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元一的退学,连一点挽留的姿态都没有,孔颖达就果断批了,顺便把庞元一的监生资格取消了。
活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请求,不满足一下都不好意思。
这消息在国子监内不胫而走,一向鼻孔朝天的监生们突然噤若寒蝉,一个个化身乖宝宝,老实的读书写文章,连国子监大门都不出了。
出了也没用。
往日国子监门口当真是门庭若市,如今是门可罗雀,各色各样的摊子消失无踪,连报童都不见了,整个一神台猫屎——神憎鬼厌。
倒不至于到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步,可各种厌弃的目光足够让监生体会到甚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甚么叫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被外人嫌弃也就罢了,休沐日回家才知道,自己那一向以娃儿是监生而自傲的阿耶阿娘都满满的嫌弃,一向以兄长为榜样的弟弟悄然挪开位置……
总而言之,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国子监。
推波助澜的许敬宗日子也不好过。
当了一段时间的所长,连回家吃饭都觉得浑身萦绕着五谷轮回的味道,哪怕用了再多的澡豆都洗不干净。
许敬宗甚至可以肯定,若是不宵禁,在夜间自己走出去,再拥挤的人流都得给自己让路,比差役鸣锣开道强多了。
当然,太上皇龙体尚未入土,即便解了日常禁令,宵禁也是决不可能开的。
监生是一个奇怪的群体。
要说他们是权贵之后吧,他们的阿耶还真未必是多大的官;要说他们没地位吧,一个个捅娄子的本事不比纨绔们小。
要说他们是饱学之士吧,去毬,半瓶子醋;要说他们没水准吧,多少能迸出几个进士。
说他们武艺差劲吧,这帮监生能成群结队跟游侠儿干仗;说他们武艺好吧,曾经一伙府兵与一百名监生持棍而斗,一百监生被打得鬼哭狼嚎。
唯一不能否认的是,监生这个团体从来都不蠢!
许敬宗的挑事,群情激昂的监生当时是没发觉,事发几日后,有人复盘当日的情形,许敬宗的行径就暴露出来了。
监生的社会经验或许不足,架不住人多,七嘴八舌的分析之后,许敬宗的小心思就显露出来了。
但是,冲撞师长是大过,冷静下来的监生们自然会考虑后果。
但是,上茅厕时因为太过匆忙、误撞了监丞,那也是情有可原吧?
人有三急嘛!
至于说许所长几次险些被撞进茅坑里,咳咳,祭酒表示,监生的性子毛躁,会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
国子监嘛,可不就是教书育人?
许敬宗也知道当日事发,只能把一肚皮的不满摁下,选择监生们用膳时间从侧门离开国子监,回家去舔伤口。
门子张了张嘴,想喊住这位监丞,想想这位监丞眼高过顶、目无余子的姿态,微微叹了口气。
热脸贴冷屁股,何必呢?
许敬宗一边低头疾行,一边小声咒骂:“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人家唬一唬你们就缩了!跟耶耶耍横,哼!他年吾遂凌云志,管教尔辈成豚犬!”
“是吗?”
冰冷的声音响起,有点耳熟。
许敬宗大惊。
自己发牢骚,竟然被人逮个正着!
正要抬头,风声呼啸,许敬宗觉得后脑勺一痛,眼前便一片黑暗。
耳畔渐渐传来纷乱的声音,是一些愚夫愚妇在旁边议论。
头痛欲裂。
“啧啧,这把年纪了,身材还不错。”
“刚才你不是去摸了一把?怎么样?”
“呸!样子货!看着倒是还算俊美,可那一身都是膘!”
真是有伤风化啊!
许敬宗想睁开眼睛,蓦然反应过来,果断继续装死。
这是能保住颜面的唯一办法。
一阵微风拂过,许敬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不需要睁眼,许敬宗已经精准地判断出,除了兜裆布,他已经一无所有……
(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帮不良人过来,辨识了许敬宗的身份,顺便还掰开嘴巴看了眼牙口。
许敬宗差点没气得跳起来,一巴掌呼过去。
你这是看牲口呐?
“记录一下,国子监监丞许敬宗,贞观九年某月某日在某巷遇袭,除了兜裆布,不着片缕……”
这记录着实气人!
边上那些看热闹的婆姨们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开来。
“奸臣呐!呸,额就说怎么会被人打!活该!”
“就是!大唐只要忠臣,不要奸臣!”
不良帅哭笑不得:“那是监丞,不是奸臣!”
“还不是奸臣!别糊弄额们不识字的!”
许敬宗想哭,这个职位,太坑人了啊!
