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六点整
有没有搞错呀,马克心想。居然想在八月中这时候跑步!已经傍晚了,气温仍高达近三十度。今年诺曼底一反常态,热翻了!
丽莉不以为意。她拿出球鞋,在伯修尔街的家门口蹲下来,仿佛不跑就不舒坦。马克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脱掉帆布便鞋,然后去找运动鞋。丽莉轻快开心地说:
“走吧,懒惰虫!”
她用一个天蓝色小发圈把一头金发绑成马尾。马克很喜欢丽莉把头发往后绑。这样她的脸和额头有放大的效果,优雅得像个小公主。丽莉一切准备就绪,她在门口跳跃暖身,等不及了。
“快点!”
“好啦……”
自从丽莉高中毕业考试体育项目的越野障碍跑,在满分二十分中得到十八分的高分后,她就爱上了跑步。她跑了一整个春天,每星期跑步和健身五个小时,由马克充当教练。
马克迟迟找不到左脚运动鞋,不禁不耐烦起来。
“不想来就算了……”
“想……想。”
丽莉拿起一瓶矿泉水,仰头对着嘴喝。一条细细的水丝沿着她的嘴唇、下巴、颈部流下。马克感到不自在,别过头去。这不是第一次了。
“在水桶后面,我是说,你的运动鞋……”
“谢谢……”
马克也开始系鞋带,动作有些僵硬。丽莉穿了一套Sergio Tacchini(著名运动服饰品牌)牌的运动服,颜色是淡紫色和白色的,像是奥运三项全能冠军穿的那种运动服。区区几片弹性布料,价格却贵得惊人。短裤贴身得犹如第二层皮肤,上衣则把丽莉的胸部绷得太紧,不过倒忠实呈现了她平坦的小腹、纤细的腰和白皙的肌肤。
“喂,好了没?”
马克不情愿地起身。
不情愿,是因为有不好的预感?因为八月十六日这天太闷热?因为一点微风也没有?还是因为丽莉的语气?很雀跃?太雀跃?
开头总是最吃力的。他们穿越柏磊区,经过运渡桥,取径海岸水泥堤道,冲上陡峭的上坡路段,直到城堡博物馆。
丽莉总是跑在前面。马克紧跟在后。他们先经过高尔夫球场,接着是倚山傍海且建筑风格前卫的安格高中。丽莉淘气地朝校园的方向挥了挥手,象征道别。
从现在到普尔维尔有约一公里的平路。感觉可以像这样一直跑下去。忽然,到了某个转弯处,视野豁然开朗。阳光下的普尔维尔悬崖壮丽无比。下坡时,丽莉又加快速度了。堤道上,海边露天咖啡座的观光客纷纷转头看丽莉。尤其是男人,对这个忽然出现且活力充沛又身材姣好的金发女孩看得目不转睛。他们被她裸露修长美腿的规律律动所催眠,仿佛这双腿是时钟永不停歇的指针。马克采取一种保镖般的心态,如苍蝇的视觉般三百六十度紧盯全场。他实在很想把手搭在丽莉肩膀上,就算在跑步也不介意。
他已习惯见到男人色眯眯盯着丽莉,但他心里仍很不是滋味。普尔维尔海滩的五百米一下子就跑完了,现在他们已来到瓦伦维尔的上坡,是最陡的一段路,风势也最弱……这个坡面因为景观好且气候佳,一些最美的别墅都盖在这里……高低落差近一百米!
丽莉开始有点吃力。马克轻轻松松继续跟在后面。他凝望着远方原始的席伊山谷,尽量避免看正前方。丽莉的臀部正好落在他眼前,又圆又翘,跳跃摆动着。
他不由得心绪混乱。丽莉自己意识到过这一点吗?再过一个弯,海岸就结束了,终于。马克加速,冲到丽莉身旁。他们并肩跑着。丽莉转头看马克,笑得很灿烂。
好美。
马克心头涌起一股悸动。这不是第一次了,不,一点都不是!但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这么强烈过。接下来的四五公里,一直到他们的目的地瓦伦维尔滨海墓园,几乎都是平坦路段。瓦伦维尔是阿尔巴特海岸线上树林最茂密的乡镇,能够出现树荫,真是凉快。他们陆续经过安格宅院和穆提耶花卉公园,几乎总是并肩前进,毫不在意后方超车困难的车辆。
距离剩下两百米时,丽莉作势冲刺。马克让她领先五米。他实在不该这么做……丽莉赤裸的背上淌着汗水。汗珠顺着背脊滑向腰际。香汗淋漓的肌肤,宛如一座甜美的泉源,让马克只有一个念头:潜进去。
冷静,千万要冷静。
马克加速,笑眯眯超越丽莉,又放慢脚步,以便最后和她同时抵达终点线。丽莉筋疲力尽倒卧在草地上。马克再度别过头去,避免看那躺在阳光下的美丽胴体。
他继续往前走,推开滨海墓园的大门。几秒钟后,丽莉也赶了上来。这里并不荒凉,一点都不荒凉。有足足二十多名观光客穿梭在这个小小的墓园里,寻找乔治·布拉克的墓碑、欣赏墓园教堂里他所创作的彩绘玻璃,或与壮丽的景观合影留念。迪耶普、克里耶、特雷波港,一路下去甚至可以到毕卡迪的欧特。
有多少恋人梦想着在这里举行婚礼?这座可爱的砂岩小教堂,就这么隐身在天与海之间的一片绿地里。
马克自己……也梦想过吗?
