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花婆婆声音落下,那些虚影却并未消散,像是想要让人一遍遍回顾这里曾经是怎样一派人间地狱般,辗转交叠。
轻柔的吟唱歌声还在继续,但那样的安抚小调,却并不能让在场任何一个人心绪平静。
元勘甚至偷偷转头,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
众人久久没有言语,眼瞳微抖。
程祈年手指颤动,眼前的这一切颠覆了他所有的想象,更显得所有人之前猜测的方向可笑至极。
他们不吝以最尖锐的言辞与想法去揣测妖性本恶。
却未曾想到,到头来,这一切因果中最残忍的部分,最终竟然落在了人身上。
程祈年此前厉声说这一切分明是“人祸”的话语还回荡在半空,而此刻,那句话却像是反过来给他的脸上重重扇了一个巴掌。
“我入平妖监已五年有余。”程祈年倏而开口:“玄衣较我稍晚,我们一同出了许多任务。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妖,出入过许多妖瘴,那些妖无一不是奸邪狡诈极恶之辈,手段残忍至极,视人与其他生物的性命如草芥。”
玄衣沉默仰头,一双漆黑的眼落在燃烧的草花婆婆身上,不发一言。
“屠戮孩童的妖我见过。”程祈年继续道,他的声音平静,却分明带着强自压抑的颤抖:“妖火点燃寸草不生的地狱,我也走过。”
“但我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离别,只能求死以再相见。”他喃喃道:“……这才是真的人间地狱。”
短暂沉默。
程祈年却倏而重新开口:“可我不信!”
他分明满身狼狈,伤痕遍布,在这样的风中连站着都有些困难,可他眼瞳却是黑与白的绝对清明,腰背挺直,带着说不出的执拗:“我不信平妖监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平妖监,虽然偶尔也有官场争斗,可大家……大家绝不会对孩童下此毒手!”
他声声字字清晰地飘荡在半空:“两仪菩提大阵是为了庇护苍生,白沙堤也是苍生,哪有牺牲少部分苍生去拯救大部分苍生的道理!更不必说牺牲的还是稚童!这算什么救天下!这算什么大义!”
他的话语在烈风之中像是一柄更尖锐的刀子,要将所有人的心肺都挖开来看。
倘若这一切是真的。
倘若彼时高居玄天塔上主持两仪菩提大阵的人是他们,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没有人能回答。
草花婆婆凝视程祈年片刻,慢慢摇了摇头:“你还说这世间没有命运一说。若非没有,怎么这一次平妖监偏偏派了你这种榆木脑袋来呢?虽说平妖监的所有人对我来说都别无二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我依然希望,死在这里的,是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语的人。”
程祈年捏紧拳头,他想说若是这天下还需要稚童牺牲去保护,还不如让北满直接南下,想说自己明明修行多年,天下有难,应是他冲杀在前,岂有让稚童当先的道理。
可是那一幕幕虚影当前,如铁一般的事实证据具在,甚至他自己如今也是被保护的人之一。
纵他难以接受,却也无法反驳更多。
所有人都沉浸在难言的思绪之中,哪里还能觉察到,天地之间还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流转,让他们周身麻痹,等到觉察真正觉察的时候,体内的三清之气都已经尽数被抑住!
程祈年惊怒:“你做了什——!”
甚至没能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咚”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紧跟在程祈年之后的,是元勘和满庭,旋即是玄衣。
眼见这些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抵抗之力,草花婆婆还没真正松下最后一口气,却倏闻一声近乎突兀的刺耳铮然!
三清之气骤然沸腾。
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落在了草花婆婆近前。
凝辛夷撩起眼皮,有些意外地看向与自己的扇骨交错的黑剑,再看向持剑之人。
她带着三千婆娑铃,可容天下一切物,自然也可容天下一切毒,她将毒逼入铃中,算得上是百毒不侵,没想到谢晏兮竟也不受半点影响。
谢晏兮没有看她,一手掐剑诀,侧脸冷白如玉,一双眼瞳紧紧锁住草花婆婆,满是杀气,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唏嘘之色。
两人竟是在同一时间,击向了草花婆婆面前的同一寸妖气!
铮然后,是一声清脆的碎裂。
草花婆婆眼神一凝,旋即又低笑了起来:“竟还有人能不被我的草木之毒影响。不过,你们以为,击碎了天地棺椁大阵闭合的最后空隙,天地棺椁便不会形成吗?”
她一手指天:“这一方天地,早在你们普一踏入的时候,便已经是天地棺椁了。妖瘴形成的时候,你们所有人便已经被我打上了烙印,谁也逃不掉!”
