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亮起,马路上车流停滞,像是凝固的星河。
韩致远将车停稳,他终究没有忍住,斜副驾的人一眼:“非要跟我对着干?”
实际上,他并不在乎甘姝瑶的去留,但从中感受到某人的恶趣味。
楚弗唯点头:“对,习惯了。”
韩致远听她理直气壮,竟被气笑了:“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帮忙?你大可以拒绝合约婚姻,不就能直接看我倒霉了。”
“这不是为了钱嘛。”
“你替韩旻熊做事,同样可以有钱赚。”
这可不像韩致远会说的话。
楚弗唯闻言一愣,忙不迭扭头望他,却见对方转过头,只留下紧绷的侧脸线条。他语气生硬,嘴角敛起了笑意,五官像被冰雪塑造。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唯有窗外车灯闪烁。
良久后,她似有所悟:“还是介意的啊。”
她原以为他成熟稳重,不再被韩旻熊影响思绪,谁曾想是装得镇定,估计一路心烦意乱。
韩致远自知失言,刚想要辩驳两句,又觉得是无力找补。他抿了抿嘴唇。一时间没说话。
“我确实想看你倒霉,不过我更想,看你在我手里倒霉。”
她确实也不清楚当初为何答应合约婚姻,一方面是为了利益,一方面应该是不忍看到,昔日对手输给别人,还输得那么惨。
楚弗唯挑眉:“跟你争了那么多年,结果你被韩旻熊弄垮,岂不是搞得我很丢脸。”
韩致远不料她会这么说,他沉默许久,轻轻地嗤道:“哼,幼稚。”
别墅区内,轿车经过修剪得当的园林,最后停在典雅的建筑物前。雪白墙壁,深灰屋顶,简洁大方的设计,正是楚弗唯和韩致远熟悉的府邸。
童年时,楚弗唯经常会拜访此处,有时候是来找共做课题的韩致远,有时候是不好推托韩老爷子的邀请,对别墅内部的布置了如指掌。
她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韩致远妻子”的身份,再次踏进这扇门。
而且这身份都能是假的。
“好了,终于要上演‘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的故事了……”楚弗唯从车内下来,随手将车门扣上,又仰望别墅高楼,感慨道,“开始婚后的鸡毛蒜皮。”
家中,圆桌上已经布满美味佳肴,陈列好干净整齐的餐具。
楚弗唯和韩致远坐在韩老爷子的一侧,另一侧则是韩旻熊、贾珂妍和韩暌。这本该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聚餐,却由于各怀鬼胎,让餐厅里的氛围不伦不类。
上好的海鲜躺在砂锅里,借着一点蜡烛的火力,咕噜咕噜被炖得冒泡,散发出浓郁香气。
韩老爷子身居主位,招呼旁边的楚弗唯:“来来来,快吃吧!致远早给你点好菜了!”
楚弗唯赶忙举碗:“谢谢爷爷,我自己来。”
另外三人眼看韩老爷子忙个不停,一会儿要给楚弗唯舀汤,一会儿要给楚弗唯夹菜,心里都颇不是滋味。
众所周知,韩董对待自己的儿孙向来严格,连韩致远都没有此等待遇,也不知道缘何对她如此亲昵。
“弗唯,二婶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以后餐桌上要多看看长辈,不能像个小孩子,光顾着自己吃啊。”
贾珂妍一瞄海鲜煲,嗔笑道:“爷爷刚刚体检完,医生建议少吃海鲜,我还专门让保姆别买这些。”
韩老爷子被人扫了兴,制止道:“哎,她想吃就吃……”
“咱们都是一家人,在家肯定不用讲规矩,但出去就要注意点。我也是为了弗唯好,她总大大咧咧的,别被旁人误会了。”
贾珂妍瞧楚弗唯变脸,又连忙放软了语调:“算了,是二婶多嘴了,你别往心里去。”
好一句经典的“为你好”,再加上率先示弱,就立于不败之地。
楚弗唯算是理解,韩致远为何每天板着死人脸,吃饭都被阴阳怪气一通,换谁也挤不出笑来。
敌人来势汹汹,她却没闲心搭茬儿,干脆将碗筷搁下,一拍身边人胳膊:“你说两句,别装哑巴。”
韩致远猛然被抽,诧异地望她:“?”