他挥走这些荒谬的念头。
“我们回头吧?”
他听说这里的悬崖比其他地方的悬崖风化得更快。底下全部烂掉了。岩层已经进水,一碰就碎。迟早有一天,小教堂、墓碑,整座砂岩墓园,一切都将垮进海里。
一切的一切将统统泡汤,两天内就被海水扫得了无痕迹。
丽莉从墓园入口处的水龙头直接喝了一口水后,已经又上路了。马克顺从地跟着她。
观光客车辆从对向车道络绎不绝而来。由于路旁是维护得很好的草皮边坡,现在无法再并肩跑步了。马克被迫跑在丽莉后面,不得不看到那淌着汗珠的背脊、圆润的臀部,和有着细绒般金色汗毛的颈背。
然而,这样实在不应该。
为什么?
为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大吼。
什么都别看了,只要专心注意自己的心跳和步伐就好,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吧。
他们已踏上返回普尔维尔的路。“美好年代”风格的别墅争奇斗艳,一栋比一栋华丽。忽然,丽莉左转朝小埃栗谷的方向而去,它是位于悬谷末端的一片小沙滩,几乎是无人境地,只有熟人知道……不过在八月十六日这天,熟人应该也不在少数。马克再度加速跑到丽莉身旁。
“要去哪里?”
丽莉的目光闪烁了。
“秘密!愿者上钩!”
她又向右转,进入茂密的树林。已经没有路可言,只有一片柳树小森林。他们才跑了顶多两百米就出了树林。右侧有个小池塘,想必是进入了一座农场。丽莉在一片开放式的农田里继续大步前进。
他们现在顺着相当陡的斜坡往海边而下。丽莉依然跑着。在他们上方的草原,几头牛半是惊讶、半是恐惧地盯着他们看。
不过,倒是没见到任何农人。丽莉顺着一条通电的围篱继续向前。显然,她对这里熟门熟路。马克专注回想了一下,他经常参考查阅的海岸步行路线图,在脑海里浮现。他们在小埃栗谷的北侧转弯。凭印象判断,他们应该是先后穿越了焦松农场和莫达尔农场。马克这下子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了:莫达尔港口。他没去过,只从地图上看过。它是个一般观光客到不了的小海湾,也无法从海边的其他路径前往。它是个私人沙滩,只有当地的农场主才能通行,不过地主应该极少去那里。
通往海面最末二十米的悬谷已坍塌。底层的陶土裸露,如褐红色的舌头般流向大海。他们必须跨越一个十米的洞口,并不难爬,而且好处是,由于这个洞口的关系,从农田那头完全看不到沙滩。
丽莉踩在松滑的陶土上。她修长的腿和薄如肌肤的运动服,沾了红色泥土。她英挺地站在小石子上,一副自豪的胜利姿态。
马克从容不迫地一路跟着她。海面开始缓缓退潮,在小石子区后方留下足足三米的沙滩。
丽莉把蓝色发圈拉掉,头发如金色瀑布般落下。马克不禁心头荡漾。
“我一时兴起啦!”丽莉俏皮嘟嘴说,仿佛在撒娇道歉,“一起去游泳如何?”
马克并未回答。他忐忑不安,依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走啦。”丽莉说,“我都满身大汗了!难得天气这么好。今天是夏天以来天气最棒的一天!”
丽莉说得对。至少,若纯以天气的角度而言,她说得对。
平静的海面、燥热的气温、沙滩、这里的恬静……
他们的亲密默契。
叫人如何抗拒?