凝辛夷却打断了她的话:“并非如此。若是真的从一开始就逃不掉,你又何需如此忌惮我们,非要多此一举地消耗我们的实力,直到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她继续道:“我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我也的确不想死在这里。所以纵使这或许已是死局,我还是要殊死一搏。”
言罢,凝辛夷掌心的扇骨一搅,与谢晏兮的剑气冲撞出更多的三清之气涟漪,竟是硬生生将那个大阵最后的一隅撕裂出了几乎肉眼可见的空隙。
“你的天地棺椁,是有破绽的。”
凝辛夷语气笃定:“正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阵法是完美的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填补这个破绽。”
说到这里,凝辛夷用余光看了谢晏兮一眼。
却见他一手持剑,另一手的剑诀却已经在她说话的同时悄然变幻,从剑诀,变成了卜诀,小指上更是非常不起眼地绕了一截巫草。
卜之一道,虽然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意起卦,但毫无疑问,起卦时距离被卜对象越近,准确率也自然会越高,得出的答案也会更明晰。
这也的确是凝辛夷希望他此刻去做的事情。
没想到这人竟然三番五次能与她如此默契地想到同一处去。
虽然她之前有过一次彻头彻尾的推测失误,但此番为了拖延住草花婆婆,让谢晏兮完成占卜,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程大人此前所说,虽然误会良多,但有一点我觉得是正确的。”凝辛夷扬声道:“一山确实不容二虎。你与鼓妖同为守护妖神,这一方小小山村,就算是扶风谢氏的墓冢所在,也绝对容不下两位妖神。”
她也不管自己想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干脆就这样顺着话头继续:“守护妖神的妖力来源是人间的供奉之力,决不能相互出手,否则只会两败俱伤。而天地棺椁之中,你为守阵人,这个大阵里,决不能出现修为高于你之人,你设计让我们去杀鼓妖,便是让我们相互消耗,无论结局是谁死,只要最终修为低于你,天地棺椁,便可落棺。”
凝辛夷看向草花婆婆,心底难免狂跳,心道谢晏兮占个婚期也不过几息时间,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慢,但她面上却镇定自若:“草花婆婆,这一次,我可猜对了?”
灵火已经卷到了草花婆婆的腰腹,她半身立于火色之中,眼见如今她目的已经达到,被凝辛夷再次言中也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确实如此。小姑娘,你果然聪慧,此番却要陨落于此,只能说一声,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她的目光变得幽远:“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非人,却也可以说良言。除却你方才所说破绽,这天地棺椁,其实还有另一个破绽。”
凝辛夷猛地抬眼,直觉这或许才是他们此刻真正的一线生机所在。
几乎是草花婆婆开口的同一时间,谢晏兮指间的巫草也不易觉察地颤动几下,弯过一个弧度。
草花婆婆却不再继续说下去。
妖火漫卷,白沙堤上空的妖气浓郁近紫黑,将东方的那一抹鱼肚白彻底遮住。
似乎昭示着,在这里的所有生灵都将止步于这个漫长的黑夜。
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凝辛夷无论再说什么,再问什么,草花婆婆都不再应声。
她等着谢晏兮这里拿出一个占卜的结果来,可身边之人却始终持剑不语,像是对卦象的内容犹疑不定。
她不知道谢晏兮起卦的规矩。
但如今,她也没有时间再去深究他到底卜出了什么、卦象究竟为何。
谢晏兮都难解的卦,她没必要再起一次卜。
凝辛夷没有依靠别人的习惯,方才为了谢晏兮起卦而拖延一会已是极限,她思绪飞转,一只手已经抚上了手腕上的红绳金铃。
不到万不得已,她本是不想用这三千婆娑铃的,更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点九点烟扇骨的样子。
驱杀鬼鸟钩星时,不过点了一缕,她还可诡辩一二,但想要破如今之局,可不是一点烟就够的。
还好其他人都已经力竭晕厥,只剩一个谢晏兮。
凝辛夷咬牙。
她只能希望他不是那种喜爱多管闲事之人了。
她的三清之气已然耗尽,但三千婆娑铃既然是能够储存万事万物的法器,自然也可以存气。
从小到大,凝辛夷在里面存了浩瀚如烟海的三清之气,既然是她自己炼化的气,自然也可以随时供她驱使。
至于透支使用了三清之气后的状态,在生死面前,暂且不论。
九点烟的扇骨一寸寸在她指间搓开,三清之气自指间点燃,蔓延向她全身,凝辛夷的气息节节攀升,
找不出那个草花婆婆口中所谓的破绽,她便自己捅穿这一方天地棺椁,自己造一个破绽出来!
