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所以为土地爷,便是因为他们负责掌管人间九州一方土地。是以,土地很轻易便知晓了小狐狸并未跑出京城的地界,也便放下了心,回了地下,转而悄悄盯着它去了。
春台街,清音坊,满堂静悄悄。
惟有清音渺渺,余音绕梁,不拘是楼上雅间,或是台下大堂,皆是堆满了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还有几个颇通音律,自认作乐师知己的,在台下执箸击盏,相和筝声,痴态毕现。
小狐狸趁人不注意,悄悄钻进了大堂中央的高台上,被层层青纱朦胧掩映隔出的小间里。
里面那个青衣乐师蛾眉螓首,正坐弄瑶筝,诚然是赏心悦目,但佳人看起来似乎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见到小狐狸也不惊讶,反而巧笑倩兮地轻声招呼道:“你来啦。”
底下有满堂宾客,她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敷衍塞责,也不见半分紧张的神色。
小狐狸审视一般地盯了她一会儿,可她却怡然自得地微笑回望,但指尖也没有停下,筝音一如寒江水流一般流转而出,不错一音。
小狐狸盯得累了,便跳到案上,懒懒地盘在香炉边卧着。
香素凉小声道:“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我才能走,待这曲终了,我便带你去顽。”
小狐狸抬了抬眼睛,算是答应她了。
曲子很快就弹完了,香素凉将筝留在台上,稍后自会有坊中丫头过来收拾,她兀自抱起小狐狸,从后面避开满堂宾客下了高台,匆匆回了房间。
一关上门,小狐狸便从香素凉怀里蹦到了地上,四下乱窜。
香素凉先往内间转了一圈,走到琴几前抚拭琴弦——清音坊中人多事杂,她怕来打扫的丫头弄坏了她的琴,每日回房后都会先检查一番。
她从内间走出,外面已被小狐狸上窜下跳弄得一团糟乱。她以为小狐狸是在找吃的,便又回内室拿了一碟茶点来,可小狐狸连瞧也未瞧一眼,径直越过她扑到了书案上。
右前爪子指了指案上的砚台,又颐指气使地指指香素凉,狐狸眼斜飞得老高。
香素凉见她这样一副活宝的模样,忍俊不禁,便也不与她计较,上前两步为她研磨。
雪白的爪子毫不犹豫地往砚台里送,半点不心疼这珍贵的墨与砚,等蘸了一爪子墨便又往宣纸上抹。香素凉躲闪不及,被溅到了一袖子的墨,可她全然好似不会生气一样,竟罔顾脏污了的衣裳,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翘首以盼小狐狸的胡闹。
等小狐狸罢爪,香素凉低头看去,细细辨认了一番纸上黏糊成一团的,权且可称之为字的字,有些怀疑地猜道:“谁?”
小狐狸点点脑袋,戳戳宣纸上的字,又抬爪戳向香素凉,直在她的衣裙上又留下了一道突兀的印子。
香素凉笑道:“不是你来寻我的么,怎得反倒问我是谁呢?原该是我问你的。你的主人呢?难道你是偷跑……”
她的话戛然而止,只闷哼一声,手背上的抓痕已渗出血珠来了。
这几百年来,小狐狸早已被盈阙娇惯坏了,脾气愈发娇蛮,稍有不顺意,动辄便要动牙动爪的,今日刚还抓伤了盈阙,眼下自然更不会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凡人留情。
小狐狸龇着牙,在纸上先是写了个“主”字,再将其狠狠划去,另写了个大大的“亲”字。
这回的两个字写得就清楚明白多了,香素凉一眼便瞧明白了,歉疚道:“真是对不住,原来是我冒犯了你,似你这般的有灵性,也无怪你要生气。好罢,不是主人,你那位姐姐呢?”
