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库尔斯克弧形区的战斗变得激烈起来。德军的初步计划是用强大的坦克力量发动迅猛的攻击,摧毁库尔斯克南部和北部的我方基地,紧缩钳形攻势,包围全部库尔斯克的红军集团军,在那里形成一个“德国人的斯大林格勒”。可是这个计划很快就被顽强的防御打乱了。德军司令部在最初的几天就开始明白,它是无法突破防线的,即使是突破了,德军的伤亡也会很大,就不会再有力量缩紧钳形攻势。但是停止行动为时已晚。希特勒抱有的很多的幻想——战略的、战术的、政治的——都同这个战役有关。雪崩开始了,它朝山下冲了下来,而且范围越来越大,席卷了路上碰到的一切,而那些发动它的人却无力去阻止它。德军推进了几公里,就损失了几个师团和几个军团,损失了几百辆坦克和几百门大炮,还有几干辆汽车。进攻的军队流着血,势力日益减弱。德军司令部清楚地意识到,它已经不可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了,所以它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后备力量投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苏军统帅部让固守这里防线的主力部队挡住了德军的进攻。它看到德军的进攻在日益增强,就把自己的后备力量保存在后方,等待敌人的进攻力量消耗殆尽。正如密列西耶夫后来所知道的那样,他们团掩护的部队是进攻部队,而不是防守部队。所以在最初阶段,不论是坦克手们,还是与之相联系的歼击机飞行员们,都仅仅是这场伟大战斗的旁观者。当敌人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战斗中的时候,机场的二级战备状态解除了。机组人员被允许睡在窑洞里,晚上甚至还可以脱掉衣服。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罗夫重新装饰了他们的房间。他们扔掉了印有女电影明星的明信片和异乡的风景照片,撕掉了德国马粪纸和包装纸,用针叶和刚折下来的白桦枝装饰了墙壁。于是他们的地洞再也不会由于落下沙子而哗哗作响了。
一天早晨,当明媚的阳光透过了没拉上的门帘照射到窑洞那铺满针叶的地板上的时候,两位朋友还在墙壁上凿出的壁床上伸着懒腰。这时,小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听到了在前线显得非同寻常的一个词:“邮递员!”
两个人都猛地掀开了被子。但是,在密列西耶夫扣着假脚的时候,彼得罗夫已经追上了邮递员,兴高采烈地拿着两封阿列克谢的信回来了。这是母亲和奥丽雅的来信。阿列克谢从朋友的手里抢过信,可是恰恰这时机场上不停地敲起了钢轨,机组人员被叫到了飞机前。
密列西耶夫把信往怀里一揣,马上就忘掉了它们。他跟着彼得罗夫沿着林中踩出的小路朝停放飞机的地方跑去。他拄着手仗,稍微有点摇晃着,但跑得很快。当他跑到飞机前的时候,马达的蒙布已经掀开了,机械师——一位脸上有麻点的,可笑的小伙子——急不可待地在飞机旁转来转去。
马达吼叫起来。密列西耶夫看了看“六号”机,里面坐着飞行大队长。切斯洛夫大尉把他的飞机开到了林中空地上。他在驾驶室里举起了手,这意思是说:“注意。”马达吼叫着,倒伏在地上的草被风吹得泛白,白桦树上的一团团绿叶迎风招展着,准备和枯枝一起从树林里挣脱出去。
还是在路上的时候,有几个飞行员追过阿列克谢,其中的一个向他喊着说:坦克手们已经转入了进攻。这就意味着,现在飞行员面临着这样的任务:负责掩护坦克兵穿过被大炮炸毁的、翻了个底朝天的敌人阵地,清除障碍,保护进攻的坦克兵的上空安全。守护空中吗?反正一样。在这种紧张的战斗中这不会是徒劳无益的飞行。在天空的那边早晚都会遇到敌人。这就是较量能力的地方,这就是证明他不比其他任何一位飞行员差的地方,这就是证明他达到了目的的地方!
