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与苏烈亲自出营迎接,这可是左武卫开天辟地头一遭。
然而,即便是平日怪话连连的将校,此时也全无异议。
以区区百骑深入敌后,能活着回来,就是了不起的功绩,何况还掳回来如此多的马匹!
不对,许多马匹背上,为何有着一个个的袋子?难道是缴获?
足足瘦了两圈的仓曹参军迟贺翻滚下马,解开一个袋子,哗啦啦的倒出一堆……人耳!
再倒,还是人耳!
还是人耳!
……
迟贺交出的功劳簿,第一次没有人敢质疑。
哪怕是迟贺红口白牙地说击败了突厥名将执思失力,也没有人敢置喙!
再多的疑问,缴获的旌旗、堆积如山的人耳,都足以将问题塞回腹中!
“另外,据得到的消息,因为将昆二十的尸体水葬,引起执思设、突利可汗部瘟疫,人马死亡过半。”迟贺抖出这个不靠谱消息,震得众人肝颤。
嗯,这个消息是不可能计功的,但并不妨碍众将校为之侧目。嗯,莫德思这老实头断然不会玩这等阴险的损招,王恶……果然不负这恶字啊!
王恶只能在腹中默默流泪,额如此善良一个楷模,竟然因为昆二十要背负如此恶名,天理何在?
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徒劳无功,只能退走了。
再拖下去,士气尽丧,或许连回去都是奢望。
左武卫移师,三卫围困朔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围而不打,程咬金是最不满的,因为,不爽快!
不满归不满,程咬金也不会拿军士的性命开玩笑,非得逼着蚁附攻城,拿人命去填。
“王恶娃儿,老程知道你主意多,快想想法子,快憋死额咧。”三日时间,没耐心的程咬金逼着王恶出点子。
于是,奇景出现了。
朔方城一箭之外,王恶身披羊皮袄,头系白布条,昆一擂鼓。
“山丹丹那个花开哟……红艳艳,额们大唐的队伍到朔方。”
王恶又唱又扭,节操掉了一地。
“千家万户……”
“诶呀诶嘿哟……”昆一及时发出和音。
“把门开呀……”
“诶呀诶嘿哟……”
“薄赋税哪个……”
“诶呀诶嘿哟……”
“吃饱饭哪个……”
“诶呀诶嘿哟……”
得,看出来了,昆一就会那么一句。
王恶的歌舞只是个引子,真正的攻势,是在一旁生火造饭的火头军。
“热乎乎的锅盔、滚烫烫的粥,哎呀,还有这肉,谁切的,那么肥?想腻死人啊?”
火头军骂骂咧咧的声音飘上城头,混合着食物的香味,让梁军忍不住咽口水。娘哩,多久没吃过肉咧?居然有人嫌肥?有种闪开,让额来!
多久没吃过饱饭咧?对面还可以嫌弃肉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滚蛋!一个个的,想死么?”将校们开始喝骂,继而拳打脚踢。
不是将校们心狠,而是……一旦被天子的亲卫看到,这些人就死定了!
一个个呆若木鸡的站着,喉咙里不时有吞咽唾液的声音,腹中不时传出如鼓的饥响,眼神缥缈,一颗心不知飞到了哪里。
锅盔、热粥、肥肉,一定很好吃罢?
暮色降临,而王恶身边火光聚集,无数的火堆衬印着那数目愈发增加的锅灶,时不时还有唐军军士溜达过来,或吃上几嘴,或大声抱怨肉太肥太腻,肆无忌惮的声音在夜空里更加挠心。
“额受不了咧!就是死,也让额做个饱死鬼!”
终于有梁军受不了这诱惑,咆哮着,从城头上垂下绳索吊篮,不携带任何武器,大步跑到王恶面前,直勾勾地看着王恶。
“饿了吧?粥、锅盔、肉,都有,都在那里,可劲造!”王恶一挥手,碗、箸都齐齐整整的在旁边摆放着,时不时还有唐军溜过来蹭个宵夜甚的,还有甚不放心?
“可是,吃了额还得回去,阿耶还在那边。”梁军军士也是个实诚人,直接把情况说明了。
“吃,只管吃!还可以给你阿耶带两个锅盔回去!放心,额们不是那种要挟人的小人,大唐都是堂堂正正之师!”王恶信誓旦旦的保证。
天可怜见,如果这梁军军士吃了直接投诚,效果反倒没那么好,只有他回去,让梁军切切实实地看到唐军馈赠食物是真心实意,效果才是最佳。
“慢慢吃,不急。你是哪里人?怎么父子都从军咧?”王恶在一旁拉着家常。
“额叫拓跋野,延安人,这仗打的,家里早没其他人了,就额和阿耶相依为命,结果一起被天子抓了壮丁。”军士一边大口咬着流油的肥肉,一边与王恶摆龙门阵。
“真可怜,在大唐,父子不能同征,兄弟之间,必须留一个在家。”王恶一边介绍政策,一边腹诽,难道耶耶才是那个难得一见的特例?“嗯,还要分永业田、口分田,这点便是让人见笑,虽然号称人均八十亩,可实际上,关中人口稠密,能有四十亩就不错咧。”
拓跋野点头,大口喝完粥,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两个锅盔放怀中,兔子般的蹿到城墙根,坐上吊篮,又被摇了回去。
拓跋木黑着老脸,狠狠敲了一下拓跋野:“瓜娃儿!要是唐军有个甚算计,你就玩完咧!”
