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哨声

这段情景宛如一场戏,很快散成了无数个光影,沉没进黑暗里去。

那黑暗仿如一道会吸人的深渊,林向晚觉得浑身一沉,突然醒了过来。

她颈侧浮着一层虚汗,心脏狂跳着,如斯感觉,就像回到当初在吹花小苑,她刚重生的时候。

林向晚满心茫然,甚至忍不住下床到帐篷外看了一眼,确认这里就是峡州,她的确是和将士们一起酣睡,才松了口气。

果然,没有云宸在身旁,她总会睡得不好。

现如今林向晚终于觉得,不单是云宸需要她,她竟也很需要云宸。

此刻天色尚早,伙房的炊兵还在睡觉,林向晚头脑清醒无比,索性不再睡了,反将米粮找出,给军营的人熬粥。

她刚生好火,将米水入了锅,就见炊兵急急赶了过来,直挺挺跪了下去,“将军恕罪!卑职起迟了。”

林向晚忍不住想,这地上这么硬,这女人的膝盖不知磕疼了没有,她在梦里跪了一晚上,感觉膝盖好像到现在还疼呢。

“无事。”林向晚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做个早饭,让这人这样惶恐,赶紧抚慰道,“是我起早了,左右无事,就先弄了些。剩下的你来。”

那炊兵闻此,才松了口气,从林向晚手中接手过活计。

天色微明时,军中的将士都尽起了,得知这米粥竟是少将军亲手熬的,都十分受宠若惊。

林向晚不自然地笑了笑,只好道:“还好及时有人来,否则我的粥可能要糊了。”

她觉出自己的存在似乎让这些将士很不自然,便独自前往一处用饭。

待一碗粥见底时,有一身形纤瘦的女子前来找她。

“少将军。”那女子露出个憨笑,手里还捏着一个窝头,“卑职找您半天了,您怎么拿了一碗粥就走了?”

林向晚认出她是那个炊兵,笑道:“足够了,我早饭惯不多用。”

“今日又是一天行程,将军不吃饱怎么行?”那女子不由分说将窝头塞给她,道,“那边大家伙都吃好了,等将军好了,我们就上路。”

林向晚见她极是热情,忍不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似是没想到林向晚会问她一个小小炊兵的姓名,眨了眨眼,老实道:“卑职姓何,名婵婵。”

“何婵婵?”林向晚轻笑一声,“昨晚水土不服者,痊愈了吗?”

何婵婵道:“好了大半,大家身子骨都不错,终年历练的底子俱在的,不是什么大事。”

林向晚这才放心,将手里的窝头收好,道:“那我们走吧。”

峡州多岩山,地势险峻,不过今日若行程快,傍晚她们可赶至凉泉,那里气候和缓,周围有城镇,亦可弥补一些物资。

林向晚精神清爽,却忍不住去想昨夜那个梦境。

那应该...只是个梦罢?可梦里却提到蔚王与陈芮,还有.....黄州百姓。

林向晚想起在宫宴上,看到的那个尾随在陈秋明身后的女子。

若当初,那女子是佯作匈奴俘虏,原因何在?

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锦衣卫并未抓到匈奴俘虏,甚至并未战胜,那些战胜的消息,也许是陈秋明为彰显自己能力而扯的谎。

如此想来,林向晚也突然觉得前世那些战胜的奏报来得未免有些频繁。

平乱边城明明一役就能解决的事,怎么会有那么多封战胜的奏报送至圣前呢?

可若说战胜是假,京畿又的确没有再收到边境被犯的消息,两国确实相安无事,匈奴臣服于梁朝,每年还会敬献一些牛羊。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向晚昨夜梦魇频频,本就没有休息好,一想这些忍不住觉得疲乏头痛。

可这一路行程颠簸,她若不想点别的什么打发时间,想必很是难过。

想来想去,林向晚又忍不住想起了云宸。

按理说,今日云宸该乘着马车出发了。

除却随行的家丁,她还在云宸身边安排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影卫,安排的路线也是政通人和的州里城镇,待他赶到黄州,不知道得是何时了。

重生以来,林向晚一直忙于事务,甚少有时间专修武艺强身健体,这一路不歇赶至凉泉已是子时,下马的时候她腰背都酸硬了。

“就这里罢。”林向晚择到一处傍河的树林,远望依稀可见人烟。

因地势原因,那河水水流湍急,故而还没有被冰封,隐约可听见响动。

林向晚派一小队人马前往城镇补给了一些物资,挨过一夜,第二日又整顿出发。

昨日那个炊兵何婵婵惦记着给林向晚备好充足的口粮,见林向晚眼下泛着些淤青,不由吃惊道:“将军昨夜没睡好吗?”

林向晚摇了摇头,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做了噩梦。

她梦见自己推了父亲一把,然后害父亲流了产......

