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还在继续,雉桑一见沈磬书过来,连忙和声赔礼道歉,甚至叫那几个嚼舌根的过来赔了几句不是,算是给足了沈磬书面子。
沈磬书暗睨他们一眼,斥了句:“乌合之众。”
雉桑下意识去瞧跟在沈磬书身后前来的云宸,沉着一张脸,似乎也是没在沈磬书那儿得什么好果子吃,这才满意道:“今日真是风波,沈夫主,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说不来就不来,可也舍得下我么?”
沈磬书冷哼一声,笑道:“说得在理,与我的交情暂且不提,你去他们交情必然是浅不了的,毕竟没了你赵夫主,他们这些人岂不是连个说闲话的地方都没了,各自独闷在自家的宅院,不知又要老上多少岁呢。”
雉桑脸绿了又绿,像是要马上发作,云宸立即道:“是呀,我也觉得赵夫主是个妙人呢,要是这茶会搁给别人家办,谁家有这个本事能张罗,真不愧是鸿胪寺卿的夫主,想必平日与赵大人极是相合罢?”
他一顿好夸,雉桑的脾气没闹起来。
沈磬书暗瞧云宸一眼,拉着云宸往清净处去了,一面还低声道:“呆瓜,我是在骂他,你这都听不出。”
云宸一副茫然的模样。
唐少卿紧随其后,不满道:“不准你说林夫主!”
插花之技,其实云宸少时就很精通了,然此时此刻,沈磬书提议教他,他又应了,只好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
“颜色要鲜明些,才好看。”沈磬书拿起一支朱梅。
“非也,君子宜淡然自如。”唐少卿并不苟同,自拿起一支浅色的雏菊。
云宸眉心深锁,无奈地看着二人,不经意般插入一支浅棠,几相一衬,竟是十分悦目。
“善!”沈磬书夸赞,“你真是极聪明的,我才教了几句,就有了这般的悟性。”
唐少卿也夸:“林夫主的眼光果然独到。”
云宸只好微笑不语。
这三人相聚一处其乐融融,其他人竟是连个嘴都插不进去,都不再自讨没趣了。
日渐有西沉之势时,宴会终散了,各夫主们立在内院的侧门里,等着自家的妻主来接。
林向晚来得最早,端着俏丽锐意的眸子睨了雉桑一眼,勾出一丝浅笑来:“劳烦赵夫主照顾了,内子柔弱不能自理,没给您添麻烦罢?”
雉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道:“林夫主极好,哪会添麻烦呢。”
闻此,林向晚才放心许多,转身对云宸闻言哄道:“今日可有交朋友吗?要走了,有没有话对你的小朋友说的。”
云宸听着她的语气,面上很是不自然,微赧着点了点头,“有的。”
他上前对唐少卿道:“少卿,我那里有几本博载万物的好书,下回给你带来罢?”
唐少卿却只是怜悯地看着他,“不用了,林夫主过得艰难,还是好好活着吧。”
“?”云宸觉得此人莫名其妙,又抬眼去瞧沈磬书,沈磬书端着矜贵的神色与他望了一阵,目光渐渐慈爱,惊得云宸赶紧转了身。
“说完了么?”林向晚安抚般上前摸了摸他的发鬓,轻声道,“马车就在外面,我们走吧。”
云宸点头随林向晚离开,“几位夫主人都是极好的,对奴很是关照。”
林向晚有些不信,看着司琴道:“没受欺负罢?”
司琴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心里却是道,别说没受欺负,还与沈唐二位公子结了友人,还让赵家欠下一个人情呢。
然而,林向晚皆觉得二人的点头十分勉强,心想许是没受什么大委屈,但一些言语上的欺凌许还是有的,只是云宸不肯说。
“辛苦你了,以后这样的宴会,我们尽量少来。”
云宸想了想,道:“无妨,这般的宴会,于妻主有益,奴便觉得值当。”
林向晚愈发觉得其懂事,一路上都虚握着云宸的手,到了林府时,她忍不住道:“你觉得这几日,父亲情绪可好些了?我去看他一趟罢?”
云宸点头,“父亲不论情绪如何,见到妻主总归是开心的,妻主好言相劝,不要动怒,孩子的事,能劝得来的。”
天色已暗,这会儿林纾定然在书房办事,她父亲或是一人在屋里看书。
林向晚脚步轻轻,默然走进了主殿,只见明迟跪坐在几案旁,手里摆弄着几件小衣裳和一个拨浪鼓。
“这些东西,爹爹竟还留着呢。”林向晚看着那些旧物,怀念道。
明迟动了动身子,也不抬头,只是呢喃着:“都是你小时候用过的,用完便收着了,心想以后若是又有了,便给她,没想到这一等便是这么多年,这些衣服俱不能穿了。”
“这拨浪鼓,是我六岁那年买的罢?”林向晚拾起一看,鼓面上还画着一只老虎。
“是呀。那年除夕,你看别人家的孩子有,便也要,我才说了一句你已长大了,你就哭了,说什么爹爹不爱你了,真从小便是蛮不讲理的。”
林向晚竟不知她父亲记得这样清楚,纤长手指摩挲着鼓柄,笑道:“爹爹这样喜欢小孩子吗?我记得小时候听姑母说,爹爹最是厌恶孩童,说垂着鼻涕挂着涎水的模样脏都脏死了。”
明迟神情恍惚了一阵,似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了这样的话,半晌又想起的确是有的,才低声道:“自己的孩子如何能一样,你和煜儿,都是我的心头肉。”
林向晚神情微动,“我与哥哥,亦是很看重爹爹的,为何爹爹自我们长大,就与我们疏远了呀?”