拓跋野嬉皮笑脸的,全然不在乎:“额就是个小卒子,人家弄那么大阵仗算计额做甚?阿耶,这是额给你带回来的锅盔。”
拓跋木木然接过锅盔,眼里隐隐有水气。
周围的梁军军士不知何时围了过来,一个个眼睛瓦蓝瓦蓝的:“拓跋娃儿,竟然是真的?”
“快让开,耶耶肚子痛!”
拓跋野的举动让人心里蒙上一层阴影,难道唐人下毒咧?
噼里啪啦一通,神清气爽之后,拓跋野寄上裤带,施施然出现在城头,一脸的遗憾:“唐军的肉太肥了,额这肠胃消化不良咧。”
一瞬间,城头多了无数吊篮,城下多了无数为肥肉奋战的梁军。
阴暗的城楼里,梁洛仁看着这一幕,眼里只有悲哀。
“二将军,要不要……”身边的小校比了个割喉的姿势。
梁洛仁缓缓摇头。
谁有错?谁都有错,可是谁都没错,人活着,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的,可不就是为了一口吃食么?军士只是坐着吊篮下去乞食,而不是大开城门迎唐军,已经是十分有节操了。
梁洛仁知道,要是强力弹压,一时是能压下去的,可反弹的结果,必然是毁天灭地的!
一夜之间,城头的军士几乎轮番下去吃了个遍,梁洛仁眼睁睁的看着,心头更是焦虑。
理智上,谁都知道,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只守着这孤城,外头大军围困,除了降唐,再无生路!
问题是,天子梁师都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劝降的话,已经有几个大臣因此丧命了。
如何取舍,成了梁洛仁心头最大的块磊。
三日,区区三日,朔方城的梁军几乎轮番到唐军吃了个遍,而这一切,梁洛仁只能眼睁睁的任由其发展!
梁帝宫,依旧气度森严,依旧有虎贲之士执戟守卫,与外面面有菜色的军士有云泥之别。
这就是嫡系,梁师都起兵的倚仗,曾经前朝时身为陇右豪强的梁师都亲自聚起的人马,曾经杀郡丞唐世宗的人马,只听从梁师都一人的号令,即便面对梁洛仁也丝毫不客气,号称狼骑,是梁军中的精锐。
虽然只是草头王,但既然号称了天子,那天子的气派一定得有,什么宫女执扇、宦官服侍,那一定得有,如果没有,创造条件也必须有,不会强抢民女么?不会抓人来下刀么?
“陛下,三路大军围困,朔方已经成了孤城,突厥颉利可汗至今没有派援兵过来,估计是已经放弃大梁了。如今内无粮草,诸军吃不饱;外无援军,全然无指望。”梁洛仁沉痛的劝谏。“降了吧,至少还不失一时富贵。”
“啪啪”几声,梁师都的马鞭抽到梁洛仁脸上,戳着梁洛仁的鼻子大骂:“要不是看在同一个阿翁的份上,梁洛仁,今日你的头颅已经悬挂在旗杆上了!再敢多言一字,休怪朕刀下无情!”
梁洛仁灰头土脸的回到军帐,心腹将校闻讯全部赶了过来,看着梁洛仁脸上皮开肉绽的模样,一个个义愤填膺。
“二将军,降了吧。”一个平日备受宠爱的小校壮着胆子说。“谁都知道,梁国已是日暮西山,难道咱们还能跟着陪葬吗?”
见梁洛仁不出声,一名关系极近的偏将重重叹了口气:“就算二将军你有殉国之志,可你总得替下面万余弟兄想想吧?二将军,降唐、献城,才是避免杀戮、功德无量的大事啊!”
“二、二将军,要降唐,额、额们还有最大的阻碍……”结巴的亲卫费劲地提点。
众人一时皆沉默下来。
最凶残凶猛的狼骑,虽然仅有三千之数,却是朔方城里的最强战力,如果凭近战,梁洛仁麾下不一定够狼骑杀的。
“还是额再劝一次罢。”梁洛仁终究有些不忍。
梁师都对别人虽然凶残,可对梁洛仁确实仁至义尽,不是没有退路,梁洛仁不愿意走到恩断义绝那一步。
“二将军三思!”众将校脸色大变,劝谏一次就成这模样了,再来一次,还有命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