阿列克谢内心激动不安。然而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甚至不是最勇敢,最冷静的人所固有的那种危险感。使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些事:军械员会不会检查机枪和火炮;没有试过的新航空帽里的扩音器会不会出毛病;彼得罗夫会不会落后,他参加战斗的时候会不会蛮于;手杖在什么地方——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送的礼物会不会丢失:甚至还担心着:会不会有人把他仓促间忘在桌子上的小说拿走了,昨天他读到了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想起他还没有和彼得罗夫告别,所以他只好从驾驶舱里向他挥了挥手。但彼得罗夫没有看见。僚机驾驶员那罩在皮制航空帽里的脸激动得泛出红晕。他急切地注视着队长那举起的手。手放了下去。驾驶舱关上了。
第一飞行小队的三架飞机在起跑线上呼呼作响,飞机开动了,跑了起来;第二小队紧随其后;第三小队也开始行动了。现在,第一批飞机飞上了天空。密列西耶夫的那个小队跟在它们后面滑翔起来。平坦的大地已经在下面左右摇晃起来。趁第一飞行小队还没有在视野中消失,阿列克谢就把自己的小队同它连成一排,后面的第三小队紧跟着飞来了。
这就是前沿阵地。从上俯视,被炮弹炸得斑斑驳驳、伤痕累累的大地好像是被一场暴雨冲洗过的泥泞的道路。挖掘出的战壕通道上,小小的掩蔽所上和碉堡上裸露着一根根原木和破碎的砖瓦。整个破烂不堪的谷地上黄色的火焰时燃时灭。这就是伟大战役的战火。从上俯视所有这一切像玩具一般地渺小怪诞。简直难以置信,下面的一切都在燃烧着,怒吼着,颤抖着。死神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游荡着,它的收获甚丰。
他们飞过了前线,到敌人后方绕了半圈,然后又一次越过了战线。没有人向他们射击,大约忙于它那艰苦的地上工作,无暇顾及在它上空做着蛇形飞行的九架小飞机。坦克兵们在哪里?啊哈!那不是他们吗?密列西耶夫看到坦克从阔叶林青翠的树丛中一辆接一辆地向田野上爬出来。从上俯视,它们像慢慢腾腾的灰色甲虫。过了一会儿,又有许多辆坦克蜂拥而出。一批又一批新坦克从斑驳的绿荫里爬出来,穿过了谷地,在道路上延伸着。第一批坦克已经爬上了一座小山,开到了被炮弹炸过的地面上。红色的火焰从坦克的炮筒里飞出来。即使是孩子和神经紧张的女人——如果他们像密列西耶夫那样从空中观战的话——也不会害怕这场强大的坦克进攻战,不会害怕几百辆坦克对德军基地的残余部分进行的快速袭击。这时,通过灌满耳机的喧哗声和叮当声,他听到了切斯洛夫大尉嘶哑的,懒洋洋的声音:
“注意!我是‘三号豹’,我是‘三号豹’。右边出现‘穿草鞋的’,出现‘穿草鞋的’!”
阿列克谢看到前面的指挥机像个小黑点。小黑点晃动着,意思是说:像我这样做。
密列西耶夫把命令传达给自己后面的小队。他回头看了一眼:僚机和他并排盘旋着,几乎没有拉开距离。好样的!
“坚持住,老伙计!”密列西耶夫向他喊道。
“我能坚持住。”在一片混乱、轰鸣、喧闹声中他回答说。
“我是‘三号豹’。我是‘三号豹’。跟着我!”送话器里传来了这样的命令。
敌人已近在咫尺。在他们稍低一点的空中,几架德军的“囗-87”型单发动机的俯冲轰炸机以它们喜欢的队形——排成两行——飞行着。它们的起落架收不进去,这些起落架在飞行的时候就挂在机腹下面。轮胎被长方形的整流罩保护着,好像从飞机的机腹里面伸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所以,据说在所有的战场上都管它们叫“穿草鞋的”。这些赫赫有名的俯冲轰炸机,在对波兰、法国、荷兰、丹麦、比利时和南斯拉夫的战斗中赢得了强盗的声誉,而这种在战争初期全世界的报刊都争先恐后把它讲得是那样骇人听闻的德国新式武器,在苏联领空却显得陈旧了。
苏联飞行员在多次战斗中找到了它们的弱点,苏联优秀飞行员甚至觉得“穿草鞋的”是不太肥的措物,好像打松鸡和兔子一样,不要求猎人有真正的本领。
切斯洛夫大尉没有带领自己的飞行大队冲向敌人,而是向一个方向迂回着。密列西耶夫认为小心谨慎的大尉正计划绕到太阳光后面,在耀眼的阳光里隐蔽起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冲向敌人,向它们发起猛烈攻击。阿列克谢微微一笑:做这样复杂的飞行是不是太看得起“穿草鞋的”了?可是,谨慎总没坏处。他又回头看了看,彼得罗夫在后面飞行着。在白云的衬托下,能清楚地看到他。
现在,敌人的一队俯冲轰炸机在他们的下面盘旋着。德国人飞得漂亮、平稳,好像他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连着。他们飞机的机翼在太阳的照耀下,令人炫目地闪烁着。
“……我是‘三号豹’。进攻!”密列西耶夫的耳朵里只冲进队长的一句命令。
