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艾伦轻声地说道。

“不,你知道。”

萨基尔点开了投影,艾伦的个人资料瞬间闪现在悬浮车内幽暗的空气中。

而萨基尔就隔着那不断滚动的文字与艾伦对视着。

“你修改过自己的身份记录,但替你修改身份的人并没有办法彻底抹掉你的真实身份,艾伦·丹·布雷斯维尔,你可不是什么与他同名同姓的普通人。你就是‘海妖’本人,那首歌也是你多年前的成名作。我想雷蒙德·莫克姆上校大概也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他对你很着迷。”

“嘿,克鲁恩——”

眼看着艾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的模样,拉菲尔忍不住开口,他责备地瞪了萨基尔一眼。

萨基尔完全无视了来自于自己同僚的抗议。

事实上,当他再一次重新审视从核心系统中调取出来的,属于艾伦的资料时,他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拉菲尔古怪态度的由来。

拉菲尔是艾伦·丹·布雷斯维尔的粉丝。

萨基尔一想到雷蒙德·莫克姆身后牵扯到的一系列可怕设想,顿时对拉菲尔这不合时宜的崇拜生出了一股隐秘的怒火。这种愤怒无疑让他的态度变得更加急躁了一些。

“他直接将救生舱的能源连接在了属于你的投影球上,好让那一枚微不足道的投影球与维系他性命的救生舱共享能源,这样的话,哪怕在深眠中也能听到你的歌声。”

“你对他非常重要,哪怕没有信息素,但你依然是我们安全唤醒他的重要工具。”

萨基尔没有给其他人留下任何插嘴的机会,就这样飞快地说道。

“工具?”

艾伦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向萨基尔。

“工具……”

艾伦眼睛微微睁大,他的目光里有某种深刻的情绪一闪而逝,但很快就被默然所掩盖了。

“咳咳,艾伦·莫克姆先生,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您的存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拉菲尔有些紧张地代替萨基尔解释道。

“雷蒙德·莫克姆上校的属性对于我们搞清楚目前情况至关重要,这甚至关系到整个地球联盟的安全……”

“那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艾伦忽然问道。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然。

而这种顺从的态度甚至让萨基尔有些错愕,就跟拉菲尔一样,在雷蒙德·莫克姆成为黑鹳号上的唯一生还者后,他认真地研究过雷蒙德的资料,那个男人与艾伦之间发生的事情虽然隐秘,但在他们这样的专业人士眼里却相当明显。

雷蒙德·莫克姆的军官公寓里,医疗机器人与公共系统的链接被修改过。

以匿名身份在药店购买的伤药。

来自于军官公寓邻居们的零星噪音投诉。

……

当然,更重要的还有雷蒙德·莫克姆通过特殊手段非法篡改了配对系统,违规与艾伦成为伴侣的事情——这家伙简直是个人渣,但他确实对艾伦有着病态的迷恋。

好吧,最后这一点才是萨基尔·克鲁恩关心的事情。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说服艾伦呢(他甚至还调查了那位帮助艾伦掩饰身份的“好心人”,如果需要的话,他一点都不会吝啬于用那位好心人的安慰来挟制艾伦)。

但现在事情似乎比他想的要顺利很多,虽然曾经是那样有名的巨星,现实生活中的艾伦却并没有任何锋芒……这个无比消瘦而苍白的男青年似乎已经彻底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萨基尔压下心底那一丝怪异的怜悯,关闭了艾伦的信息投影。

“雷蒙德·莫克姆上校现在正在天女座太空军基地的医院中,我们希望你能在那里陪伴他……然后想办法唤醒他。”萨基尔声音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无论你用什么办法。”

艾伦当然没有开口询问什么叫做“无论用什么办法”,他更不想知道,如果他没有按照这些人的希望唤醒雷蒙德的话,他之后的命运又会如何。

那种仿佛在做梦的虚幻感又一次地袭击了他,将那些折磨他的恐惧与惊疑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甚至还有些想笑。

在雷蒙德登上黑鹳号之前,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于那个家伙十分重要?

“别害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那位更温和的,名为拉菲尔军官似乎误解了艾伦的表情,在悬浮车忽然停下并且打开车门后,他在下车时候借着扶住艾伦的时机,凑近了艾伦然后小声地安抚道。

“从基地传来的消息,雷蒙德·莫克姆上校的各项指标都很稳定,他会醒过来的。”

“……”

艾伦可以察觉到拉菲尔的好意,但此时此刻,他却完全没有办法开口多说些什么——

从悬浮车上下来之后,他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外形怪异的银白色舰艇前。

“这是‘信天翁’,”拉菲尔轻轻地拍了拍艾伦的肩膀,“这种舰艇配备有超空间引擎,可以最快程度地将你送到天女座驻军基地去。”

他尽量显得轻松,但语气中还是难掩有些同情。

“等等,你是说……我现在就要前往天女座?”

