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雪夜

夜里下起大雪,簌簌自檐顶飞下,有些黏连在窗户上,窗外北风呼啸得急,就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云宸身上的衣服还坠挂在半腰上,好在屋里烧得暖和,倒也没什么不妥。

“妻主......”他的声音温软之余又多了几分沙哑,像是能叫进人心里去。

“该忙正事了。”他讲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仿佛是怕坏了林向晚的兴致。

林向晚内心忽然对云宸生出万分疼惜和怜悯,男人总是这样,不光时不时受她的怒火、讨她的欢心,就连每次温存后,别的男儿惯会有的娇蛮任性都没有。

他总是温顺极了,用柔和含光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林向晚,那表情总像是在说“怎么样都可以”。

她敢说,云宸每说一句话前,肯定都在斟酌,斟酌这句话会不会惹她生气,会不会讨她喜欢。

她觉得云宸可怜极了,说话也可怜,这样不反抗纵着她时也可怜,就连拿那对漂亮的眸子风情万种地看她一眼时,都好可怜。

“弄疼了罢?”林向晚忍不住爱抚着云宸的脸颊,“你躺着别动,我去打些热水,给你擦擦身子。”

“嗯。”云宸乖顺应了,果真就不动了,只静静等着林向晚过来。

侍候的人就在外面,林向晚在内府安插的都是自己的人手,她一出门,就见夜刹也在外面,和声问道:“礼县百姓的抚恤工作如何?”

夜刹面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红晕,结巴着道:“属下......回主人,属下已将银钱分发给了有家人亡故的百姓,是以林府的名义。”

林向晚见她吞吞吐吐,忍不住问道:“还有何事?”

夜刹面上一惊,连忙跪了下来,“属下并非有意探听!”

林向晚愣了一瞬,才知她这句话的意思,摆了摆手道:“无妨,既是刚从礼县回来,就早些去休息罢。”

“是。”夜刹应声,顷刻消失在院中。

生怕晾着屋里的男人,林向晚速去速回,回屋的时候云宸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强撑着频频望向门口,见林向晚来了,立时露出个笑容来。

这副模样被林向晚全然瞧在眼里,又深深叹了一声。

完了,她现在连云宸躺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等她的模样都觉得可怜无比,心中暗道下回一定要更加隐忍克制,再也不能把人弄成这样了。

“妻主。”云宸面上红了红,由着林向晚轻手轻脚为他清理,一面忍不住道,“礼县受害百姓都有了安顿吗?”

林向晚不知他竟还在考虑这个,忙柔声回:“安顿好了的,这些细碎的小事我都有打算,你不要忧心。”

“嗯。”云宸又乖巧应答一声,“那...妻主准备何时与匈奴开战呢?”

“还不急。”林向晚动作利落,擦洗完后又给他穿好衣服,忽然想起什么般道,“晨间,魏琴送来一些新鲜可口的贡橘,我去取来剥给你吃,好不好?”

云宸心尖一颤,下意识回:“那多凉呀......”

“没事,还有些滚水,我过一过再给你。”林向晚说完便当真去拿了,唯剩云宸独自靠坐在床头,眼圈红了又红。

他从小就喜欢吃橘子,事到如今还是喜欢。

小时候喜欢是因为,他见父亲靠在桌前,素手徐徐剥橘子的模样温柔极了;如今喜欢是因为,前世有一年,他月事已至,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又思及父亲觉得心痛且委屈,便抱着被子在床上哭,还是林向晚为了哄他,不嫌夜黑风高前往南城买了趟橘子回来。

因为橘子是凉的,林向晚将橘子一瓣瓣剥下,放进热水里,再用筷子夹了喂他。

那时,云宸就觉得这辈子,下辈子,他都认定了林向晚,不惜任何低价都要跟着她。

几经出入,林向晚身上的热气早就散在寒风中了,拎着橘子回来时一身寒气,推门而入时正想着将身上的外袍脱去,可她连屋里的光景都没看清,进门就被男人紧紧搂住了。

“怎么了?乖乖。”林向晚下意识皱眉,将手抵在云宸胸口将人推了推,“我身上凉,别抱我。”

云宸却不管她,反而搂得更紧了,“就要抱的。”

如此耍赖的语气,叫林向晚忍不住笑出了声。

“来吃橘子。”林向晚低声催促着,轻轻拍了拍云宸的脊背。

“好。”云宸也应,终于肯松开手,携着林向晚进了屋里。

方才打来的滚水还有些座在火炉上,林向晚安顿云宸好生坐下,自己去拿了一个碗装满热水。

她一手执碗,一手摘下两个橘子刚要回身,可脑中却闪过一个极快的片段,快到她什么都没有看清,可就是觉得那里面的场景熟悉无比,一个不稳,手里的碗就自手中脱落,摔在了地上,里面的滚水溅了一地。

那白瓷碗自是被摔得稀碎,云宸心中一惊,见林向晚身形摇摇欲坠,连忙上去揽住她。

“妻主,你怎么了?”

