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重天上,陆吾方才提醒道:“殿下,到了。”
花玦回过神,点头,由仙娥在前面引路。
一旁的仙官都知道花玦与盈阙的渊源。八荒六合之中,独独有风月之事,花雪之情,得以让众生有灵引为平生不可抛舍之大业,虽无关己身,却也是津津乐道,兴致盎然。
仙官乖觉道:“雪女上仙早早就到了,已在玉京殿等候,殿下可是要过去?”
花玦却觉得稀罕,奇道:“阿盈分明不爱热闹,这小公主竟引得她往那里凑?”
仙官忙笑称不知,陆吾也觉得稀奇,便与花玦一道过去玉京殿看望小公主。
殿中很是热闹,各路神君神女都在争献法宝。神族各家但凡要办诞生宴,总是在小仙初得人形之时,化形之时愈早,天赋愈高,诞生宴也愈是盛大。天族小公主京沂十年化得人形,在神族之中亦是颇早,天帝素来好面子,因而此次宴请颇为盛大。
盈阙在玉京殿的一个角落里坐着,手里捏着一团雪,倒是清净。凑近了看,花玦才发现捏的是京沂娃娃,便向她挤眉弄眼,问她有没有送礼。
盈阙懒洋洋地看他一眼,指向他身后的陆吾:“呐,怕我弄丢了,在他那。”
见完了小娃娃,送完了礼殿中喧扰,三个便出来了。
已至瑶池,花玦仍在咂舌,嘀嘀咕咕,耐不住问盈阙:“不过是个小娃娃,怎的送这么重的礼?”
“一只鉴心镜罢了。”盈阙不常下山,又兼坐拥昆仑之丘积雪之下数不尽的灵宝,便不通了世故,有时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也实在令有灵着恼。
陆吾方才还在喝小酒吃小菜,听他们这般说,便插了一嘴:“那小公主逢了阿盈的眼缘,只当送她一场福缘罢了。”
花玦垂头嘀咕了一句,陆吾分耳去听,却道是,怎的不送与我一场福缘?
陆吾浅斟一杯,微笑不语。盈阙倒不曾在意。
花玦问:“你方才怎么去到殿中了,我原是以为你要来瑶池等着。”
盈阙回:“原是呆这儿的,然遇着了京沂偷溜出来,便送了她回去。”
花玦一壁听她说话,一壁亲手为她斟酒,倒是一旁侍奉的仙娥没了差事。
见花玦总凑在面前,盈阙神色微黯,却没让他瞧见,自若地指着蟠桃园的方向,随口道:“那处桃花儿长得好,烦你替我折几枝染白绡可好?”
花玦立马应下,只说等他一等,便跟着一个仙娥去了。盈阙盯着他的背影,锦蓝色的袍子被他穿得极是好看。他总是爱穿那些艳丽明媚的颜色,偏生也就他能穿得好看。
“呆子。”说着,拿起酒盏,一口饮尽。
天宫给她安排的位置颇为微妙,煞是费了一番心思。因怕她满身的玄寒之气伤着其他神仙,又不敢得罪了她,便给她寻了个偏而不僻的位子,至少景致十分不错,不过看久了也腻。
边上坐着望舒和青女,却都是冷淡的性子,陆吾又素来是逢酒便寡言,花玦一走,盈阙便觉很是无趣,仙酿也没了味道。
“我散散酒气去。”
丢下这一句,盈阙就离了席,连仙娥也不让跟着。陆吾微微一笑,也不理论。
盈阙只捡没有神仙的地方走,提着一坛仙酿,悠悠地走着,不时地灌两口,一路也没遇着谁。
逛着逛着就晃到了一棵老树下。抬起头来看,老树很高,虽比不上花玦家的老神树,却高得让盈阙一眼望不见树顶。
盈阙眯着醉醺醺的眼睛,抬手想要结印冰封了老树。因为满身寒气,但凡有些灵气的花木从来不喜与她亲近,便是仙梅也耐不住,独独一个花玦与他家的老树成了怪胎,倒是让花皇陛下操碎了心。
等闲被冰封住了,动不了了,自然也嫌弃不了她了,盈阙想的极是干脆利落。
当盈阙半躺下倚着老树,抬手结印,尚未完时,老树落下了一枝枝桠,正正好落在了她手掌心上。盈阙愣了愣,方才放下手,道:“倒是有些灵性,虽比不得花玦家的,但也罢了。便饶你一条老命去。”
想起这两日还未有所进益的大唤影术,索性盘腿坐了起来,乍一看老树的影子,便发起了愣。
树影婆娑,乱叶斑驳,也是一方好景致。
忽而就想通了什么,口中轻浅吟唱,素手结印,地上纤瘦单薄的影子蓦地晃了几下,渐渐显出几分美人儿的细致轮廓,不过再等挥一挥手便隐去了异相,维持不住。
盈阙皱眉扯了扯襟前的头发,没一会儿,又丢开了手,枕在了老树的盘根错节上,就着醉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瑶池畔,歌舞正浓,酒宴正酣,几个仙娥跟着玉京殿的仙官其芜来至花玦和陆吾席前,笑着行了礼,其芜缓声问道:“小殿下与神官可知道雪女上仙在何处?”
