那些被精心培育的花朵在花田里被坠落物砸成了软烂的泥巴，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再拥有重新开放的一天。
“我最终什么都做不了。”
艾伦说。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的语气还是显示出了他的沮丧。
迪福教授叹息了一声。
“这是很自然的, ”他说，“梅森当初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你全身心地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你应该还记得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参加过不少心理治疗？”
“……”
艾伦的呼吸一滞。
没错, 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准确的说, 是他被接到梅森身边仔细照顾的时候，他几乎每一个周末下午都被消耗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
只不过那些治疗主要是针对艾伦的幻听还有噩梦的。
好吧, 他时不时的自言自语还有独自哼唱也是需要进行心理治疗的部分。
艾伦一直以为那就是普通的治疗, 毕竟从小到大他都背负着“疯子”的心理重担。
可就在今天，艾伦的认知被彻底打碎了。
“这跟我那些心理治疗有什么关系……”
“你的力量非常强大，孩子, 那些心理治疗能够让你觉得自己是一名人类, 所以你这么多年来就是一名‘普通’人类,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根植于你心灵深处的暗示塑造了你现在所拥有的的这个自己。”
也许是注意到了艾伦此刻的脸色有多糟糕，迪福教授叹了一口气补充道：“不要因为这个而难过，我可以向你发誓梅森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打个比方，如果当初发现了你的人是玛利亚，他很可能会把你洗脑，你可能会变成一棵树，一只盒子……总之是任何可以让她随意掌控的东西。”
“而一旦我那么认为，我就可能变成那样？”
艾伦说，语气中还是透着不可思议和怀疑。
“是这样没错，而且，梅森之所以那么做也不单单是为了阻止这个世界忽然间冒出来一尊人形兵器，更是为了你好，艾伦。只要你坚持自己是人类那么你就可以保持你现在有的一切，你的灵魂，记忆，心灵……爱，还有恨。”
忽然间，一旁的安德森开口插嘴道。
他笔直地走了过来，那双看上去总是透着淡淡疲惫的双眸凝视着艾伦。
有那么一瞬间，艾伦甚至觉得安德森与梅森看上去竟然是那么相似——他们似乎一直都保守着秘密，一个折磨了他们多年的秘密，而现在，他们自己看上去都成为了这个秘密本身。
“……但是一旦你将自己认为是别的东西，比如说，一颗星星，那么你的灵魂也将会被那种强大的力量所搅散归于虚无。”安德森伸出手，将迪福教授手中的立方体拿了过来，“因为一颗星球是不可能拥有脆弱的，虚妄的，人类的情感与意志的。”
说完之后，安德森抬起手，将那枚立方体抬了起来让在艾伦的面前。
艾伦的目光落在了立方体上，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艾伦异常震惊。
他很清楚地记得就在刚才，迪福教授手中的立方体中闪耀的还是是一种类似于萤火虫般的银色光辉。
那光辉会随着他的心跳和呼吸有规律的明灭，但是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立方体里，却已经荧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带着露珠，纤细而华美的银色小花、
正好就是他之前想起的那种花——那种被域外之民种在花田之中却因为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爆炸而永远消失的星星花。
只不过如今那种花朵又一次出现了，栩栩如生地在他面前绽放开来。
那朵花脉络清晰，叶片薄而柔弱，花瓣的尖端甚至还残留着露水。
如果不去仔细观察并且敏锐地捕捉到那朵花花瓣上闪耀着细微的银色光芒，普通人真的很难辨认出这朵花究竟是真是假。
艾伦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立方体轻轻地碰了碰那朵花。
他本来以为立方体表面应该覆盖着透明的玻璃或者别的材质，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手指在碰触到立方体的一瞬间就没了进去。
那朵花抚摸起来也跟真正的花朵一样。
而艾伦，在那一瞬间心口微微一悸。
“我刚才只不过……
艾伦震惊地喃喃说道。
“之前的你一直坚定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在——这意味着你与力量之间的屏障相对来说还是非常牢固的。可是，就像是我之前提醒过你的那样，在被玛丽亚派出的杀手击碎了心脏之后，你现在之所以还能活着，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你体内属于银之星……也就是属于白神的力量正在起作用。你与这种力量已经变得越来越契合。越来越紧密，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你只是随便的思考，也有可能引起力量的回应……就像是我们手里的这只小东西一样。
迪福教授开口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我忘记自己是一名人类，我很有可能会……”
“但是你就是人类艾伦，你得记住这一点。”
安德森打断了艾伦的话，然后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过往，安德森的眼睛显得比平时要幽暗很多。
“……为了把你固定在人类的形态，梅森真的做了很多。”
安德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柔声说道。
“当初玛利亚生下你之后，并没有注意到你身上的特殊之处。她一直以为你与他的其他实验品是一样的，再加上当时正好是整个教团无限扩张的时间，她把你放到了寄宿学校并且暗自派人监视着你。当时，是梅森发现了你的与众不同，同样的也是他意识到，你可能就是银之星力量的投影。”
“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你和他当时都在调查按个社团。”
艾伦用非常小的声音低语道。
“他本可以把你推到台前，”安德森立刻回应道，“他本来可以对你进行进一步的研究，相信我，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他现在已经是整个地球联盟最年轻和最优秀的大统领了。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艾伦代替安德森把对方没有说完地那句话补充完整。