他看到,切斯洛夫和他的僚机从右边和上边,像从冰山上疯狂地滑下来一样,向敌机队形的斜面猛地扑去。子弹像一条条直线一样朝最近一架“穿草鞋的”猛烈射去,那架飞机突然跌了下去。于是切斯洛夫和他的僚机,以及他的小组的第三架飞机迅速穿过形成的缺口,消失在德军横队的后面。德军轰炸机横队立刻在他们后面合拢了。“穿草鞋的”继续保持着完美的队形飞行着。
阿列克谢说完自己的代号之后,他想喊:“进攻!”可是由于激动,嗓子里传出来的只是带咝咝声的“进—进—进!”他已经俯冲下去,除了敌人的排列整齐的飞行队列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瞄准了一架德国飞机,这架飞机填补了被切斯洛夫打掉的那架飞机的空缺。阿列克谢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他用瞄准器网状的准星对准了敌机,然后向它飞去,两个大拇指扣住扳机。他的右侧好像有几根灰色的软绳闪了一下。啊哈!敌机射击了,可没有射中。他们又射了一次,而且飞机之间离得更近了……仍安然无恙。可是彼得罗夫呢?他也安然无恙。彼得罗夫从左边拐了个弯。这孩子,真是好样的!“穿草鞋的”灰色的机身在准垦里变得越来越大了。阿列克谢的手指感到了铝制板机的凉意。近点,再近点……
阿列克谢兴奋地感到他和他的飞机完全融为一体的时候终于到了!他觉得马达好像在他的胸中跳动一样。他用自己的整个身心感受着机翼和尾部的操纵杆。他甚至觉得那双迟钝的假脚也找到了感觉,而且在速度疯狂的运动中完全没有影响他同飞机的这种融合。德国人的那个形状匀称、过分雕饰的庞然大物从瞄准器里滑了出去,但又重新被捕捉到了。密列西耶夫笔直地向它飞去,勾动了扳机。他没有听到射击声,甚至没有看到炮火的弹道,但是他知道打中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另一架飞机飞去。他知道,那架飞机要掉下去了,他不会碰上它了。阿列克谢离开瞄准器之后惊奇地发现,他身边又掉下去第二架飞机。难道是他偶然击落的?不是。这是彼得罗夫打掉的,他接着向右飞去。这是他的功劳。新来的人真是好样的!阿列克谢为年轻朋友的成功而感到高兴,甚至比自己的成功还高兴。
第二小队突然攻入德军队形的缺口里。那儿已经混乱不堪了。德军的第二批飞机——看来,驾驶它们的都是缺乏经验的驾驶员——已经散了架,失去了队形。切斯洛夫大队的飞机在这些散了架的“穿草鞋的”中间横冲直撞,扫清天空的障碍,迫使敌人在匆忙中把炸弹都投到自己的战壕里。切斯洛夫大尉的谨慎细致的计划就是迫使德军炸毁自己的基地。在这个计划的实施过程中,绕到太阳光后边起了辅助作用。
然而,德军第一横队的队形又重新组织起来,“穿草鞋的”继续向轰炸坦克的地方飞去。第三小队的进攻没有成功。德军没有损失一架飞机,而我方的一架歼击机被敌人的炮火击中了,消失了。离展开坦克进攻战的地方已经近了,没有时间重新升高,切斯洛夫决定冒险从下面发动进攻。阿列克谢内心赞同他这样做。他自己也想利用“La—5”型飞机神奇的垂直飞行的战斗性能,猛烈攻击敌机的机腹。第一小队已经向上飞去,它们的尾线直冲云霄,就像喷泉湍急的水流。两架德军飞机马上从队形里掉了下来。其中的一架大概是被切成了两半,突然在空中裂开了。它的尾部差点儿就碰到了密列西耶夫飞机的马达上。
“跟上!”密列西耶夫目光掠过僚机的侧影,大声喊道,随后就把操纵杆拉了过来。
大地翻转过来了。好像重重的一击一下子把他摔进座椅里,紧贴着椅背。他感到嘴里和嘴唇上有一股血腥味,眼前闪烁着一层红色的帷幕。飞机几乎笔直立起,向上飞去。阿列克谢躺在椅背上,一瞬间在准星里看到了“穿草鞋的”有斑点的机腹,看到了蒙着厚轮胎的形状可笑的草鞋,甚至看到了一团团粘在上面的机场上的烂泥巴。
他扣动了两个扳机。他不知道打中了什么部位:是打中了油箱,还是打中了马达,或者是打中了炸弹箱,反正德国飞机一下子就在爆炸的棕褐色烟雾中消失了。
气浪将密列西耶夫的飞机抛向一边,它飞过了一团火焰。阿列克谢把飞机改为水平飞行。他看了看天空。僚机从右边跟着他,它在无垠的蓝色天空中,在多尘的、白色泡沫一样的云层上面盘旋着。四周一片空旷,只是在地平线上,在远方白云的映衬下才可以看到四处逃散的“穿草鞋的”黑点。阿列克谢看了看表,他吃了一惊。他觉得战斗至少进行了半个小时,汽油应该用完了。可是手表标示出这一切只用了三分钟。
“还活着吗?”他问道,回头看了看在右边并排飞着的僚机驾驶员。
从杂乱的声音里他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异常兴奋的声音:
“活着……看地上……在陆地上……”
在下面被打得破烂不堪、岗峦起伏的山谷里,有几个地方燃起了冒着浓烟的油火。浓烟呈柱状在无风的空中垂直升起。然而阿列克谢没有看这些敌机燃烧的残骸,他看着那些在田野上向四面分散开去的灰绿色的甲虫。他们越过两道山谷,冲到敌人的阵地跟前,前面的坦克已经越过了战壕。它们从炮筒里喷射出的红色炮火已经落到了德军基地的后面。虽然它们的后面仍然响着射击声,德军的炮火冒着浓烟,但它们却越爬越远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几百只这样的甲虫深入到被击溃的敌军阵地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在所有的报纸上都刊登了一条令苏联人民和全世界爱好自由的人民欢欣鼓舞的消息。在库尔斯克弧形区的一个地段,经过两个小时猛烈的炮火轰击,苏军突破了德军防线,集中全部兵力冲进了缺口地带,为转入进攻的苏军扫清了道路。