林向晚很快回了神,站直了身形道:“没事,只是有些恍惚。”

她神情有些发愣,看着地上的瓷片呆了片刻,道:“我去叫人来清理了。”

“别叫人来了。”云宸不愿有她人介入,率先蹲下身子道,“我来捡就是了。”

“那怎么行。”林向晚忙拉住他的袖子,“弄伤了手可不好,还是我来。”

云宸抿了抿唇,不就是捡个碎瓷片,他能笨成什么样才会这样都能伤到手。

话虽如此,可他却忍不住瞧着林向晚,心想她别伤了手才好呢。

最后两人都“聪明”得过分,谁的手也没被伤到,林向晚便又拿了只新碗,与云宸在暖衾之下挤坐在一处,剥橘子吃。

云宸见窗外风雪正盛,忍不住道:“此刻若能有酒,真真是极好的。”

“你酒量又不佳,想这些做什么?”林向晚缩在他怀里,指着墙上那面羊皮地图,缓声道,“你觉得,这次打仗回去,陛下能多依仗林府几分吗?”

云宸知她一直都在为这些事忧心,无从宽慰,只呢喃着道:“我如何知道呢。”

“你猜呢?”

“我猜......”云宸深思了一阵,“要我说,妻主与其纠结能不能得陛下依仗,不如多想想,怎样能得蔚王的倚重。”

“蔚王多疑。”林向晚皱眉,“她虽看着那般好说话,心机深着呢,岂能是我说取信就能取信的。”

“可如今太女犹在,声誉不错,若是无犯大过,恐怕难以罢免。”云宸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故而蔚王拉拢妻主,其实是为以后......那不时之需罢?”

云宸话中隐去的意思林向晚心中自然明白,那是两个说来轻巧,又极为沉重的字——谋逆。

“妻主,这...这不臣之人,我们做不得。”云宸眼含担忧道。

就算将来事成,陈秋明果真登基为帝,她乃正统皇室出身,不会有人过问她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可为她出生入死争夺帝位的林家可就不一样了。

新帝初登时,还不会有人置喙,可时间一久,难免会有人说林家不忠,乃谋逆之徒,枉为人臣,届时陈秋明那种疑心深重的人,又怎会保林家安宁呢?

“我知道的,乖乖。”林向晚怕他多想,又赶紧出声安抚,“你可知,腊八那晚当街横行的蔚王侧夫,是何人?”

云宸佯作不知,问:“何人?”

“吏部尚书之子,任雪年。”林向晚目光深深,“吏部掌朝廷官员升任大权,蔚王娶她儿子,岂非文官已有一半在她手中?此事说不准还是陛下的意思。”

自打剥完了橘子,林向晚的手就一直搁在暖衾外面,屋里虽生着炉火,可云宸一直记着林向晚素来有手凉的毛病,看着那只细软的小手逐渐忧心忡忡,见林向晚此刻陷入回忆,趁她不备,便将她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可林向晚素来机敏之辈,怎会不注意云宸这样的小动作?她浅笑一声,搂紧了云宸,在男人脸颊上亲了一口。

“妻主。”云宸极不自然地转移着话题,“蔚王既然多疑,若要让她重用林家,需先让蔚王与陛下生了嫌隙才是。若让蔚王认定太女不可轻易废除,她才会倚重林府。而今,蔚王既然愿意在陛下面前推举了妻主,想必她虽娶了任雪年,但陛下对易储一事其实并无示意。”

林向晚心中一动,“你是说......也许陛下让蔚王成亲,并不是想倾斜秤杆,而是在试探?”

这么一来,她心中原有的那份疑虑好像顷刻间云开见月了。

太女德行无出,陈芮必然不会冒着被群臣进谏的风险去换她自己偏爱些的那个孩子,陈秋明早就知道陈芮是在试探她,这才娶了任雪年,又将之纵宠以示重视皇恩。

怪不得她此次的领命陈秋明会帮她帮得那么果断。

说到底还是她前世未经历过朝堂风云,以致太过敏感,其实这些变化不过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风吹草动罢了。

云宸轻轻揽着林向晚,叫怀里的人妥帖地趴在他的胸口,一双雪白的小手都被他捂得极是暖和。

此刻的林向晚还没有知道事情的全貌,他却是知道的,许是因为前世的那一部分记忆被覆盖,可它的影响犹在,无时不刻地影响着林向晚的心智。

就连他都看得出,现在他的阿晚,已经有些草木皆兵了。

现在距离灭门还有整整七年,她们一同携手,能克服的东西将会有很多,她们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妻主。”他缓声说着,贴近在林向晚耳朵上吻了一下,“这世间是有公平理法在的,我等尽力为之,老天必会护佑我等成事,妻主只需专心脚下的路,前方的万难自有我同妻主一起面对。”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真的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