“没错，他不仅没有把你推到台前……恰恰相反，他把你彻头彻尾地隐藏了起来。”
说话间，安德森转头多看了迪福教授一眼。
“教授可以证明这一点。虽然说最开始我们确实抱着别样的心思才接近你，教导你，但是后来……梅森确实被你打动了。”
似乎又想起了当初那段艰苦的岁月，安德森的脸色变得更外冷峻阴沉。
“为了能够篡改你的身体检查还有生理数据，梅森几乎付出了当时他所拥有的一切。”
有一段时间，安德森甚至非常警惕地提醒着梅森控制住自己，他对艾伦的那种情感已经让安德森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后来安德森才知道，梅森完全是把艾伦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梅森是有自己的孩子的，只不过那个孩子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讲话就被他的母亲带离了看似贫穷并且无望的月球大区。
接下来的很多年，梅森甚至都不被允许靠近自己的亲生孩子。
艾伦的出现是那么的恰好，他在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出现，然后完美地填满了梅森胸口因为孩子被带走而造成的伤痛。
再之后，在梅森逐渐在政治上展露头角，那个被母亲带走的亲生孩子又被送到了梅森身边——可梅森却再也没有办法像是爱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爱这个孩子了。
因为，在梅森的心里，艾伦已经成为了他最亲密也最珍贵的孩子。
为了能够将这个非人的孩子隐藏起来，只有上帝才知道梅森究竟付出了多少……
只不过，这种牺牲，一直以来都被安德森这个知情者深深地埋在心底。
直到，现在。
“我之前一直以为玛利亚是因为我的信息素发育不良所以才抛弃我的……”
艾伦想起了自己在濒死时期产生的那些“幻觉”，那些在光怪陆离场景中被剥离出来的，关于玛利亚的过去。
至少在玛利亚的视角来看，艾伦的信息素发育不良确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缺陷以至于玛利亚根本没法接受这一切。
只不过，话说到一半，艾伦忽然噤声。
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然后便伸手捂向自己的脖子后侧。
他震惊的极了。
他抬眼看向了安德森，对方沉默不语。
但是也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安德森的表情，安德森的表情……
甚至这位安全局局长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艾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太过于激动。
“就连我的信息腺也是……”
“他别无选择。”
安德森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恨他，他真的非常希望你能够拥有自己的人生，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
“我知道。”
艾伦干巴巴的说道，但是心头正在不断涌动的情绪却异常复杂。
梅森确实为他做了太多太多……
许多曾经被忽视的细节在短短的一刻被串联了起来。
艾伦终于明白了多年以前梅森对他做的一切。
【“你要开心一点，艾伦……“】
【“啊，生日愿望啊？很简单，我希望我的小艾伦健康，幸福……”】
【“艾伦，你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于我来说，你的幸福与快乐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重要……“】
……
艾伦本来以为随着梅森的死去，在岁月的冲刷之下，自己已经忘记那个男人对他不断重复的话语。
可现在他才忽然间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其实他一直都不曾忘记，甚至他还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像是梅森所希望的那样幸福快乐而感到羞耻和痛苦……
虽然他从来都不曾享受过来自于亲生父母的一丝关怀，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深沉，内敛的父爱。
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心心念念地关切着他……哪怕到了死后也一样。
不知不觉中，艾伦感觉自己的眼底涌起了一股热意。
他迅速地转过脸，并且用手背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等到情绪平复之后，他才转过身来对上安德森的视线。
“如果白皇帝可以尽一切所能协助我们，而我们又想要挫败玛利亚的那些阴谋。我们的计划是什么……我究竟应该具体做些什么？”
艾伦问道。
在发现艾伦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迅速的整理好了情，安德森显得有些惊愕，不过很快，他就注视着艾伦，微笑了起来。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他问。
“就冲着那个所谓的白神教团杀了梅森……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艾伦说。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房间吗？那个房间里不仅有纸质资料，还有梅森当初留给你的一些话。在看完他的那些话之后……我想我们会有更加具体的计划的。”
安德森说道。
艾伦一愣。
“梅森老师留给我的话？”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
安德森走在艾伦的面前。
明明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艾伦的所有疑问一样。
接着没等艾伦再开口，他已经絮絮叨叨地回答道：
“这也是梅森跟我的约定，我没有办法强迫你去做什么，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没错，艾伦，我希望你能够去对抗玛利亚，我希望你能够挫败那个家伙的所有阴谋，但是……梅森曾经让我许诺过，绝对不强迫你去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情。甚至就连他的这一份留言也必须在你完完全全下定决心，去面对这一切之后，才可以拿给你看……”
“……”
“虽然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是玛利亚，但是相信我，梅森才是你合格的‘父亲’。”
说话间两人已经不知不觉重新回到了之前安德森曾经带领艾伦参观过的房间。