在这一天,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的九架飞机有两架没有返回机场。在战斗中击落了九架“穿草鞋的”。如果只说飞机,九比二毫无疑问是个很好的比数。可是损失了两位同志却冲淡了胜利的喜悦、从飞机里跳出来的时候,飞行员们没有像平常那样在胜利之后开着玩笑,大喊大叫,做着手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曲折惊险,重新体验着已经消失的危险,他们忧郁地走到参谋长面前,简单地汇报了战果就散去了,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在团里,阿列克谢是新来的人。他甚至连牺牲者的面孔都没有见过。但是他同大家的情绪是一样的,在他的一生中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他竭尽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和精神力量去对待它——这件事决定了他以后的全部生活,使他重新回到了有价值的健康人的行列。在医院的板床上,以及后来学习走路、跳舞,通过顽强的训练恢复驾驶技能的时候,他有多少次想着这一天啊!现在,在他击落了两架德国飞机之后,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又成了歼击机大家庭里平等的一员。他像大家一样走到参谋长面前,报告了自己击落的敌机数目,说明了战势,表扬了僚机,然后走到旁边白桦树的树荫下面,想着今天没回来的那些人。
只有彼得罗夫没有带飞行帽,他的浅黄色头发被风吹乱了。他在机场上跑着,碰到谁就抓住准的手,开始讲起来:
“……我看见:他们就在身旁,伸手就能碰到!只是你听着……我看到上尉瞄准了指挥机,我就瞄准了邻机,开火!”
他跑到了密列西耶夫面前,扑到了他脚边柔软的、长满青草的绿苔上,伸开四肢。但是他受不了这种悠闲的姿势,立刻跳了起来说:
“您今天做了多么漂亮的盘旋呀!好极了!眼前都发黑了……您知道我今天是怎样痛击敌人的吗?您听……我跟在您的后面飞着,就看到:它就在旁边,非常近,就像您现在站在这里……”
“等一等,老伙计。”阿列克谢打断了他的话,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信,信……我的信弄到哪儿去了?”
他想起了今天收到的,还没来得及读的信。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它们,急得直冒冷汗。后来,他在胸前的衬衫下面摸到了沙沙作响的信封,才轻轻地松了一日气。他拿出奥丽雅的信,坐到一棵白桦树底下,也不听他的朋友兴奋的谈话,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下一小条纸。
这时一颗信号弹砰的一声炸开了。一条红色的、金光闪闪的长蛇在机场上空绕过,随后就熄灭了,留下了一条渐渐模糊起来的灰色痕迹。飞行员们跳了起来。阿列克谢边走边把信封揣入怀中。他连一行字都没来得及读完。他拆信的时候就感觉到除了信纸之外还有一张硬片。当他带领着他的小队沿着熟悉的路线飞行的时候,他有时还用手碰碰信封,里面是什么呢?
对于阿列克谢正在服役的那个近卫军歼击机飞行团来说,坦克部队突破防线的那天,就是艰苦战斗的开始。在突破口的上空,飞行大队轮番轰炸。一个飞行大队刚刚退出战斗,降落到陆地上,就有另一个飞行大队起飞接替它,而输油车已经向着陆的飞机急驰而去。汽油毫不吝惜地一股一股地流进空油箱里。在灼热的马达上面,飘浮着像在温暖的夏雨过后的大地上凝胶状的雾气。飞行员们没有离开驾驶室,甚至午饭都是用铝饭盒给他们送到这里来的。但是谁也没有吃。今天脑袋里想的不是这件事,好像有一小块东西卡在嗓子眼里。
当切斯洛夫大尉的飞行大队重新着陆,飞机滑行到小树林里加油的时候,密列西耶夫坐在驾驶室里,体会着身体那疲惫的、令人惬意的酸痛,急不可待地望着天空,对加油工吆喝几声。他又重新被战斗吸引了——他想考验自己。他常常感到怀里的信封沙沙作响,但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读信。
只是到了晚上,当部队的进攻地带被暮色安全掩护着的时候,机组人员才被允许回到自己的窑洞。密列西耶夫没有像平常那样走林间的近路,他穿过杂草丛生的田野,走着那条绕弯的路。他想集中一下注意力,想躲开喧闹声和轰鸣声,抛开这个漫长的日子里所产生的各种各样的印象,休息一下。