艾伦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面前的事情还是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一个小时前他还在为自己破旧公寓里的风扇寻找二手轴承,而一个小时后,他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得知了雷蒙德·克鲁恩的消息,并且,即将被这些人送往人类文明在宇宙中最边缘的地带。

“没错,事关人类的安危。我们没有时间耽搁。”

萨基尔在艾伦身边冷峻地说道。

艾伦没有任何抵抗地被带上了那艘“信天翁”。

他并非是军人并未经受过迁跃训练,所以在上船后的第一时间,他被人灌下了深眠药剂然后塞进了缓冲仓。

他的衣服因此而被脱了下来,原本的模样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了萨基尔和拉菲尔的面前。

他消瘦得令人吃惊,这些年来的经历给让他看上去无比憔悴。

跟萨基尔见过的资料比起来,他仿佛只有当年那个精灵般少年的一半厚度,哪怕只要用手碰一碰都会直接破碎一半的孱弱与纤细。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拉菲尔在为他穿上防护服时候甚至看他看得出了神。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萨基尔才深刻地意识到为什么人们在当年会称呼艾伦·布雷斯维尔为“海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身上确实萦绕着一种虚无缥缈的非人感。

如果不是火星航道上那些幽灵般的怪物与人类之间存在着确切万分的生殖隔离,萨基尔甚至会怀疑也许艾伦的血统里掺杂着某些外星生物的基因。

他和拉菲尔保持着异样的沉默,一直到“信天翁”启航,然后开始连续不断的空间迁跃。

“……你是他的粉丝。”

坐在座位上感受着迁跃带来了剧烈恶心和压力,萨基尔忽然突兀地开口。

拉菲尔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萨基尔。

“谁能不是呢?”

他没有否认。

萨基尔没有再吭声,一方面是因为迁跃的副作用变得越来越明显,另一方面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反驳。

是啊,谁又能不迷恋这样一个人呢?

只不过,跟拉菲尔比起来,萨基尔的思绪里还有更加冷酷的一面。

他对艾伦唤醒雷蒙德·莫克姆的信心更加充分了一些。因为,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是他的话,哪怕到了地狱里,也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人类的世界。

……

艾伦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当他醒来的时候,地球却已经在异常遥远的彼方。

如果不是观景舷窗外那浩瀚黑暗的星海提醒了他如今他已经身在天女座的人类军事基地,他对于这件事都没有办法产生任何现实感。

更加糟糕的是,他在苏醒时候还发现自己穿着陌生的制服——他的脸和头发都露了出来,这让艾伦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疑。

好在拉菲尔适时将他原本的衣物递了过来。

“从理论上来说,所以进入基地的外来人员都应当穿着统一制服……”他看着艾伦,不由自主又有些走神,好不容易才将思绪拉回来,“但我想你可以批件外套,或者戴上眼镜什么的。”

“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他又补充了一句。

艾伦飞快地将自己的外套披上,立起了领子,然后戴上了笨重丑陋的眼镜。

听到拉菲尔的话之后,他抿了抿嘴角,然后他看了看拉菲尔。

“谢谢。”

艾伦柔和地说道。

拉菲尔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

在他们的不远处,萨基尔双手环胸,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嗯哼——”

他用鼻音提醒道。

拉菲尔打了一个激灵,回过了神,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上面的任务时限正在不断跳动。

他很确定艾伦一定也看到了那一行数字。

“咳咳,那么,接下来……我们会带你前往雷蒙德·莫克姆现在所在的病房。”

“然后让我想办法唤醒他?”

艾伦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字一句平静地问道。

“不,不,还不用那么急。”

拉菲尔立刻摇头:“这是你跟他的第一次接触,我想那些人大概只打算观察一下……当然,后续可能会有一系列需要你配合的唤醒手段。”

他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打算应对艾伦接下的询问——他希望自己的解答能够让艾伦能够更安心一些,然而那一声询问之后艾伦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显得格外乖巧而安分,不多问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拉菲尔本应该维持感到高兴,可看到这样的艾伦,他的心里涌起的却只有浓浓的酸涩。

雷蒙德·莫克姆真应该死在太空里,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痛苦的死去。

拉菲尔忍不住想道。

现场一下子变得有些沉寂,最后还是萨基尔开口。

“走吧。”

他说,然后他带着艾伦离开了那个房间。

艾伦紧紧地跟了上去。

拉菲尔时不时地侧过头来观察着自己迷恋的前任巨心,这感觉有点奇妙……但他莫名其妙就是有些心神不宁。

而站在他身侧的艾伦看上去宛若死水一般冷漠,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眸里仿佛蒙着一层灰色的雾,叫人难以窥见他的真实心绪。

……

艾伦走了很长一段路,天女座的人类军事基地比他想的更加偏僻和寂静。

而这种安静一直延续到拉菲尔和萨基尔在几次复杂的验证后,打开了一扇封闭的金属门。

喧闹的人声合并着各式各样机器的鸣叫,宛若潮水般汹涌扑向了艾伦。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在听到动静后猛然转过头看向门口,然后又在同一时刻齐齐噤声。

艾伦可以感觉到那些人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艾伦……莫克姆,生还者一号的正式伴侣,对吗?”

过了好一会,一个瘦高个儿的研究人员推了推眼镜,走近了艾伦。

“是的。”

拉菲尔代替艾伦回答道。

“按照你们要求的,我们将他带来了。”

“唔,不错——”

那位瘦高的研究人员的目光让艾伦感觉有些不太舒服,好在前者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就往后退开了。

“他在那里,请你保持安静和镇定,就像是现在这样,平静地走进去然后靠近他。在靠近个体大约五十厘米时,请你停下脚步,然后呼唤他的名字。”

那男人说道。

在他身后,一扇玻璃门平滑无声地缓缓打开了。

在门后面,是一间更像是研究室而非病房的房间。

无数复杂的机械,密密麻麻地管线,以及大量显示屏,包裹着位于房间正中心的胶囊型救生舱。

艾伦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那枚救生舱。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当他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直接走进了那房间,然后笔直地站在了救生舱的前面。

然后,他终于在三年之后,再一次地看到了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雷蒙德·莫克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