楚弗唯回瞪他:“看我做什么?老公你说句话啊!”
“……”
她又不是傻瓜,说好的是合约婚姻,可不包括跟他亲戚掐架。
韩致远看穿她乱踢皮球,只得代为应战,慢条斯理道:“二婶,我父母走得早,确实没有人教。”
“我就没规矩,唯唯随了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您多见谅吧。”
韩老爷子闻言,眉头微微皱起,随即放下筷子。
贾珂妍不料他自揭其短,又见韩老爷子沉脸,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都知道,韩致远父母由于意外离世,是韩老爷子最为痛心的事。
此话杀人诛心,重提当年惨案,无疑将贾珂妍架在火上烤,平白惹来老爷子的反感。
韩旻熊见势不对,适时地举杯庆贺:“聊聊别的!还没有欢迎我们的新股东加入!”
凝滞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就像死水重新涌出波浪,桌上众人都举起了酒杯。
“对了,唯唯可是我们恒远的股东了,必须要碰杯庆祝一下!”韩老爷子受到启发,又看向楚弗唯,笑道,“致远把你当家里一份子,特意在大会上提出,要分给你1%的股份。”
“这样也好,年轻人压力不用太大,拿着股份分红,享受生活多好。”韩旻熊温声道,“要我说,致远和弗唯过两年就得要小孩,何必为一些小事劳心费神,让您早日抱重孙更要紧。”
“我跟珂妍商量了一下,贾斗途这些年在涎玉斋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又不是居功的人,现在涎玉斋到弗唯手里,肯定也会卖力的,不然就别调动了。”
话音刚落,楚弗唯和韩致远神色陡然变化,转瞬就领悟今日鸿门宴的意图。
韩旻熊恐怕是懊恼于股份和涎玉斋接连丢失,打算用另一种方式夺回权力,只要贾斗途能在涎玉斋扎根,那韩旻熊等人依旧在公司内具备影响力。
届时,楚弗唯就算带新人进场,也很难铲除旧团队势力。
韩老爷子思忖道:“斗途如今还待在涎玉斋,是么?”
“对,二十几年了。”
“确实挺久了。”
“他也跟我们保证了,一定好好辅佐新领导。”韩旻熊好言游说,“等过两年,弗唯怀孕了,顾不上公司,起码也有信得过的人。”
韩致远当即道:“二叔多虑了。”
韩旻熊故露难色:“致远是信不过自家人?”
“那倒不是,只是真让唯唯怀孕在家、不再工作,我以后就没脸见岳父岳母了。”韩致远苦笑,半真半假道,“这可跟结婚誓词不一样,恐怕要被何董找麻烦的。”
“哎呀,怀孕还要上班,那才是不知道疼人……”贾珂妍婉言帮腔,“再说组建家庭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做出牺牲,生活是要磨合的嘛,没准弗唯那时候想法也变了,对不对?”
“有道理,组建家庭就是要有人牺牲。”楚弗唯煞有介事地点头,“但我胆子比较小,还是别人壮烈吧。”
韩致远语气徐徐,态度却格外强硬:“唯唯有自己的想法,生或者不生,调动或者不调动,都由她来说了算,不管是家里的事,还是公司的事,我们都没有发言权。”
“致远,家里的事就罢了,但公司的事可不是这样。”韩旻熊蹙眉,厉声道,“品牌转让时就没打招呼,但涎玉斋有多少老员工,总不能真让他们寒心吧。”
“开公司可不是一言堂,好歹是百年的品牌,要听听底下人意见!”