傍晚,空气芳香,天空晴朗,四周一片寂静,仿佛那遥远的大炮的轰鸣不再是战斗的声音,而是从身旁滚过的雷雨的轰隆声。道路穿过原先的黑麦地。那种凄凉的、有些发红的野草——在人类正常的和平生活中它只生长在院子僻静的角落里和田边堆在一起的石头缝里,或者在人类精明的眼睛很少光顾的地方,才怯生生地伸出细细的草茎——现在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样耸立着,高大、蛮横、有力,将劳动者世世代代用汗水浇灌成的土地踩在脚下。只是在有些地方,野生的黑麦被野草欺侮得像柔软的小草一样,长出了稀疏的、干枯的麦穗。遍地丛生的杂草吸尽了地里全部的养料,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使黑麦得不到养分和阳光,所以这些麦穗在开花之前就干枯了,没能结出果实。
密列西耶夫认为,法西斯分子也想这样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根,用我们的养料充实他们自己,靠我们丰富的资源来无耻而疯狂地长高,遮住太阳,并且还要把伟大的、强大有力的人民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和他们的菜园里排挤出去,掠夺他们的一切,吸干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窒息——就像杂草窒息了这些干枯的麦穗,使这些强壮的、漂亮的植物变了形一样。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孩子般的好斗情绪向他涌来。他用自己的手杖使劲抽打着那微微发红的、沉甸甸的烟色草冠,很开心地看到一束束蛮横的草茎倒了下去。汗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可是他还是使劲抽打着那些使黑麦变得枯萎的杂草。他高兴地感觉到疲惫的身体里有一种渴望战斗和活动的狂热。
一辆“维利斯”出其不意地在身后突突地响了起来,然后车轮尖叫一声,车停在了路上。密列西耶夫没有回头就猜得出,这是团长追上了他,而且撞见他在玩孩子般的游戏。阿列克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装着没有发现汽车的样子,用手杖挖着地。
“在砍草吗?多有趣的游戏。我跑遍了整个机场,我们的英雄在哪?我们的英雄跑到哪儿去了?来看看他吧,正和杂草战斗着呢。”
上校从“维利斯”里跳了出来。他自己能出色地开汽车,喜欢在业余时间摆弄汽车,就像他喜欢带领团队去完成艰巨的任务一样,喜欢晚上同机械师们仔细研究油渍渍的马达。他平常穿着蓝色的连衣裤,只有从他那削瘦的脸上的庄严的神色和崭新漂亮的军帽才能把他同肮脏的机械师区分开来。
密列西耶夫依然不知所措地用手杖挖着地,上校抓住了他的肩膀说:
“好吧,让我看看你。真见鬼,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应该承认,刚派你来的时候,尽管部队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你,可我就是不信,我不相信你能经受住战争的考验,还有……这就是她,俄罗斯母亲的功劳!我祝贺你。祝贺你并向你致敬……您要回‘田鼠城’①吗?请坐,我送你回去。”
①这里是指飞行员们住的窑洞。
“维利斯”从原地向前一冲,在野战道路上全速飞驰起来,疯狂地转着弯。
“喂,您或许需要什么?有什么困难吗?您尽管提出来,不要客气,你有权利这样做。”团长说道,他开车穿过没有道路的小树林,在满是窑洞的小山岗中间穿行。这种地下小城被飞行员们起了个“田鼠城”的外号。
“我什么也不需要,上校同志。我同别人一样。您最好还是忘掉我没有脚这件事。”
“那好吧……哪个窑洞是您住的?这个吗?”
上校正好在窑洞口刹住了车。密列西耶夫刚刚下车,“维利斯”就呼啸起来,把树枝压得劈啪作响,在白桦树和橡树间转来转去,然后就消失在树林中。
阿列克谢没有回窑洞。他在白桦树下面一片湿润的、毛茸茸的、散发着蘑菇味的青苔上躺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奥丽雅的信。一张照片从手里滑了下来,落到了草地上。阿列克谢把它检了起来。他的心剧烈而频繁地跳动着。
照片上是一副熟悉同时又陌生得令人难以辨认的崭新面孔。奥丽雅是穿军装照的像。衬衫、武装带、红星奖章,甚至近卫军的肩章——所有这一切对她都非常合身。她像一个穿着军装的、削瘦漂亮的小男孩。只是这个“小男孩”脸色疲惫,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少年人没有的锐利目光对人望着。
阿列克谢久久地凝视着这双眼睛,内心不禁充满了莫名的甜蜜的忧伤。这种感觉就像你在夜晚谛听远处传来的喜爱的歌声时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一样。他在口袋里找到了奥丽雅以前的一张照片,那上面她穿着一件花连衣裙,坐在一片百花盛开的草地上,坐在遍地繁星似的白菊丛中。奇怪的是:这位穿着军用衬衫、眼睛疲惫的姑娘他似乎从未见过,不过这个对他来说比以前他熟悉的那一个更为亲切可爱。照片背面写着:“别忘记我。”