小狐狸给她翻了只白眼,没有理她。
忽然一只前爪被抬了起来,小狐狸正要一爪子拍上去,却听那胆大包天竟敢冒犯她的凡人说:“咦!这……小螺真是有趣儿。”
香素凉捻着那缕红绳青丝,轻念着海螺上的字:“昆仑,东望山……原来,你们是从昆仑山来的啊……”
又是一爪子,拍醒了出神的香素凉,指尖蓦地松开,系着青丝结的爪子缩了回去。
香素凉只随手从一旁的匣子里抽出一只帕子,粗粗包着手上的抓痕,脸上竟不见一丝愠怒神色,反而还毫无芥蒂,和善地浅浅笑着。
“字刻得真好看。”
判官被冥王打发来招待贵客,心中也甚是忐忑。
盈阙坐在白骨王座之上,默默翻找着手中的生死簿,找到了姜李氏后,并未停下,仍是继续翻查。
判官心中着急,又不敢阻止,只能抹着满头虚汗,委婉劝说:“回禀上仙,私查生死簿这个算是泄漏天机,您说那栖廊村的姜李氏是您干,干,干娘,便也罢了,可您现在这是……”
盈阙停手,望着判官看了会儿,疑惑地问道:“不能查吗?”
判官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才干巴巴地回道:“能,能……”
“你无须为难,前几日我已寄信与七师兄提过此事。”
“是是是!”
盈阙的脚一落到幽冥的地界上,冥王就打过了招呼,说今日只要这个祖宗不拆了他的幽冥界,只要能把这尊大神送走,不拘说什么都顺着,只当今日倒了霉。
既然盈阙已寻好了借口,又搬出了自家殿下,则判官自然也不愿徒惹麻烦,识相地当起了瞎子。
赵国栖廊村,姜氏姜明,时年三十整,昌宜二十八年腊月三十卒,该享阳寿四十有三。
赵国京城,孙冯氏善娘,时年四十有八,昌宜二十五年冬月十五卒,该享阳寿五十有八。
见盈阙盯着这页纸一动也不动,适才她看姜李氏那页也不过一眼掠过而已,自然,判官不会把盈阙口中当作借口的一句干娘当真,但他们那样的神仙,为了一句戏言也是可以搅动风云的。
于是乎,判官便又开始惴惴不安:“回禀雪女上仙!”
一下子便拉回了盈阙远游的神思,疑惑地望向一旁忽然高声的判官。
判官虚咳了一声,较之方才略放低了声音说:“这生死有命,乃是天定,非天道之下我等众生可横加干涉的,上仙若是……唔,小仙是说关心则乱,则我幽冥暂且不提,想来陆吾神官也是要为难的呀。但上仙若实在不忍心,小仙还是可以细看这几人在人间时的善行,于轮回之时酌情安排的,安排个好身世也不是难事……”
闻言,盈阙皱起眉头,想了会儿才说:“你身为判官,岂能随意打乱轮回?”神情严肃,仿佛判官做了什么恶事。
判官被噎了一下,忽然觉得委屈极了,偏偏满腔委屈又无处可诉,越发觉得可怜。
盈阙又说道:“我为昆仑之神,掌督责八荒六合生与罚之权,翻查幽冥生死簿并无逾矩之处,反而遵从师门教导,顾念师门情谊,先行告知了师兄。此番我无过错,何以使陆吾为难。”
语气平淡如常,不掺一丝怒气,撇去话里字句不说,神色间甚至连威严也没有,但仍是让判官心中一凛。
他诚然是忘了盈阙是有督责八荒六合众生之权的,甚至,这八荒六合大抵便没有谁记得。
直至今时,八荒六合的神仙仍还只记得那位,上古时候司天之厉与五残,然又生育万物的西王母陛下,至于盈阙,不过是八荒六合第一侥幸的女娃娃罢了,侥幸生于昆仑,侥幸养于陆吾罢了。纵使旁人容她横行八方而不敢计较,亦不过是忌惮于昆仑与西王母之名,还有便是她闯祸的能耐罢了。
可不得不承认,盈阙受了西王母陛下的传承,是昆仑之丘,陆吾神官亲口应下的昆仑之主,再如何年幼力薄,也是令这八荒六合不得不折腰叩拜的神女。
判官几乎快要跪下了。
合上了铺开在案上的生死簿,盈阙从白骨王座上起身,往殿外走去,一壁戴上黑袍后的帽子,一壁说道:“我不强求他们的寿命,你也不必插手他们的轮回。”
判官躬身恭送,应道:“是。”
盈阙回到人间客栈时,正是黄昏,土地已把姜明接过来了,但小狐狸尚未回来。
向土地问得小狐狸所在,盈阙便向清音阁去了,走前给土地吩咐了一句:“今日我送姜明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司天之厉及五残”出自《山海经》,是形容西王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