韩老爷子一拍桌子,喝道:“行了,吵吵什么。”
全场安静下来。
韩老爷子叹息:“这件事容我想想,没法立马就敲定。”
饭后,餐厅的珍馐都被撤下,所有人转移到客厅,三三两两地喝茶。
楚弗唯和韩致远坐在沙发上,贾珂妍和韩暌挤在茶桌边,唯有韩老爷子和韩旻熊不知所踪。
“呦,还真是二十四孝好老公了。”楚弗唯用叉子戳起一块水果,挤眉弄眼道,“刚刚的演技不错,连我都要感动了。”
她都要敬佩他的超常发挥,为了跟韩旻熊争权,完美出演男德丈夫,恨不得拍案而起,跟传统派长辈争个你死我活。
“你可长点心吧,如果不打掉贾斗途,拿到了涎玉斋,也只剩下空壳。”韩致远望向露台方向,冷声道,“我猜爷爷待会儿就要来找你做工作了。”
他对涎玉斋的盘根错节早有体会,恒源集团迟迟无人能完成内部改革,背后都是有原因的。
名义上,楚弗唯已经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但韩旻熊特地在今日提起此事,恐怕就是要用韩老爷子来压人。
果不其然,韩旻熊从露台回到客厅,韩老爷子紧随其后,没人知道父子俩私下聊了什么。
韩老爷子的目光逡巡一圈,落在沙发边的小夫妻身上,招手道:“弗唯,来陪爷爷说说话。”
“来了。”
楚弗唯站起身来,韩致远则没有动。
露台跟客厅相连,经过精致的门栏,视野豁然开朗。
清新的空气涌入鼻尖,夹杂着清浅的花香,宽广的平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花盆,还细致地搭起木架,让碧绿藤蔓往上爬。
韩老爷子瞧她兴致勃勃地摆弄草叶,和煦地笑道:“好长时间没来,是不是变样了?”
楚弗唯围着漂亮的盆景打转:“真好看。”
“人年纪大了,爱养花花草草,你喜欢就拿回去一盆。”
她倒也不客气,应道:“行,待会儿让韩致远装车里。”
“就喜欢你这干脆劲儿,不扫兴!”韩老爷子抚掌赞叹,“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来我们家里玩儿,玩儿到最后舍不得走,我开玩笑让你留下来,你跟我说什么来着。”
楚弗唯面露好奇:“说什么?”
她童年时确实常来别墅,但早就遗忘大部分事情,只记得跟韩致远在附近比赛过骑自行车。
韩老爷子笑呵呵道:“你跟我说,‘遗嘱只写我名,我就留在这里,主要我是独生子女’。”
“……还有这事儿?”
“我当时就觉得,你可太有意思了,没见过这么敢说话的小姑娘!”
韩老爷子开怀大笑,楚弗唯却面露赧色,没料到她以前吃了熊心豹子胆,童言无忌都敢跟韩致远、韩旻熊抢家产,还当着老爷子的面要求立字据。
“可惜了,我们家很少有敢说真话的人。”韩老爷子负手而立,环顾自己的花园,叹气道,“不是不说话,就是说假话。”
楚弗唯不言,静静地盯着韩老爷子,仔细观察他的黑发及白眉。
她在婚礼时就发现一件事,老爷子的头发早就白了,但他却固执地不肯服输,总是认真将其染黑,只有斑驳花白的眉毛,暴露岁月流逝的迹象。
他逐渐衰老,家中表面的祥和也消失,只是不知道这风浪何时席卷恒远。
“弗唯,涎玉斋给了你,但人不能由我来动。我不调走贾斗途,不是由于他跟旻熊他们的关系,而是他在涎玉斋干了二十几年,贸然就让他离开,也动摇你的根基。”
韩老爷子望向她,无奈道:“人在江湖飘,总得留些薄面,你不会怪爷爷吧?”
楚弗唯轻松道:“当然不会,公司是您给的,调不调贾总,我都无所谓。”
韩老爷子脸色稍缓:“那就好。”
“不过我们也要提前说好,既然今天敲定了,以后不能再改了,不然工作没法做。”
楚弗唯眨了眨眼,她露出乖巧的笑:“二叔说贾总是我的左膀右臂,应该留在涎玉斋,那万一他以后主动请离,爷爷可不能同意,那就砍我手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