信简短而乐观。姑娘已经在指挥一个士兵排了。只是她的排现在没有参加战斗。它在从事着和平建设工作。他们在修复斯大林格勒。奥丽雅很少谈到自己,但是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个伟大的城市,谈论着百废待兴的废墟,还谈到,现在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男女老少都住在战争留下来的地下室里、碉堡里、避弹所和煤库里,住在列车车厢里、胶合板木房里、窑洞里。他们在建设和修复着这座城市。据说,每一位努力工作的建设者将来都可以在修复好的斯大林格勒城里得到一套住房。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阿列克谢知道,在战争过后他会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
夏季的天说黑就黑。阿列克谢用袖珍电筒照着这封信才读完最后几行字。读完之后,他又照了照相片。少年士兵的眼睛严肃诚实地看着他。亲爱的、亲爱的、你太不容易了……你没有躲过这场战争,可战争也没有摧毁你!你在等待吗?等待吧,等待吧!你爱我,是吗?那就爱吧,爱吧,亲爱的!可是阿列克谢感到惭愧,他向她,这位斯大林格勒的勇士,隐藏着自己的不幸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想立刻回到窑洞里去,诚实、坦白地把一切都写信告诉她。让她决定吧——越快越好。当一切部明确了,两个人都会变得轻松些。
今天的事情过后他已能同她平等说话了。他不仅能够飞行,而且还能战斗。他答应过自己,并发过誓,或是他的希望破灭,或是他在战斗中成为与别人一样平等的人,这时他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她。现在他成功了。两架被他击中的飞机掉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到灌木丛中烧毁了。值勤兵把一切都记录到战斗日记上了。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师团,传到了军部,传到了莫斯科。
反正誓言已经实现了,可以写信了。可是,如果严格地说,对于歼击机来说,“穿草鞋的”难道是真正的对手吗?要知道,优秀的猎人是不屑于讲述打掉一只兔子来证明他的狩猎本领的。
树林里温暖潮湿的夜色变浓起来。现在,当战斗的轰鸣声已移到了南方,勉强才能看到树枝后面那遥远的火光的时候,却能清楚地听到鲜花盛开、芬芳迷人的夏日树林中夜间的各种声音:有蝈蝈在林边热烈而紧张的鸣叫声,有邻近的沼泽地里几百只青蛙呱呱的低鸣,有长脚秧鸡尖利的呷呷声,还有那种压倒了一切,占据了一切,笼罩着潮湿的夜幕的夜驾的歌声。
皎洁的月光和黑影混杂地交织在一起,慢慢地沿着草地爬到了阿列克谢的脚边。他仍然坐在白桦树下那柔软的、现在已经变得潮湿的青苔上。他又从口袋里拿出相片,把它放在膝盖上,看着这张被月光照亮的相片,沉思起来。夜间轰炸机又黑又小的侧影在头顶上方那明朗的、蔚蓝色的天空中一个接一个地向南方飞去。它们的马达低沉地吼叫着。战争的声音在这撒满月光、飘荡着夜驾歌声的树林里也能听得到,就像五月甲虫平静的嗡嗡声。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把相片放回到军用衬衫的口袋里,有弹性地跳了起来,从自己身上抖掉这个迷人夜晚的诱惑,把枯树枝踩得吱吱作响,跑回自己的窑洞里。他的僚机驾驶员此刻正甜美、有节奏地打着鼾。他像大力士般地伸开四肢,躺在狭窄的军用床上。
5
黎明时分,机组人员就被叫醒了。司令部得到了侦察报告,报告上说:昨天,在苏联坦克突破区域的上空飞来了一个大型的德国飞行师团。这消息也证实了地面的观察材料。我们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德军司令部考虑到苏军坦克突破了库尔斯克弧形区的主要据点所造成的威胁,调来了由德国优秀飞行员组成的“利赫特果芬”空军师。这个师最后一次是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被击溃的,后来在德国大后方的某地又重建起来。团队事先得到通知说,初步认为,敌人装备了“福克—符里夫—190”新式飞机,而且人数很多,都富有经验。上级命令他们要十分警惕安全地掩护夜间开始集结在突击坦克后面的机动部队的第二梯队。
“利赫特果芬”!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们很熟悉这个师的名字。它是一个特别受赫尔曼?戈林器重的师。德国人在哪里遇到困难,就把它调到哪里。这个师的一部分飞行员在对西班牙共和国的战斗中就表现出十足的海盗行径。他们作战勇猛灵活,被公认为是最可怕的敌人。
“据说,什么‘利赫特果芬’向我们飞来了。要是遇上了该多好!唉,我们要是让这些‘利赫特果芬’跑掉了才怪!”彼得罗夫在食堂里大发着议论。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不时地望着那扇打开的窗口。窗外女服务员拉雅正从一簇野花里挑出几束,把它们插到用炮弹做的涂上白粉的杯子里。
