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晚深邃的眼瞳中染上一丝笑意。
她的双眼略微狭长而眼尾上翘,眼睑色泽微深,这样一双眼睛生在一个女人身上,会显得十分妩媚。
然而林向晚如今这具身子才初至十八,从头到尾透着青涩的模样,她的眼神又过于冰冷,妩媚便荡然无存。
可笑起来的时候,却是足够狡黠的,尤其是在林向晚眼中,云宸是这样一个无害的娇憨模样,更惹出她的逗弄之心。
“夫主。”她重复了一遍,上前半步,身高堪堪够到云宸的鼻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将军。”云宸轻轻吐息,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可双颊还带着难掩的薄红。
这具身子虽然是二十一的年纪,可内里这副魂魄已是将近而立,他不能因为林向晚随意两句话,就脸红心跳,宛如一个怀春的少年。
可是夫主这二字,对云宸实在意义非凡,他重生前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努力,却终究未能站在林向晚身边。
所以此生,他宁愿处处伏低,将自己的威胁降到最低,去讨林向晚的喜欢。
“随我走吧。”林向晚唇角微扬,走在云宸前面带路,余光却总忍不住去瞥男人拖在地上的影子。
她甚至开始担心,云宸会不会走着走着被什么东西磕到碰到,于是她又放慢了脚步,等着男人拖着他长长的衣摆跟上来。
京畿有家促织坊,在皇亲贵胄间颇有名望,里面的绣娘大都是姑苏人士,刺出的都是一流的苏绣,丝织锦帛又轻又软,款式也新颖。
将军府里大多数的衣服都是在这里定制的,林向晚要给她的娇夫做些新衣服,自然也是选在这里。
她领着裹着面纱的云宸踏进促织坊,里面的绣娘见是熟客,十分热络地上前引林向晚去楼上,上等的面料都在那里。
只是那绣娘问过林向晚后,眼神禁不住看向站在林向晚身后的男人,男人虽轻纱掩面,却不难看出他面容精致,气质更是出尘,难道这位便是那教坊司出身的美人?
绣娘方看了两眼,云宸就端着凌厉不悦的视线正对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绣娘浑身一颤,连忙移开了视线,心道这男人未免太凶了。
可这个男人又确是生得好看,让她有了多瞥几眼的心思。
她余光瞧见林向晚正在专心挑着花色,便又大着胆子回过身,对云宸道:“公子,我来替你围量下尺寸。”
云宸寒着脸默然不语,那绣娘便当他是默认,忙卷起袖子就要上前,却在距离云宸只有半步之遥时,衣领子一紧,活生生被提了回去。
林向晚把这绣娘拎到自己面前,松了手,露出个不怎么明朗的笑容,“尺寸我给你写在簿子上,不必量了。”
拢手站在一旁的云宸听了这话,拇指悦然地动了动。
绣娘自知触了少将军的霉头,吓得赶紧垂眼应声,直至林云二人出了促织坊,才敢把头抬起来。
促织坊一行,天色已近晌午,林向晚想起早饭云宸没用多少,便道:“庆和斋的龙井虾仁口感不错,这个季节正是适宜,我们去尝尝如何?”
云宸清楚林向晚是顾念他的身子,眸中潋滟的柔光化作点点笑意,“听将军的。”
七月月底,浮梁过往的行商会路过京畿,留下一批新鲜的茶叶,最为上等的龙井和太平猴魁要贴补宫中用度,略次的被各家权贵瓜分。
庆和斋掌柜的兄弟就是贸易茶叶生意的,所以他们家总能得到最新鲜的茶,夏季肉食易腐,各个酒家进的量少,货也新鲜,此时的龙井虾仁的确口感上佳。
林向晚自身并无口腹之欲,点菜全权交给云宸,只不过云宸不识字,她便把菜名和原料报给云宸听,只看云宸是点头或摇头。
一番菜点下来,林向晚颇有些惊讶地发现,云宸喜好的菜,和她偏好的竟然相差无几,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早在昨日,林向晚就派手下去查过云宸的底细。
云宸是临安人,早些年双亲贸易布匹生意,家境不错,听说还有个小妹,后来小妹成亲,嫁儿的那户人家牵扯了官司,正赶上朝廷峻法,云宸一家也为其所累,皆没收了家产,没多久就败落。
母父亡故后,小妹带着夫郎南下,打渔谋生,云宸不愿拖累,便一人独上京畿,听说是自愿进的教坊司,只拿了一点银子。
人名姓氏、家族简史以及时间年份都查得清清楚楚全无疏漏,倒也是个可怜人。
点过菜,店小二拿着竹简下去了。
林向晚不经意瞥了眼云宸,却见人神色恹恹,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怎么了?”她不由问道。
“将军。”云宸低低垂下眼帘,软声唤了一句,才犹豫着道,“奴有些胸闷。”
“那我们去窗边。”林向晚自然而然去扶他,以为是那面纱不甚透气,倒也正是三伏天,父亲的衣服本就十分保守,云宸定是不适应的。
林向晚递了手,见云宸皙白的手指轻覆上来,如白玉青葱,莹润修长,想起他也曾是少爷身子,在家中娇养,必然是没做过重活的。
“我让人在这儿竖一道屏,一会儿将面纱摘了吧,衣领敞开些也无妨。”
林向晚轻声嘱咐,云宸眼里闪着微光点了点头,像是十分不好意思。
