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晚上十一点十九分
马克拉了张椅子也坐下来,就坐在他祖母面前。他从口袋里,缓缓拿出柯玛蒂交给他的那个被撕毁的信封,把它放在自己面前。
两个蓝色信封。各自面前各有一个。
“我知道柯玛蒂也有一份。”妮可轻声说,“这是当然的了,但我想她并不知道爵爷也给了我一份。”
“你说得对。”马克说,“她并不知道。”
妮可用白色的手帕擦了擦双眼。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马克别无选择。他正是为此而来,就是来把话讲开。他讲了很久,讲到自己去柯家的事,简单叙述了爵轻信札记的内容、最后的几页、DNA比对报告、爵爷的内疚,等等。他只跳过一件事,即爵爷的命案。一种说不上来的尴尬,使他无法就这么把这件事告诉他祖母。这样太唐突了。他必须先审慎思考,反刍一下爵爷的札记内容。回到原点,把一切重新检视一遍。
妮可用手帕捂住嘴巴,咳嗽了一下。
“马克,爵轻信在他札记里并不算说谎,但他也并没有说出完整的真相。事实其实有点出入。轻信总喜欢添油加醋一番……”
妮可的语气,当作爵爷仍在人世一样,令马克心酸。
“丽莉的十五岁生日时,”他说,“我也在现场。我都看到了,也仍记得很清楚。我记得生日礼物是个一碰就碎的花瓶,割伤了丽莉的手指,爵爷一面捡拾碎片,一面道歉……”
“没错,你说得对,但他没提后来的事。”
马克脸色发白。
“后来的事?”
“你还记得吗,马克,后来你和米莉出门了。你们去马侬家,庆祝她的十五岁生日,玩到半夜以后才回来……”
马克把手放在被撕毁的蓝色信封上。他焦躁地把它在桌上推来推去。妮可又咳了一下,想清喉咙,但声音依然沙哑。她接着说:
“家里只剩下我和轻信。他坐在沙发上喝水果酒,我则在洗碗盘。一面洗,一面哭……”
“你……你在哭?”
“马克,我可不是笨蛋。轻信领柯家的钱,替柯家办事。我也觉得她迟早有一天会要求进行DNA比对。她本来就有权这么做。换作我是她,我也会这样……但不是用这种方式。这种手法太拙劣了。一个包装成生日礼物的陷阱。丽莉生日时,轻信是我们唯一邀请来家中做客的朋友……”
马克感到越来越尴尬了。从前,祖母从来不曾这样和他说心里话。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看到米莉流血和看到轻信收拾碎玻璃……我就发现了。笨手笨脚的轻信呀,他还不如带针筒和止血带来算了,还不如坦坦荡荡的。我也只要求他这样而已。这是从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的:我愿意让他进我们家门,但他所调查到的内容,也都必须让我知道。”
“他不是说到做到了吗?他给了你一份报告的副本……”
妮可的眼眶再度溢满泪水。
“不完全是,马克。不完全是。他说到做到了,只差一件事。我一面洗碗盘,一面掉眼泪。然后我顿时下了决心。这时刚洗好一把刀,我心一横,在小指上划了一刀。只是个小伤口,足以流几滴血而已。我把手指包扎好以后,端了个小酒杯去给轻信,杯里装了我几毫升的鲜血。他一看到就明白了,他并不是笨蛋。”
“他有什么反应?”
妮可首度破涕为笑。
“他呀,有点生气,像个恼羞成怒的小孩子。但轻信并不是坏人。他道了歉,并承认自己的行为很幼稚。他的态度几乎要令我感动了。他答应我会替玛蒂做柯家的比对化验,也会替我做韦家的比对化验。然后……”
妮可又咳嗽了,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马克犹豫了,他感到越来越尴尬:
“妮可……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白色手帕在妮可手中揪成一团。
“你真的想知道?毕竟,这不是什么罪过。而且轻信应该也不会写在他的札记里。”
不,其实,马克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妮可任由自己泪流满面,连擦拭都不擦拭了。
“这天晚上,我们做爱了。你们出去庆生的时候,我们在家里做爱,像老夫老妻一样。这是第一次。自从你祖父过世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爵轻信喜欢我很多年了。他人很好,几乎是唯一会进这个家里的男人。他……”
“妮可……”
马克站起来,温柔而笨拙地把双手放在祖母的肩上,然后把手指放在她唇上。爵爷气绝身亡的模样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事……”
“需要,马克。我需要告诉你。”
妮可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
“好啦,马克。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拿老太婆的陈年往事烦你了。”
她走了几步,理了理桌上的餐巾,然后注视着马克面前的蓝色信封。
“你拆开了信封?”
“这……这说来话长。姑且说,是一场意外,不过,是的,我拆开了信封,也看了内容。”
“那么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会掉眼泪了,马克。不只是因为轻信的关系。我哭是因为米莉。”
马克独自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他也站起来,心中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的双腿颤抖着。他想不通了。“我哭是因为米莉。”妮可的话语再度在他脑海里回荡。为什么哭是因为米莉?这份DNA报告,反而才是她的正式出生证明呀……
他轻轻拿起柯玛蒂交付给他的那个被撕破的蓝色信封,把它放到妮可手中。然后拿起桌上爵爷给他祖母的信封。
他把信封打开。
阅读了内容。
幽暗的客厅开始天旋地转;钢琴、相框、餐巾、沙发、电视,全都卷入一场不真实的旋涡中。
报告书从他手中滑落。
这份DNA比对结果完全没道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