另一拨不良人赶到,两伙人开始争论了。
“这应该是额们长安县的辖区,长安县立案了。”
“不要胡说八道!你看看他右半边身子,明明是在万年县的位置上!这案子就是万年县的!”
两边争执得不可开交,许敬宗快哭出声音了。
能不能先给件衣服避寒,哪怕现在是八月金秋,晚风也带着寒气啊!
“啊啾!”
许敬宗再也装不下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出,惹得旁边那些鸡皮鹤发的婆姨们发笑。
“额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奸臣是在装死!”
“装不成了!哈哈!”
嘲笑声如潮,许敬宗哆嗦着身子,一张老脸红得跟猴腚似的。
“给,给件衣裳!”
“闭嘴!”
两名不良帅咆哮着瞪了许敬宗一眼。
“不确定案子的归属地,事情就无法继续下去!”
许敬宗搓着身子:“啊啾!你们联合办案不就成了?啊啾!”
许敬宗不是官场新丁,对这些基本流程还是清楚的。
于是,两个县的不良人象征性的询问了一遍围观的婆姨,装模作样的勘查了一遍,得出的结论出奇的一致:线索不足,无法追查。
可怜的许敬宗仿佛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蚂蚱,好不容易遮遮掩掩的回府上,穿上衣物、盖上被褥,姜汤都喝了几大碗,身子才勉强感觉到暖意。
三日后,许敬宗去承天门外叩阙,状告……王恶。
一脸无辜的王恶赶来太极殿,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的许敬宗。
要不是知道真不是自己做的,看在许敬宗那么凄惨的份上,说不定王恶都得以为是自己下手的。
“真是让人深掬一把同情的泪。”王恶轻叹了一声。“不过,许监丞一口咬定是本侯所为,可有证据?”
“就是蓝田侯动的手,臣亲眼所见!”
面皮甚么的,在那日的秋风中已经丢完了,许敬宗已经决定不要了!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整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
“你确定亲眼所见?”李世民的眼皮狂跳。
朕当年怎么就收了那么个货色进十八学士!
只这一下就拉低了十八学士的档次啊!
“臣亲眼所见!”
进了太极殿,许敬宗就没有丝毫退路,即便觉得似乎不妥,也只能硬着头皮咬下去了。
李世民面容古怪:“当日,朕与房仆射、药师、辅机、王端正在两仪殿议百济之事,诸卿在宫中用的晚膳,直至宵禁时分,朕还特意让千牛卫送诸卿回府。许敬宗,你的意思,那日王端正的同党应该还有朕咯?”
许敬宗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再攀咬王恶已经不合时宜,许敬宗没有节操地改口:“那是臣眼花了!臣看到了蓝田侯的护卫!”
王恶一笑:“当日,臣留在长安城的护卫、昆仑奴都在承天门之外。是否属实,陛下可以垂询羽林卫。”
李世民把李君羡召上来,不喜言辞的李君羡出口便证实了王恶的话。
许敬宗再无话可说。
但是,王恶有话说啊!
“《唐律·斗讼》诬告反坐条:‘诸诬告人者,各反坐。’”王恶拱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也不敢妄议,素闻大理寺孙伏伽少卿精通唐律,臣斗胆请他来断一断。”
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不把许敬宗的歪风邪气打下去,日后还会有前赴后继的麻烦找来。
李世民有点头疼。
臣子之间有点矛盾是再正常不过,帝王甚至也乐见其成。
不过,斗到刺刀见红的地步,还真是少见。
不需要孙伏伽,李世民就把案子断了。
“许敬宗诬告,着褫夺官身。”
看似判得轻了,其实不然。
因为,即便真是王恶干的,李世民也不可能重判,最多降爵了事。
所以这反坐,也没法太重。
……
又三日,长安县与万年县联袂发布公告,原国子监丞许敬宗被袭一案已告破获。
因为许敬宗刺激,导致监生准备去承天门生事,监生断了一年的前程,为首的监生庞元一更是导致阿耶庞博仕途受阻,被庞博断了监生资格、在家禁足,与奴仆一并劳作。
心怀不忿的庞元一,于事发当日翻墙出了庞府,于某巷用木棍将许敬宗打翻,剥其衣袍,放入坊中一个树洞中。
公告一出,长安城内笑抽了一大群人。
这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许敬宗的名声,彻底臭大街了。
国子监生们大感畅快。
是,年轻人容易冲动、容易犯错,自己犯的错也自当是自己背。
可是,谁若是刻意利用这些比较单纯的年轻人,也要做好被醒悟过来的年轻人报复的准备。
这一点,庞元一就是榜样!
哪怕被判流放辽东,庞元一也不曾有半点后悔。
庞元一离开长安之日,竟有一半国子监生前去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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