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六年三月的某日,从前一天午后,开始飘降的春雨,入夜后开始转剧,令人很担心今天的天气,不知会如何变化,还好在黎明时分,大雨停了,天亮后,除了湿漉漉的路面上,到处有水滩和大型车胎痕外,只见美丽的旭日,灿烂辉煌,从屋顶上、从马路上、从桥上都悠悠升起虹影。
历史悠久的深川八幡宫广阔的境内,洋溢着湿润的泥土香,地面上铺着的砂,仿佛刚清扫过一般,颜色鲜明。经过一场大雨,原本半埋入砂中的纸片,处处露出,反而更增添风情。
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露天摊贩也只有屈指可数,几乎都是以孩童为对象的饼干店,或是廉价的玩具店之类,由老婆婆或中年老板娘,茫然守住摊子,卖药的杂耍团和卖秘技要诀的魔术师们,―个也没有出现。
神社大门前一片静寂:大殿前的铺石路上,一群鸽子正沐浴着春光,雀跃地找寻饲料。意气风发的小姐停伫脚步,仿佛今天才首次见到每天眺望的小鸟们般,出神地望着。朝拜的人时而走过他们面前。一切都显得无比悠闲。
无论是守着玩具店的老妇、在神前叩首的商人模样男子、瞄着礼品店少女的年轻人,都如同神的使者——鸽子一般,无忧无虑地在无心之中,享受着春天的福泽。对他们而言,在这一刹那间,完全不会想到,有人会违逆神明而犯罪,警方正在全力迫捕之事。
事实上,这个时刻,神乐坂警察署的刑警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到这个和平的境地。有人打扮成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有人则乔装成戴方帽的大学生,有人穿着工匠的背心。他们神色自若,表面上巧妙地融入这片静寂的气氛,与其他前来朝拜的人们,胡乱地混杂在一起,暗地里却不敢有丝毫疏忽地警戒着。
其中,穿着轻便西装、宛如青年绅士的石子刑警,最是紧张担心,因为,他是见过今天应该能够逮捕的怪人——支仓喜平的唯一之人。当然,支仓深具特征的容貌,早已经充分印在刑警们的脑海中,问题是,不知道他会如何变装。
支仓喜平是那种即使听到芦苇被风吹的沙沙声响,也会产生戒心的人物,尤其今天怕浅田顺一一起前来,可能会打什么暗号,所以,他们刻意不让他来。支仓见不到浅田顺一,很容易起疑,再加上他如果认出石子刑警,事情就麻烦了。因此,是他先发现石子刑警,抑或石子刑警先发现他,几乎就是胜负关键。
当然,刑警们布下了严密的警网,纵使支仓先发现石子刑警,想要逃脱也非易事,但是,这且不谈,站在石子刑警的立场,他必须最先发现支仓喜平才行。揭发支仓秘密的人是他,最初让支仓喜平逃走的人也是他,自此以来,他日日夜夜的苦心焦虑,实在是惨淡至极。今天怎能再让支仓喜平那家伙逃掉?
石子刑警全身热血沸腾,开始移动唯一未被分配在固定位置的身体。
上午十时慢侵接近了……
不知何时,摊贩数量增加了,前来朝拜的人也增加了,神社从早上的静寂,逐渐转为中午的喧闹。原本聚在一起、晒着太阳的小孩,和照顺小孩的女人们,好像也不再那么悠闲了,开始四处团团逛着。
石子刑警目光毫不松懈地。仔细浏览着这片光景,忽然,不知想到什么,走向山门外。只见蹲在那边的一个,看起来像是乡下老土、全身被阳光晒成黑色的中年男人,敲了敲油污的烟斗,将烟斗收进插在腰际的烟斗盒,迅速站起身来,走到石子刑警面前。
他点点头,说:“请问一下。”紧接着,他压低声音:“怎么回事,没有来吗?”