这段关于“利赫特果芬”的煞有介事的长篇大论与其是说给已经喝完咖啡的阿列克谢听的,不如说是给那个姑娘听的。因为她一面摆弄着花,一面还有意无意地甲眼梢偷看着漂亮的彼得罗夫。密列西耶夫带着敦厚的微笑待着他们。但是,要是谈到正经事,他可不喜欢玩笑和空谈。
“‘利赫特果芬’并不是别的东西。‘利赫特果芬’——这就是说,如果你不想在杂草中被烧死,你就得时刻警惕着。要竖起耳朵听,而且不能失去联系。‘利赫特果芬’——老弟,就是这样的野兽:你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喊叫,它们就把你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黎明时分,在上校的亲自指挥下,第一飞行大队离地升空了。当它采取行动的时候,第二飞行大队的十二架歼击机也在准备着起飞。指挥它的应该是苏联英雄、近卫军少校费陀多夫。他是团里除了团长之外最有经验的飞行员。飞机准备就绪,飞行员们坐到了驾驶舱里。油门开得很小的马达轻声响着。林边吹来一阵阵疾风,就像在大暴雨之前,最初那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落在干渴的大地上时吹来的那阵席卷尘土,震撼森林的疾风一样。
阿列克谢坐在驾驶舱里看着,第一组飞机好像从天上滑下来一样急剧地降落了。他不由自主地数着它们,不希望发生什么事,但是在两架飞机着陆的空当里却变得不安起来,直到最后一架飞机降落了,全都回来了!阿列克谢这才放下心。
最后一架飞机还没来得及开到旁边,少校费陀多夫的“一号”飞机已经离地起飞了。歼击机一对一对地飞上了天空。现在,它们已经在树林后面排好了队形。费陀多夫晃动了一下机翼就飞上了航线。飞机飞得很低,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昨天的突破口的空域。阿列克谢现在不是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是从远景上遥看大地,而是从离地很近的飞机上看他疾驰而过的大地。昨天他从高空俯看下面觉得像是玩具一样的东西,今天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巨大战场。机翼飞快地掠过了布满弹坑、战壕和土沟的田野;掠过了草地和小树林;掠过了狼藉遍野的尸体和被炮手扔下的、高高耸立的、孤零零的一排排大炮;掠过了被炸坏的坦克和长长的一堆歪歪扭扭的铁块和树木,就在这里炮兵连曾截住过好几队敌人。他又飞过了一大片被炮火完全炸平的森林。从上面看来,这里好像是一片遭受了大队马群践踏的田野。这一切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飞掠而过,而且这部影片像是没完没了的。所有这些都说明了这场会战的激烈和血腥,说明了损失的惨重,同时也说明了获得这场会战的胜利是多么的伟大。
一行行坦克的履带辙印在这片宽阔地带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沟痕。这些沟痕伸向远方,伸向德军阵地的深处。这样的辙痕很多,满目都是——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好像一大群叫不出名字的野兽慌不择路地在田野上向南方奔去。紧随在这远去的坦克后面的是望不到尽头的纵队——有摩托化炮兵,汽油车,由拖拉机牵引的巨大的带修理篷的辎重车,和蒙着帆布的卡车——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它们后面扬起的蓝灰色尾尘。从空中俯看,纵队似乎是在非常缓慢地移动着。而当歼击机飞得再高一点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就好像是蚂蚁在春天的小道上移动着。
歼击机钻进了在这无风的天气里高高扬起的尾尘中,就像钻进了云层里一样。它们顺着纵队一直飞到“维利斯”的上空。车里面大概坐着坦克部队的首长们。纵队上方的天空是明朗的,可是在遥远的地平线雾蒙蒙的边缘已经可以看到那忽高忽低的战场的浓烟。这组飞机纵身飞去,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像一条小蛇弯弯曲曲地飞行着。就在这时,阿列克谢在紧靠地平线的地方开始发现一个,随后又发现了一群低空飞行的小黑点。德国人!他们也紧贴着地面飞行着。很明显,他们在瞄准长满红色杂草的田野上扬起的、很远就能看得见的尾尘。阿列克谢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僚机在他的后面飞行着,保持着最短距离。
飞行员凝神听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注意!跟着我!”