她淡然一笑,心想云宸可真有意思。
靠窗的位置不够宽敞,只余两人坐下,屏风竖好后,店小二也不敢再将菜往里拿,叫两个童子送了进去。
待菜品上齐,只剩下两人时,云宸便取了面纱,宽袍大袖的软烟罗交领袍,天青与秋色平分,更衬他谪仙之姿。
林向晚看了一眼便觉,父亲的衣裳于云宸虽宽大,却有种异样的美感,这是种只限于关在家里独自欣赏,不能与人同乐的美感。
“以后外出,就莫要穿这个了。”林向晚声音轻和,还是带着商量的语气,虽然她也清楚云宸大约不会拒绝。
可云宸却以为,他哪里惹得林向晚的不悦,或是真的揭下了面纱,而林向晚只是随口说说;亦或是这件衣服属于她的父亲,她觉得他不配穿着;再或是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他穿起来真的不好看而已。
他身形一滞,低声应了一句,对眼前满桌馔玉佳肴顿失了胃口。
“怎么不动筷子?”林向晚很快发现云宸的沉默,顺势给人夹了菜,逐渐恍然过来是不是自己方才那句话惹了人的误会,便滚了下喉咙解释,“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少将军的夫主,不想给别人看。”
“奴没有......”云宸下意识想要解释,抬头对上林向晚戏谑的眼神,便知又是她存心逗弄,干脆住了口。
他看了眼天色,随口道:“将军,奴喜欢楼下灯笼铺那个木雕的兔子灯,一会儿能不能去看看?”
林向晚难得听他说一句喜欢,不经抬眼看向楼下去寻,果然看到一个挂满灯笼的摊子,正要点头,却在见到附近一个熟悉身影后眉头一拧。
“好呀。”她淡声回了,目光却紧紧盯着远处那个熟悉的男人,以及男人身边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那不是杨简么?杨景天的好儿子,怎么跟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厮混在一处?
这女人穿着贵气,神态倨傲,林向晚觉得有些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倒是她身边的杨简,神情谄媚,赔笑又贴身的,饶是他覆着面纱,林向晚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林向晚视线专注于那二人看了片刻,一时忘了夹菜。
静默坐在她身旁的云宸见此,淡淡勾唇,不动声色地夹了块牛肉炙过去。
他估摸着那二人差不多要离开了,才轻声提醒一句:“将军,菜要凉了。”
林向晚方回了神,心中忽觉雀跃,若将杨简自己早有了外女一事告知父亲,父亲岂不是更加不会逼她了。
*
几日后,护国将军府的正主,林纾将军终于回京,林向晚一家便即刻从吹花小苑迁回了将军府。
主人不在这几日,将军府的大小事务都是交由府里的管家季痕打理。
季痕是早些年就跟随林纾出征的军士之一,后来受了严重的腰伤,上不得战场,又无处落脚,才被留在了林府,她今年年近而立,熟读经书兵法,还有些武艺底子,是个能干的人。
见林向晚她们从轿子上下来,季痕忙上前迎接,对林向晚一礼,“少将军,主母要下午才能回到府上。”
虽然只是简单地清剿山匪,但按例林纾还是得先入宫于圣前述职,才可回府。
林府做了一桌子好菜给主母大人接风洗尘,林向晚也满心期待,连上上辈子,她可是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知道了。”林向晚略一点头,看着将军府这位忠仆的眼神也有些热切。
全府上下都在欢喜,云宸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在重生前可从未与这位将军主母打过交道,只听说过她脾气不错,却不知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那日他那未来的父丈可是明言,他和林向晚的婚事,须得林纾将军同意才行。
云宸在房里如坐针毡,从清早林纾将军进京,就一直惴惴不安,午饭都没有吃下多少。
林向晚悄声来到卧房,就瞧见云宸翻箱倒柜在找东西,摆出了几件衣服一一对比,还满面愁容,不禁看得失笑。
前日促织坊做的新衣已经都送了过来,总共就那么十几件,也不知他在反反复复比划什么。
她跃进房门,抱臂倚在门框上抿唇看着云宸忙活,悠然道:“随便选一件就可以,家母性情随和,不会为难你。”
“是。”云宸便不敢再动了,留下了手边那件,把剩下的都归置进衣橱,一转身瞧见林向晚已走到他身后,正打量着择选出的那件烟色直裰。
他又觉得这件素了些,想问询一下林向晚的意见,便道:“奴......”
刚说了一个字,林向晚却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唇瓣,道:“以后这个字,于我便罢,在别人面前就不要提了,用直称即可。”
“知道了。”云宸应声,眸中含笑,再去看那件烟色的蝉纱直裰,又觉得顺眼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