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盘萝卜干,十两执迷心

翌日,瑶姬去见白泽帝君之前,钰箐问她:“姐姐信盈阙同空桑的话么?”

瑶姬不答反问:“那你信吗?或者说,你是信她,还是不愿不信她?”

钰箐垂首:“我信昆仑,也不愿不信她。”

“呵,是啊,自小相伴的族兄不拘被谁害了,总好过同门的师妹不是?”瑶姬对镜理了理妆容,将剑配在腰上,一壁说,“不过,钰箐你知道么,不拘真相是什么,荆璞总是在你们那个阿盈师妹手中神魂具灭的。”

瑶姬出去了,独留钰箐还在兀自愣神。

这桩事磋磨了许多时日,原本当日便无他人观证,孰是孰非,再无法分证。北狄之国不肯罢休,白泽帝君虽未明言袒护,却也迟迟未交出盈阙,而天族也被惊动,大公主娴誉受天帝示意替昆仑盈阙作保。

事情嬗衍至此,终是不了了之,不过北狄之国与昆仑的仇怨,至此也是结下了。

暮色四合,盈阙在白泽宫屋顶上寻着了白泽帝君。

盈阙在他边上坐下,帝君朝她斜睨了一眼:“怎么,事已了结,反倒知道怕了?”

摇了摇头,盈阙说:“师父,我没有害过他。”

帝君道:“为师知道。陆吾养不出那样的娃娃,本帝君也教不了那样的弟子。”

盈阙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还是应了一声:“哦。”

“啧!虽说是两百年不出洞了,不过都和你那群话痨的师兄师姐们呆了一百年,都学不会唠嗑么?”白泽帝君嫌弃地瞪了她一眼,“听说你同北狄那女娃娃打了一架,为的什么?”

“我与她致歉,她便生了气。”话落,又补了一句,“她先动的手。”

帝君来了兴致,问道:“致歉?你竟也有此等觉悟了?来,说说是犯的何错。”

“我未错。”

帝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我使她难过,对她不起,方才致歉。”

帝君歪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意思:“稀奇,自觉无错却自觉要致歉?为师也不知,比之初时,你这呆娃娃是明白了,还是愈发糊涂了。”

“嗯,我也不知。”过了良久,盈阙又问道:“师父,我错了吗?”

白泽帝君咬了口萝卜干,很不负责任地随口说道:“你自己都不知,我又怎么知道。不过为师觉得你觉得自己无错是不错的。”

盈阙捋了一会儿,又问:“那旁人觉得我有错呢,也是不错的么?”

“身在世间,便不免为是非困囿,但这世间事大多不当以是非论,因为是论不清明的。小娃娃诶,你刚来之时,为师不还告诫过你,不得贪心,怎么你又犯了?乞世间众生以为然,贪!大贪!大大贪!”

“陆吾以前说过,问心无愧,泰然处世,便是如此么?”

“你觉得是便是喽。”

“哦。”

两个便默默望着太阳慢慢落下去,东望山很高,白泽宫也很高,太阳又很远,便落了很久,方才不再被看到。

白泽帝君嚼了半日的萝卜干,终于将一碟子里仅剩的几个递了过去,盈阙拿起一个,师徒俩一起啃了起来。

萝卜干吃完了,帝君便将盈阙赶走了。

见盈阙走了,稚潆方才过来,坐在盈阙方才坐着的地方,望着盈阙渐行渐远的背影,稚潆莫名觉得心中壅塞。

“听了许久,可听懂了什么吗?”

“稚潆惭愧,阿盈师妹的境界比之稚潆高出许多。”

“嗯,是高了一点,不过却比你糊涂。”

“若稚潆身处师妹处境,定不比师妹这般镇静,只怕心魔将生。”

“你觉得她太过冷漠,不懂自省己身?”

稚潆沉默片刻,复言:“没有,与师妹相处百年,好歹也懂得她了些,只是我与师妹之心境实在是高下分明。师父,似阿盈师妹这般的,会有执迷之时吗?”