“还没有。”石子刑警也压低声音回答。
“为什么往外面走?”对方问。
这个状似乡巴佬的男人,乃是田沼刑警,拥有柔道三段的身手,是警察署内最厉害的人物,今天特别挑选他前来帮忙,只要一有状况,他立刻就会扑上来,制伏对手。
“那是因为……”石子刑警回答,“我刚刚忽然想到,支仓喜平那家伙非常机警,所以有可能不会进入神社,或许会在神社前方,偷偷监视,以便寻找浅田顺一,因此我打算出其不意,前往电车街等候,希望在他下电车时就发现。”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方法。”田沼刑警点了点头说,“但是,重点是,他不见得会搭乘电车前来,而且,如果被他先发现,那可就糟了。”
“那就要看运气啦!……反正如果要怀疑的话,那么那家伙今天,连会不会来都是一个问题。我也是很拼命地,不想出什么万一,但是,就算我逮不住那个家伙,至少还有另外十个人,布下了严密的警戒网,不要紧的。这儿就拜托你了。”
石子刑警说完,快步击向电车街。他看了一下时间,再过十五分就十时了。他极力抑制住剧烈的心跳,躲在招呼站牌稍前的电线杆后,盯着前后摇晃,疾驰而来的电车。
支仓喜平如果怀疑浅田顺一的信,是警方的圈套的话,说不定会从电车上,就很谨慎地窥看外面的请形,但是,由疾驰的车上,观察外面相当地困难,而且,从人群拥挤的阶梯走下来时,也不可能有充分注意外面状况的余裕,很容易被躲在睹处的人发现。更何况,支仓喜平若是没有如此慎重,怎么说都是石子刑警占胜算。
石子刑警就是基于这样的盘算,才会躲在电线杆后面,监视着上下电车的乘客。不过,开始尝试之后,他方才发现这样做,并不如想象中的轻松。从客满的电车上,前推后挤,陆续由前后车门,下来的乘客,实在太多了!
尽管这里已经接近终点站,剩下的乘客是少了些,也没有那么拥挤,但是,想要不被忽略掉每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转眼就快到十时了。支仓喜平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石子刑警逐渐开始不安了。
十时将届,支仓身影仍旧未见,石子刑警焦躁不安。
支仓喜平会是察觉形势不对,而巧妙逃走了吗?或者是借其他方法,提前潜入了神社?如果进入了境内,由于刑警们布下层层警网,一定能够逮到他。但是至目前为止,境内没有任何通知,应该是他可能已经变装,加上刑警们只见过他的照片,而未能够发现他吧!
石子刑警脑海里不断寻思,视线仍盯在陆续不断,疾驰而来的电车上。
忽然,电车间断了。
石子刑警呼出了一口紧紧憋住的闷气,环顾四周。各种打扮的人,在他面前左往右来。车夫拉着马车上,载运似乎很重行李的马缰绳,悠闲地哼着歌儿,经过他的面前,由于毫不在乎水滩和泥泞地前进,溅起的泥巴往四方飞散。戴瓜皮帽、脚上穿着木屐的老人,小心翼翼地钻过其间,恨恨地瞪着仍旧免不了,被溅在衣服上的泥巴。
这样的光景,在石子刑警眼前一一展开,但是他凝视远方的视线,却一时调整不回来,眼帘只掠过难以说明的模糊景象。
石子刑警忽然回过神来,慌忙望向轨道。正好一辆电车,疾驰而来。由于间断好一会儿,车掌的收票台上,挤满了准备下车的乘客,不久,电车发出巨大的响声,驶过石子刑警面前时,他见到一位相貌狰狞的男人,急着从车门,想挤到挤满人的收票台。
啊!……那正是石子刑警这一个月来,连在梦中也无法忘记的,不停四处搜寻追缉的仇敌——支仓喜平!
石子刑警情不自禁叫出声来:“太好啦!……”
电车停在距离石子刑警,约莫六十尺外的招呼站牌。乘客们宛如雪崩般争相下车。支仓喜平挤在人群中,一边很注意地,留意四周,一边跟着下车。他穿着黑色披风,脚踩木屐。
“看他脚穿木屐,一副悠哉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我们的计划。”石子刑警悄悄地走出电线杆后,一面小心翼翼地跟踪,一面喃喃自语。
他的一颗心,兴奋得怦怦直眺动,却仍然努力保持着镇静地,逐渐逼近对方。
支仓喜平缓慢地朝向八幡神社的山门方向前进。那儿,有十多位刑警,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而后面则紧追着石子刑警。他恰似网中之鱼!看起来连他都不知道,浅田顺一的信,有着如此可怕的阴谋,仿佛被谁操纵着一般,支仓喜平飘然进入了神社境内。他的命运,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吗?
支仓喜平的脚一踩进神社境内,石子刑警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和支仓间,仍然相隔三十多尺,并不知道其他刑警,是否已经认出支仓,但是,没多久一定会认出来吧!……
那么,只要他一个暗号,将可轻松地逮捕支仓喜平这个狡猾的家伙。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追入网内,就没必要再担心了。
石子刑警缓过一口气的瞬间,支仓喜平忽然回过头来,同一瞬间,石子刑警已经被他发现。他发出异样的叫声,甩掉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