她的下巴颏搭在交叠的胳膊上,趴在桌子上拿灵秀的眼睛瞧着明迟,宛如幼年时,父亲刺绣,她便在一旁陪着说话般。
明迟眉心深锁着,“《内训》有言,子女初长成,为父者不可过分亲昵。”
“《内训》还有言,妻夫成亲,子嗣稀薄,数年无所出者,理应自发为妻主择新侍,爹爹也照做了吗?”林向晚悄声道。
明迟愣住了,强辩道:“你母亲子嗣不算稀薄......”
其实是算的,堂堂一品军爵府,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
林向晚看着父亲的样子笑,“如今,我与哥哥皆已成家,哥哥那边暂且不提,我与云宸有子,是迟早的事,爹爹为何要执意要这个孩子呢?男子生产本就凶险,何况我和哥哥都还小,若是爹爹出了事,我们要怎么办?”
明迟不知她脸皮这么厚,气道:“你们两个先后都成了家,我在你哥哥那个年纪时,都生你一年了,这还叫小,那什么时候才算长大?”
“再大,那不都是爹爹的孩子吗?难道因为年纪,爹爹就要偏宠腹中那个,不喜欢我们了吗?”
明迟执拗,“有了新的孩子,我可以整日抱着她,想亲一亲时就能亲一亲,不论男女,她必然是又香又软的,你如何能比?”
“我......”林向晚哑口无言。
正此时,云宸自院内走来,站在门口唤了声:“妻主,母亲找你。”
“来了。”林向晚应了声,频频回头看了明迟几眼,终归无可奈何地出门去了。
她前脚离去,云宸便习习走入,向明迟行了一礼道:“这些是妻主小时候用过的吗?”
“嗯。”明迟应了一声,以为云宸只是来例行一问便走,谁知云宸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儿时,我的父亲也会拿我出生时用的东西来看,那时我不懂,不知这些东西年年岁岁都是这样,一些旧物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明迟面无表情听着他说,不知要接什么话。
“后来,父亲去了,我家被毁,所有有关父亲遗物皆被焚尽,我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是拼命回忆父亲当年的模样,只是如今日子久了,我竟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云宸悄声说着,一边偷偷瞧了明迟一眼,见明迟正在看他,又忙转过头去。
“今年,我最欢喜的事就是嫁进林家来,那晚我初见父亲时,就觉得父亲与我生父神似,我的爹爹,也是冬天生的。”
明迟半天才反应过来云宸这句“父亲”是在叫他,后觉他自己好像从未关心过云宸什么,平日只当此人不存在一般,一时有些赧然。
“我生父离去时,我已懂事,当时万念俱灰,只想随他一起去了,但妹妹尚在襁褓,我怎能丢下她不管。”
明迟对云宸的身世并未细问过,只依稀知晓他家在临安,以前是富裕人家,确有个妹妹在,忍不住道:“如今你妹妹没有再传信于你了吗?”
“她如今年岁甚轻,自己一人在外讨生活,许是过得还不如我称意,怎会跟我说自己的事。”云宸逐渐低语,“父亲,其实我生母在世时,对我生父很是不好,儿时唯我与父亲相依为命,方觉,父亲对子女来说,其实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感情势必不会被其他所阻挠和斩断,您说是么?”
明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直言道:“你也是来劝我拿掉腹中的孩子吗?”
云宸亦不隐瞒,大方点头,“我不知父亲为何不肯,您不舍得腹中的孩子,难道舍得阿晚和煜哥哥吗?男人生子本就极是凶险,父亲有几成把握此回能父子平安呢?我是个外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也不惧父亲恶我,若届时父亲撒手去了,阿晚今后是否会长成您心中的模样,煜哥哥又是否真的寻了位好妻主,这些事,在您眼中都不重要了吗?”
明迟没想到云宸会这样直白,不悦道:“我难道真有那般不明事理吗?”
“父亲自然是明白的,心中想必也清楚,这孩子确实是不该留的,只是觉得不是她的错,不愿放她离去罢?”云宸望着明迟脆弱的神情,温声道,“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足月再做准备,父亲亦有生命危险,将军府一家都在担心记挂着父亲的身子,父亲如此明事,怎会为一时犹豫,伤了她们的心呢?”
明迟紧紧捂住自己小腹,神情挣扎,叹声道:“是啊,我早知这孩子不是属于我的,她早晚都要走。”
见他态度已变,云宸终于松了口气,轻声道:“也许,她只是找错了地方,只想着要去做林将军的女儿,却不知要做哪个林将军的女儿呢。”
明迟渐舒了眉,看着云宸点头道:“你若是做了爹爹,必然也是个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