就跟之前一样，这里依旧堆放着大量的纸质资料。
因为高强度的安保措施，密闭性太过于强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旧书特有的味道。
当然，隐约中，艾伦还觉得那股味道你夹杂着一抹让他有些在意的气息……
艾伦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安德森有些手忙脚乱地在成堆的旧纸堆里飞快的翻找。
“等等，我记得我明明是放在这里的，该死——”
安德森不断嘀咕道。
一本又一本的旧书被他从书堆里抛了出来，然后落在了艾伦的脚下，艾伦随意看了一眼，发现那些都是关于古代安雅人的一些历史揣测和奇幻小说。
【古神与银之星，永恒伴侣的绝世悲歌！】
艾伦飞快地瞥了一眼封面。
夸张老旧的封面上，一行字迹映入艾伦的眼里。
他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很快，又一本旧书丢到了他的脚边，这一次印在封面上的是更加让人无言以对的宣传词：
【300年前，爱沙一族离奇灭族，星海章鱼势力正在扩张……】
艾伦叹了一口气，从那夸张的文字上移开了目光。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安德森故意所为，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安德森表现出这样随手乱放的行为之后，他心底原本的紧张不知不觉中竟然消退了一点。
要知道在来的路上，光是想到自己即将面临梅森秘密留给他的留言就在这里，艾伦就紧张得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而现在，他只想快一点知道梅森想要告诉他什么。
“找到了……”
就在艾伦的情绪已经快要指向“焦躁”这一标格的时候，安德森总算从房间的最角落钻了出来。
他的头上还粘着搜集而来的纸质资料上挂有的蜘蛛网。
他拿给艾伦的是一枚老旧的留影球。
将那东西丢给艾伦之后，安德森目不斜视，笔直地朝着门外走去。
“我以为你会留在这里与我一起看。”
艾伦不由问道。
安德森却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不，我可没有兴趣在朋友死了多年以后，再跟他的晚辈一起看他留在留影球里的影像，那也太恶心了……”安德森干脆利落地说道，但他随后似乎又察觉到了什么，他微笑了一下，“如果你会不安的话，你可以找其他人陪你一起看。”
安德森说道。
艾伦一愣。
“我还以为这玩意儿应该是保密的。”他说，安德森笑了起来。
“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保密的。不过，既然你会想要与‘某个人’一起观看自己亲人留下来的遗言，那么就说明那个人是你打心眼里信任的人。我想梅森也不会介意这一点的……你知道的，一直以来他都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够找到自己可以信任，甚至是可以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说完安德森没有再继续废话，他径直离开了那个房间。
艾伦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枚留影球，在房间中站了很久。
虽然安德森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某位纳迦皇帝，但艾伦还是直觉安德森之前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艾伦在房间里站了一小会儿，然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冲着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异样的房间，轻声开口道：
“所以你愿意跟我一起……一起看一看我的老师，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亲人，留给我的最后留言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房间角落里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
空气扭曲，然后浮现出半透明的轮廓。
曾经在艾伦房间里出现的那一幕，再一次在艾伦面前重演了。
白皇帝就像是一团雾气，一名幽灵，或者是变身怪一样，径直出现在了房间的角落。
本应该被严密监视的外星皇帝却在安全局里到处乱窜，而除了艾伦之外，没有任何人类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就连他们专门针对白皇帝设置的警报也没有任何动静。
不过就是这样一名拥有着强大伪装技能，神出鬼没的潜入能力，并且还统领着整个纳迦家族的皇帝，只是因为对上了艾伦的眼睛，就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在艾伦开口之前，白皇帝就已经举起了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白皇帝可怜巴巴地冲着艾伦说道。
“我没有想过要让你发现。”
后面这句话说的太过于坦然，以至于让艾伦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紧接着他就听见白皇帝继续开口：
“我们两个昨天晚上才度过了那样美好的一个夜晚，可是当我第2天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你就那样丢下了我，冷酷无情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白皇帝甚至还把手放在了胸口，做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
“所以你就开始跟踪我了，对吗”
艾伦叹了一口气，然后苦笑着说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在干什么而已，这应该不能称之为‘跟踪’。”
白皇帝委委屈屈的说道。
除了在艾伦面前装腔作势，伪装出来的可怜之外，其实白皇帝自己心底也涌现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情绪。
祂怎么都没有想到，能够让祂在族群里成为了皇帝的强悍的能力，在艾伦面前却像是忽然间失效了一样。
他面前的恋人，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祂的存在。
难道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所谓的心有灵犀……
白皇帝自顾自的在自己心里对眼前的情况作出了判断。
心头顿时涌现出一丝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