梦中的自己还是前夜梦中那个阴沉而寡言的自己,只这一次不光是母亲,连兄长林煜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严肃着面孔指责她的不是。

这梦境实在太过真实和窒息,林向晚夜里醒了几回,又是一晚的辗转反侧。

若不是每早醒来她的确都是在军营里,与将士们一处,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仿佛梦里那些,才是真的一般。

因为她们抄的是山路,又极为减省时间,待大军赶至黄州时已过了十日。

黄州小境,民风受许多游牧民族影响较中原剽悍许多,还未进城,就见许多女人聚在一处赌博,上身皆光着膀子,嘴里的淫词浪语不堪入耳。

城门内,黄州太守魏琴已在等候,她面上十分惶恐,一看到林向晚就伏罪道:“卑职看守城池失职,请将军责罚。”

林向晚垂目扫了她一眼,挤出个淡然的笑容来,“大人言重了,边境本就事多,大人安守多年已是不易。”

魏琴闻言面上露出个十分热络的笑容,顺坡下驴:“卑职多谢将军体谅。卑职已备好酒菜,为将军接风洗尘。”

“不知大人是怎么接风洗尘法?”林向晚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拿手里的马鞭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众将士们,“好酒好肉,独我一人,还是她们都有?”

魏琴面上的笑容垮了一下,望了眼林向晚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很是勉强道:“自然...自然都有准备。”

得了这话,林向晚才露出个满意的表情,下马随魏琴入了府衙。

黄州百姓死伤数量过百,此乃重罪,中央派人过来自然要问魏琴的罪。

可魏琴一看林向晚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怕是连加冠的礼都没行,心中已存了八分的侥幸,对林向晚嘘寒问暖道:“将军此一路来辛苦了,若有任何需要请将军尽管吩咐,卑职定会好好侍奉将军。”

“真的?”林向晚淡淡地看着她。

魏琴微笑:“那还有假。”

“要间大宅子,几个手脚麻利干净的下人,都得是男的。”林向晚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没有我的允许,禁止任何人出入,能做到吗?”

魏琴的双眼都大了一圈,忙道:“能!能的。”

“嗯。”林向晚笑着点了点头,“大人果然说话算话,我很欣赏大人。”

魏琴一听到这句,想必她那惩罚别说减刑,连免除的可能性都有了,哪里还有不乐意的道理,连忙乐呵呵地去给林向晚办事。

林向晚一路兼程,夜晚又总是多梦,此刻双目血红形容极为狼狈,恨不能一头钻进云宸怀里酣睡一场。

可算时间,云宸怕是要过两日才能来。

将士们都去了军营休息整顿,林向晚也不急着揪此地守卫的毛病,反而闲逛一般观察了一下黄州地形,接近傍晚时,才回了魏琴为她准备的府宅。

按说魏琴这老狐狸想必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这么大咧咧地住着,可奈何林向晚手上紧紧攥着她的前程,是绝对不敢派人监视林向晚起居的。

这样一来,待云宸来时,就可以安心住在这里了。

廿日黎明,天边响起一声耳哨,林向晚警觉,立时就睁了眼。

若她没有记错,这是匈奴牧牛羊时专用的哨子,此哨声形长而音道狭塞,吹出的哨子可传达至很远。

林向晚忙穿好衣服冲出了门。

这个时候,乌达沁的人必然不会贸然吹响此哨暴露行踪。

倒是乌达丹,很有可能已经甩开了她的妹妹,在某处吹哨求救。

乌达丹生性仁慈,比她的妹妹更适合做一位好君王。

若能救了她,倒是能免去以后许多隐患。

黄州山地纵横,围城的多是些繁密的山林,纵然此刻枝叶尽落,可望过去黑漆漆一片,亦很难寻人。

林向晚只能凭借声音传来的方向仔细搜索。

可那哨声只响起一遍,她也只能判断个大致的方向,具体方位却是难寻。

这山林中四面八方皆是来路,要找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林向晚一面注意着隐蔽身形,一面快速搜寻屏息探听声音,终于在东北的下坡上,听见一丝细弱的呻吟。

她忙顺着方向追了上去,果然见一褐衣女子仰倒在一株树下喘息,衣服虽已换了中原人的服饰,可发式却还留有匈奴人的影子。

“何人?”那女子足够警觉,连忙摸上的腰间的匕首,一脸防备地看着行踪鬼祟的林向晚。

林向晚伸出双手,示意自己并未携带凶器,低声道:“我是京畿来的,解决你妹妹乌达沁在礼县捅的篓子。”

乌达丹见她竟一眼识破自己身份,不可思议之余,寒声道:“你来杀我?”

“我若杀你,观你现在的形势,你应早已断气了,断不会再有机会跟我说上这几句。”林向晚略微打量了乌达丹一下,进而道,“肋骨断了,后背有箭伤,对吧?”

她肯定的语气让乌达丹的表情更为惊怒,再度攥紧了手里的匕首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来救你。”林向晚向她扔出个瓶子,淡然道,“这是上好的止血药,你想自己的伤好得快些,最好信我的话。”

“不可能!你们中原人满腹诡计,绝不会有你这么好心。”

林向晚看着乌达丹逞强的模样却只是低笑出声,“你话虽如此,汉话却说得这样好,想必内心也曾期盼过匈奴与大梁交好的一日,来看看大梁的锦绣河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