陆吾笑道:“你且往老树下找去,不定在哪儿醉了。”
仙官有些为难:“这,九重天的老树实在多……”
折了花回来却见不着盈阙,又被陆吾拉着喝酒的花玦正不自在,闻言愈发烦闷:“何故寻她?”
其芜笑答:“方才上仙送了京沂公主回来,又赠了厚礼,妧斯夫人本是要谢,只是刚刚宫中事多,怕怠慢了上仙,故现在方令小仙来邀上仙往玉京殿一叙。”
“你可往冰封的老树下寻去。”花玦想想又续了一句,“阿盈若是睡着,莫扰了她。”
其芜忙道了谢,又领着仙娥寻去了。
陆吾见花玦烦闷,只作不见,又替他斟了一盏,笑道:“盈阙是昆仑山的雪精,长受上古大神遗泽才飞升的上仙,不通世事。昔年盈阙既与殿下有千年相伴之缘,小神便只望可善始可善终。”
“神官多虑,花玦对待阿盈总是倾心相护的。”
陆吾笑着摇了摇头,道:“小神自然知晓殿下,只是三生石上的姻缘,强求不得。”
闻言,花玦愣了神,陆吾也不理他,随他胡思与乱想。
恍惚间一片叶子落到了眉心,被惊了梦,盈阙便醒了,懒懒道:“天亮了。”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若让花玦听到,又该说了,天上并无昼夜之分,那不是天上有的,如此这般,比陆吾还唠叨。那自己该辩,闭了眼天便黑了,再睁眼自然是天亮了。
正想着,忽而见着远远地站着一个佛门弟子,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见盈阙看了过来,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大约是佛祖座下弟子了。
盈阙无意与他说话,只当做没有看见,起身便要离开。
“神女留步。”
盈阙转身看着他,听他自称佛祖弟子迦那。他说:“小僧观神女之心最为干净纯粹,是天赐的佛心。”
盈阙知道迦那,她曾听花玦说起过。花玦说他曾加持金莲,在菩提树下静坐一旬,得了顿悟,佛祖座下弟子之中,佛理最好。
言语之间,很有钦佩之意。须知道,花玦最是头痛佛理法门,万千般若的。
“尊者今日怎么下了莲台,九重天上正是热闹时。”
“白泽帝君与小僧有未了的棋局,今日正是来赴约的。神女既有佛心,不如随小僧去了。”
盈阙不知道他为何执着于此事,却也无心佛法,只推拒道:“我尚有尘俗缠心,当了了尘缘,再寻尊者。”
迦那静看着盈阙,眉眼慈悲,念了句佛,也不闻喜怒,缓声道:“待神女了了尘缘,只怕也失了佛心。”
“那便是与佛无缘了。”盈阙不愿多话,“白泽帝君怕要等急了。”说着颔首离去了。
迦那是悲天悯人的佛,不会计较她的失礼之处,只是久久地盯着那棵盈阙倚过的老树,叹了口气。
这世间,有灵多苦,不知凡几,多的是佛渡不了的,渡不渡得过,该谁来渡,生而有灵,端看命数。说来也不过是一场因果,因果缘尽,再无悲喜。
“阿弥陀佛。”
绕着喧扰处走,却见着了山石后埋头一处的小仙娥,三两句话飘进了她耳朵里。平日里听陆吾教诲,常说莫要听墙角,若是说旁人也罢了,若是说自己,他们便是嚼断了舌根子,横竖也奈何不了他们昆仑的人,倒是白白气着了自己不好。
盈阙便摸摸鼻子,自觉走远了些。
一路上,盈阙也未遇着那玉京殿的仙官。
待回席上,见花玦仍兀自生着闷气,不由有些心虚,在陆吾身边坐下,朝他丢了颗果子:“桃花儿摘来了?”
花玦对着盈阙素来生不了气,见她示好,早便把不快丢去了山河宫,啃了一口,凑近道:“摘好了,等过两日,裙子捣染好了,与你送去。”
“让小仙送来吧,省你一场麻烦。”
“不……”
花玦的话被陆吾打断:“阿盈,方才玉京殿的仙官寻你去,可遇着……喏,她来了。”
陆吾眼尖看到了迤迤然走来的其芜,心中感慨,啧,天宫的规矩就是重,个个都端重,又看了眼盈阙,唉!