反正,丽莉也没等马克。两只球鞋丢在小石子上,她已一跃潜入水里。她的紧身运动服既适合跑步,也适合游泳。马克穿着一件度鲁斯运动场图样颜色的宽松T恤和一件休闲五分裤。T恤和球鞋一样被抛到小石子上,五分裤将下水湿透,湿透就算了。
他们游泳游了将近一个小时,并无任何逾矩行为。
马克心情渐渐平复。丽莉的胴体隐藏在英法海峡灰色的海水里。他们并肩游泳,时而游蛙式,时而游自由式,自在又快乐。
丽莉的坚持是对的,她总是对的。此刻是徜徉大海的绝佳时机。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还以为是某种陷阱吗?
根本是他自己多虑了……
陷入沉思的他,忽然被泼了一脸的水。丽莉哈哈大笑,又泼了马克一把水。他也反击。丽莉假装回击,让马克逃开,然后轻轻一扭腰,爬到他背上,把他的头踩到水底下。马克并未挣扎,丽莉的体重也完全不足以和他抗衡就是了。
马克把口中的咸水吐掉,吸了一口气。丽莉比他领先两米,仍哈哈大笑着。
“不……”
马克先是抓住了丽莉一只脚。她嬉笑抗议:
“这样不公平啊!”
他把她拉向自己。他们小时候,在家里小浴缸的肥皂水里,他曾这样和丽莉玩过无数次。他孔武有力的双手握住丽莉轻盈如羽毛的腰。丽莉臀部紧绷贴身的运动布料贴上了马克的胸口。
“你作弊……”
丽莉依然笑盈盈。
马克伸出手,抓住她的一侧手臂和肩膀,以恰到好处的力道轻轻推了一下,让丽莉沉下去,只沉几厘米。马克利用她的重量当作施力点。他浮出水面,丽莉则往下沉。丽莉的胸部印在了马克的腹部,且继续往下。她的肩膀、脸庞,乃至于不想沾到盐水而闭上的双眼,拂过他的上半身。
往水中多潜了一米。
丽莉的脸贴上了马克湿透的裤子。她的嘴,几乎是不小心地,碰到了他的性器。
马克勃起了。
性欲高涨。
又怎能不如此呢?
远方,清亮的海面上,一辆渡轮离开迪耶普港口,朝纽哈芬的方向起航。几个白色小三角形在它后方摇曳着,想必是海鸥吧,或是小风帆,距离这么远,很难分辨。
丽莉和马克沉默不语。他们缓缓游回岸边。沙滩几乎干了。丽莉趴躺下来。
“等我让风吹干一点再走?”
她语气尴尬,只说了这几个字。那是一个新的声音,仿佛她蜕变了。是成年人的声音了。马克下巴顶着膝盖一直坐着,双手抱着折曲的双腿,凝望海平线。
这样过了多久?几分钟?几个小时?
渡轮许久以前便已航向英国,消失在海平线那头,而海鸥,或小风帆,也已回到岸上。海面上现在如荒漠般空空荡荡。
丽莉忽然沉默起来。马克只看得到她落在沙滩上的影子。她交叉手臂,往上一拉,脱掉身上的运动服。她轻巧地把衣服平整地摊在沙子上,好让它容易风干。她弯腰俯身时,马克连头都不用转,就能看到两个乳房在沙地上的影子,娇小而紧实,宛如剪影,犹如艺妓的身形。
偏偏这场折磨还没完……
丽莉的双手沿着腰腿而下。影子摆动着,像是在跳舞。弹性布料先是缓缓几毫米几毫米地滑动。她的第二层皮脱落了。是的,她的确在蜕变。布料掉落到沙地上。
宛如一片松垮又无用的死皮。
马克凝视着那个静静不动、由千万颗闪亮小沙粒所形成的黑色影子。影子依然是同一个,和片刻前的那个影子依然相同。相同的纤腰,相同的长腿。不论是否有那第二层皮,身体的轮廓是相同的。
然而……
丽莉又躺了回去,和刚才一样,依然是趴躺着。
马克等了好几个小时,又或是好几分钟。
没有任何人来救他,放眼望去没有任何小帆船,没有迷路的游客,也没有大发雷霆的农场地主。
丽莉感觉到马克暖热的手,放在她背后腰上。黏在手心上的沙子,使他触感有些粗糙。她颤动了,回过头来。
她的十八岁青春年华,还能给谁呢?
马克睁开眼睛。他浑身冒汗。隔着车窗,无尽的一连串高压电塔仿佛迎面撞上他的脸。
他不由自主向后闪避。
是他有问题吗?
马克感觉到化验室蓝色信封的那二十克重量,在他口袋里沉甸甸的。那份DNA报告。
是他们有问题吗?
只要拆开,就能知道,就有证据了……
车厢的门开了,柯薇娜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