“现下不就是么。”

稚潆不明白,却见白泽帝君不打算于此上再多说,便转了话头,道:“四师兄素来通情明理,心性疏阔,此事阿盈师妹也算得无辜,想来等时日长久了,嫌隙也便浅了吧。”

“岂会这般容易,到底是断送在她手中的啊,唉……”

帝君将手里的空碟子丢给稚潆,又敲了下她的脑门,扬长而去。

盈阙在白泽帝君处离去后,又往沥阳的洞府去了,所幸四师兄没有将她关在洞外,好歹是让她进去了。

四师兄的洞府里只有沥阳和盈阙,还有倒了满地的空酒坛子和尚未空坛的酒坛子,嗯,还有一柄出鞘的斜插在地上石缝间的剑,瞧这没入的剑身,便可知其力道,便可知其愤恨悲恸。

沥阳没有理她,坐在桌边,又干了一觥,又洒了一觥,观其模样,还很是清醒,尚无醉酒疯态。

这次盈阙没有坐下,在桌前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师兄,我不曾害过他。”语带干涩。

沥阳抬头笑笑。

“我知晓。你连他是谁都未必知道,如何会生出害他的心思,是他自己作茧自缚,自取其祸。”

“可你生气了。”

沥阳又倒了两觥,倒酒时,洒便洒了半觥,道:“没有,我未生你的气。”

盈阙眨了眨眼睛:“你以前与谁说话,都会认真地瞧着他。”

沥阳漫不经心道:“是么?”

“师兄已七日不曾看我。”

沥阳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渐渐有些骇人,低吼了声,抬头看向盈阙,盈阙愣了,那一双眼里血丝交错横布,温和不复,惟见冰冷疏离,自昆仑雪生,盈阙第一次觉得寒气浸骨。

“你是无错,不过是我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如何看着你。我不恼你,我只是不想见你。”

盈阙未再说什么,施一礼以表意,便离去了。

沥阳尚未喝尽一坛,瑶姬便来了。

“我瞧你那师妹刚走?”

旧友新客,烽火芒针,他却已无心力应付,便没有回她。瑶姬也不在意,从他手里抢过一坛,拎起便喝。

酒烈,瑶姬被辣得咧嘴,又灌一口,笑道:“倒是好酒!你将钰箐送到我那,岂不知她见不着你,更是忧心。”

“我这样子哪好叫她瞧见。”沥阳苦笑,“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在谷中修身养性了这些年,也不见娴静半分。”

“嘁,原不是想着反正有人娶的么,如今更不必说,反正是嫁不出去了,还在意这些作甚,自个儿快活最好。”

“哄我呢?你这性子若放不下,早追过去了,既未追去人间,自然是风月不在心上了。”

“唉,不比小时候了,轻易骗不着你了。”瑶姬甚为可惜地晃了晃脑袋。

沥阳倒了三觥,两觥不停地空,不停地满,独有第三觥,谁也没有去碰。

瑶姬喝呛着了,咳了半日,沥阳替她顺气。

沥阳问瑶姬:“何时回去?”

瑶姬道:“明日。你明儿不必来送了,酸得慌,今日便当饯行之酒了,你陪我喝尽兴了呗。”

“好。”

“你也刚气些,别让钰箐总操心你,瞧把她吓得,见了我都不敢说话了。上次你带她来谷中,一口一句瑶姬姐姐唤得可甜了,不像你,从小就不肯喊一句姐姐,要你命了可是?多带她回去瞧瞧,你父亲母亲总念叨。”

“嗯。”

谷中的日子枯燥,却也被他们闹出了百般滋味来,也没有谁想着要出去。在族中长辈口中,谷外的三千世界,红尘万丈都是吞人的魔,没有青天淡云,没有知交聆音,唯有利欲争伐,战乱苦恨。

他们都害怕,可偏偏有一二逆反少年生了入世之心,于是也便都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