见她酒盏空了,陆吾顺手便斟满了,又拿了两颗果子塞到她手边。
其芜笑着行礼:“雪女上仙让小仙好找,妧斯夫人诚邀上仙往玉京殿一叙,好答谢上仙。”
咽下了嘴里一口果肉,盈阙才抬头看她:“没什么好谢的。”
盈阙修的是冰魂雪魄,自有一股玄寒之气绕体,且素来对不相熟之人不愿多话,言语之间不免让别的神仙觉得清清冷冷。
譬如就现在这一句,盈阙自觉不过随口之言,却让仙官其芜在心头记上了一笔。
其芜面上却不显,仍笑得端庄:“夫人说与上仙一见如故,另在宫中备了酒筵,吩咐小仙一定要请了上仙去。”
盈阙在她说话时,尽看着酒宴中央被众仙簇拥着的京沂,从袖中摸出了先前捏的雪娃娃,抛给其芜:“送她的。”
不等其芜再说话,又对着陆吾抱怨这酒烈,要回去。
陆吾叹了口气,撵她回去,花玦忙要跟着同去。
美色当前,盈阙却只觉头疼,面不改色地借着酒劲儿扯谎道:“方才我见着你母君的神官,不定一会儿便找去昆仑了。”花玦不疑,忙不迭寻地儿躲去了。
桃花儿正好,流云且飘。那仙官儿仍在一旁站着,面上挂着笑,礼送盈阙离去,待她离开后,便要领着仙娥回玉京殿了。
陆吾唤住了她,把玩着酒觥,不急不缓地说笑:“我昆仑之丘素来不重规矩,比不得天族礼重,盈阙不知礼,仙子莫要见怪。”
其芜端着笑:“无妨,想来夫人是不在意的。”
“自西王母陛下还在时,我昆仑一脉护短之名便满四海,阿盈的性子我觉着甚好,却也不劳天族再多赞一句了,仙子知道?”
“……是。”
暖风就着桃花儿香,吹皱一盏美酒。
天帝一场盛筵拿出了陈酿仙琼,闻着也醉。也罢,自家孩子,自家惯着便好,浑些也不妨,不过是多操些心,女娃娃合该娇养着。
“这一局,是帝君赢了。”迦那笑言。
相视一笑,白泽帝君也只作未发觉迦那走神的模样,眯眼笑着,应下了这一局,又约了来日一场棋局。
童子将迦那送出东望宫,迦那问童子:“可知今日赴宴的一位白衣赤足,裹挟满身寒气的是哪位神女?”
童子为难地挠了挠头,说:“九重天上的望舒神女倒是有些像,只是听说神女素来端重,想来不会赤足。”
迦那识得望舒,便摇头称不是。
“似尊者说的这般形容……小仙实在不知。”
迦那念了声佛号,摇头渐渐远去了。童子看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帝君,您说怪不怪,迦那尊者今日竟向我打听一位神女!”
“哦?打听谁了?”白泽帝君是个小老头的模样,现下理着棋盘,随口问了两句。
“说来惭愧,我这整日在九重天上串门子,却也不晓得。”
白泽帝君将最后一颗捡进去,嘀咕道:“怎的不来问我?”
童子素来机灵且耳尖,便听着了,往地上盘腿一坐,不客气地笑话:“连须弥山的尊者现下都知道,东望白泽帝君最不爱出门,除了座下八个弟子,怕也是没谁能被您放在眼中了!”摇头晃脑,嬉皮笑脸。
嘴边两绺胡子气得吹起:“笑话本帝君老糊涂是不是?本帝君可还记得你今日的庭院尚未洒扫,滚滚滚!”
童子麻利地变作一团,滚了出去。
“行云,速速滚回来!”
一声,童子便又被唤了回来。
“该收拾收拾了,下月估摸着就回东望山了。”说着,帝君还细数,“桃花酿三四壶,这可是头等要紧的,莫忘莫忘。还有上次迦那输于我的那颗菩提子,且带上,待本帝君来日好好羞他一羞。哎,小六儿还有小八说的那什么什么,对,就那什么记得带上了,小八那丫头最不省心,整日闹腾本帝君,说起来,老二素来最孝顺,老大最,啧,最辛苦,行云你记得给他们带……”
童子笑眯眯地等他一番掰扯,时不时提一嘴,好半晌,终于等帝君唠完了,方才悠悠道:“帝君您又忘了,前两日小仙刚收拾过,可不是糊……”一只鞋子飞来,险险擦过耳朵,童子嬉笑着滚团子似的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