觉察到身边人的意图,谢晏兮指间的那根巫草在最初的卦象后,颤动数息,竟像是被震慑了一般,再度挺身,指向了凝辛夷的方向。
这一次,谢晏兮的眼中终于有了诧色。
他卜的是这天地棺椁中的一线生机。
而今,这一线,已然因为凝辛夷的动作,变成了两线!
实乃卦象都难料的逆天改命。
谢晏兮抬起的一根手指又悄然放下。
却见凝辛夷倏而收扇,她那张脸上被她自己用泥巴抹得乌七八糟,却难掩天生骨相优越,眉眼秾丽。她扇面遮住大半张脸,扇骨上燃出幽蓝的烟色,再浮凸出狰狞变幻的图腾面容!
面容似凶兽诡笑,更似让万妖俯首的居高临下。
豹目,龙眼,鹿角,狼耳,狮鼻。
无数虚幻图腾面容在她的半张面上变幻,九点烟的扇骨烟气愈浓,青烟弥漫,她的身后浮凸出巨大狰狞的神兽虚影。
图腾变幻,神兽虚影也在变幻。
一点烟,两点烟。
烟色愈浓,将一切都笼罩,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这天地棺椁的妖气浓,还是她周身的烟与三清之气更厚重。
三点烟。
第三根扇骨也燃起的时候,变幻的面容终于定格。
金瞳近白的豹眼之上,是眉间巨大深红的玄日之目。
一声带着讥诮的怒笑自浓雾中响起。
凝辛夷扬声。
“吾请雄伯,错断,揽诸三神鬼。玄日破魅,神鬼驱疫。既见玄日,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浓雾浮凸出一抹浓重深红。
玄日之目随着凝辛夷的抬眼,一并睁开!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入v啦!还是和之前一眼,每天的更新时间还是中午12点。
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和支持!
新题材写得怪忐忑的,呜呜呜希望大家阅读到这里觉得还不错,给言言子一咪咪鼓励!(忐忑搓手)
以及,因为三次生活实在有点忙碌,所以V后的更新计划是更六休一,休息时间暂定在每周的周四。如果有其他特殊情况都会挂请假条的。
爱你们!!这章都发爱的包包!
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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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贴一下自己的下一本预收《入剑端》的文案,是这本《枕剑匣》的系列文,喜欢的小可爱阔以预收一波!
文案:
我一直以为,谢病安接近我,就是为了阻我杀他的小青梅。
他也确实成功了。
直到我任务失败,回苍玄领罚。十一根骨钉入髓,血色满身,踉跄而出时,却惊觉毫无痛感,本应被废的三清之气也畅行无阻,不过皮外伤。
那些骨钉,穿过我的皮肉,钉入谢病安的血髓。
他不知何时与我结了血契,枯荣轮转,福祸颠倒,一脸恹恹守在我的门外,说这是他欠我的。
我心想,也行,就当两清了。
第二次拦我杀人时,他如法炮制。
我气得牙痒痒。
若非我剑下不杀无赏金之人,真想一剑把他捅个对穿。
后来,我再提剑。
谢病安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拦我,只是站在门口,问我是不是一定要去。
我说闻人家上下两百一十五口的血仇,尽在我剑端,这一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松开我的袖子,说,好。
我没懂这个好的意思,也不太在意。
反正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
入此门,便是同归于尽,断无回头之万幸。
果然是一场鸿门,万箭穿心,万毒攻心,万剑所指。
我一剑取陈贼项上人头,经脉寸断,却依然不疼。
满身是血走出陈府时,我似有所感,看向门边。
谢病安面色苍白,身上的血比我还艳,见到我时,却竟然还露出了一个微笑。
谢病安啊谢病安。
早就与你说过。
我这复仇的一生啊,怎能在擦身而过的须臾,为一个人而驻足。
前两次,是你欠我。
这一次呢?
徽景三年春,闻人府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染红了神都的半边天空。
她拼命地向前跑,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一声也不敢出,一步也不敢停。
从此,她的人生,都是在一片猩红中奔跑。
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闻人家上下二百一十五人和澜庭河边五万将士的冤魂,日夜压在她的肩头。
沉冤昭雪手刃仇敌的那一日,大雪满天,天地一片白茫,唯她一人,一身血色,畅声大笑,再大哭。
经脉寸断,可以接回去。
膝盖被敲碎,爬着也能向前。
可真心呢?
她要用什么,来还谢病安对她一腔孤勇的真心。
苍生负我。
我负谢病安。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洒然无情女刺客X富贵荒唐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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