在空中已经形成这样一种习惯:因飞行员高度紧张,所以当指挥员还没来得及发布完命令,飞行员已经在执行他的命令了。当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透过铃声和哨声传来新的命令时,全机组保持着共同的密集队形,已经一对接一对地转过弯截住了德军飞机。视力、听力和思想——所有这一切都紧张到了极点。除了这些迅速出现在眼前的敌机和传达命令的飞行帽耳机里的铃声和叮当声之外,阿列克谢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没有听到命令,而是突然非常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激动地用外语喊着:
“阿赫通!阿赫通!……‘拉—符夫’。阿赫通!”这大概是一位德国地面侦察员在喊着。他警告他们的飞机遇到了危险。
这个著名的德国空军师按自己的惯例想尽办法在战场上安插了密如网状的侦察兵和地面观察兵。他们在夜间和无线电发报机一起用降落伞空投到可能发生空战的区域。
随后又听到另一个不太清楚的、嘶哑暴躁的声音用德语低声说:
“噢,通纳尔魏特尔!林克斯‘拉—符夫’!林克斯‘拉—符夫’!……”
通过这个沮丧的声音可以听到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
“‘利赫特果芬’却害怕‘LA—5’飞机!”密列西耶夫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说。他看着向他逼近的飞机,感到准备就绪的身体里有一种快乐的轻松感和令人神往的狂喜,以至于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看清楚敌人了。这是一架“福克—符里夫—190”强击歼击机,是一种有力、敏捷的飞机。它们刚刚投入到战斗中就被苏联飞行员起了个“前桅帆”的绰号。
它们的数量要比苏联飞机多出一倍、它们按照“利赫特果芬”师所特有的最严密的队形飞行着:它们呈梯级排列,结对飞行,后面的每一架飞机都保护着前面一架飞机的尾部。凭借高度的优势,费陀多夫带领他的机队投入了进攻。阿列克谢已经暗中瞄准了一架敌机,他一边留神着其他飞机,一边尽量使那架飞机处于准星之内,朝它冲过去。但是这时有人超过了费陀多夫:一队驾驶“雅克”飞机的机组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来,迅速从上面向德国人进攻——而且非常成功,一下子就打乱了敌机的队形。空中开始乱了套。双方队形分散成单独的两架一组和四架一组的战斗队。歼击机竭力地用密集的子弹,拦住敌人,然后绕到机尾,从侧面进攻。
一对对飞机盘旋着,互相追逐着,在空中跳起了复杂的圆圈舞。
只有经验丰富的眼睛才能在这种混乱中辨清形势,就像只有经验丰富的听党才能分辨出从耳机钻入驾驶员耳朵里的各种声音一样。这时天空中各种声音都有:有进攻者嘶哑的叫骂声;有被击中者可怕的哀号声;有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喊叫声;有受伤者的呻吟声;有神经紧张的人在陡急的盘旋中的咬牙切齿声;有沉重的呼’吸声……有人在战斗中快乐地用外语唱着歌;有人像孩子一样大叫一声,喊着“妈妈”;有人大概是扣动了扳机,恶狠狠地喊着:“打死你,打,打,打!”
被瞄准的猎物从密列西耶夫的准星里溜了出去。随后,他又在自己飞机的上方看到了一架“雅克”。它的尾部被一架雪茄状的直翼的“前桅帆”紧紧咬住。从“前桅帆”的机翼上已经有两道平行的子弹线射向了“雅克”,碰到了它的机尾。密列西耶夫火速向上飞去搭救。一眨眼的工夫他的上面又闪过了一个黑影。他竭尽全力把长长一梭子子弹射进这个黑影。他没有看见“前桅帆”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尾部受伤的“雅克”已经飞远了。密列西耶夫回头望了一下:在忙乱中僚机有没有拉下?没有,它几乎是在并排飞行着。
“老伙计,别落后了。”阿列克谢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耳朵里鸣响着叮当声,劈啪声,唱歌声,用两种语言喊出的得意的吼声和害怕的叫声,还有嘶哑声、咬牙声、骂人声、沉重的呼吸声。听着这些声音使人觉得歼击机不是在空中作战,而像两个对手使出浑身的力气在地上厮打着,滚动着,累得气喘吁吁、声音嘶哑。
密列西耶夫观察了一下天空,想瞄准一架敌机。可是,他突然觉得背后冒起一股凉气,连后脑勺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稍稍下方,他看到了一架“La—5”型飞机和一架从上面向它进攻的“前桅帆”飞机。他没有看见“La—5”飞机的号码,但是他知道,他也感觉到这是彼得罗夫。“福克—符里夫”笔直地向彼得罗夫冲去,连续不断地向他射击。彼得罗夫的生命危在旦夕。按照空战的规则,他们的作战距离太近了,所以阿列克谢不能飞过去帮助他的朋友。没有一点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让飞机转弯。但同志的生命在千钧一发之际,密列西耶夫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加大了飞机油门,让他的飞机垂直冲下去。飞机带着自身的重量,再加上惯性和强大的马力,巨大的张力使飞机颤抖着。它像石头一样——不,不是像石头,而是像火箭一样——一边用子弹压住敌机,一边向短翼的“前桅帆”身上扑去。由于这种疯狂的速度和急剧的下降,他的意识模糊起来。在向下俯冲的时候,他的模糊不清、充血的眼睛勉强发现,在他的螺旋桨的正前方“前桅帆”被一片爆炸的烟云笼罩着。可是彼得罗夫呢?他跑到哪里去了?他在哪里?被击落了吗?跳伞了吗?离开了吗?
四周的天空晴朗而寂静,从远处一架已经看不见的飞机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我是‘海鸥二号’,费陀多夫。向我靠拢,向我靠拢。返航。我是‘海鸥二号’……”
费陀多夫大概把他的机队带走了。
密列西耶夫和“福克—符里夫”算完帐之后,就让他的飞机脱离了疯狂的垂直俯冲状态。他贪婪沉重地呼吸着,享受着这到来的平静,感受着危险已过的快意和胜利的喜悦。他看了看罗盘,想确定一下回去的路线。可是当他发现汽油已经不多了,未必能够飞回机场时,便皱起了眉头。但是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一件比油量表的指针接近零点更可怕的东西:一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福克—符里夫—190”从一团毛茸茸松软的云里向他直冲过来。没有时间考虑,也没有地方躲避了。
两个对手迅速地对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