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3章 成了火成了水

  余笑安静了很久。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皮,眼睛努力地睁大, 泪水从她的两侧眼角流下。

  今天, 或者说这些天来她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曾经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 她先是发现了自己过去像个蜗牛一样逃避, 也发现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另一只蜗牛罢了。

  痛苦不会因为无视而不存在,如果没有这场“梦”,她母亲、褚年母亲、东林城中村那些无业女人……她和她们的处境又什么区别?

  被要求安静,被要求温顺, 被要求忍受三个家庭里的一切, 同时又被“家中”的所有人踩在脚下。

  这些年里她何尝没有自以为学识不错、家教良好?即使当着家庭主妇看着褚年那个醋缸里长大的母亲,她也包容着又鄙夷着?

  其实呢?

  当生活被鲜血淋漓地揭开,一切的痛苦摆上了台面,她与之对抗的能力也不过是借躯壳而来的,就像踩在碎云上一样虚浮。

  可她没有后路。

  电话对面也一直安静,对方似乎极为有耐心, 一直等着她说出答案。

  这是隔着一个太平洋的静默。

  “对不起,我刚刚想起了别的事情。”余笑最终没有挂掉电话,在安静里,她收拾好了心情, 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哽咽。

  “嗯?没事。”电话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 有人用英文说着什么, 女孩儿英文回应了一声, 接着对她说, “我知道我的问题有些冒昧,或者我们可以先聊点别的?”

  “不用。”余笑声音轻轻的,说出了自己可以对人言的答案,“是,站在我母亲的立场。”

  电话里声音比刚刚沉了两分,女孩儿说:

  “是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但是也在情理之中,介意告诉我你母亲的职业吗?”

  “她是个中学教物理的老师,执教二十多年,现在退休了还被返聘……做事很干练、很可靠,虽然有时候说话会有些着急,可她说的大部分都是对的。”

  是的,大部分是对的,比如让她好好学习,比如让她好好工作,比如让她不要急着嫁给褚年。

  “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对。”

  “也是个被你察觉到了痛苦的人。”

  “……对。”

  也许是这个夜晚停靠在路灯下的车子里太安静了,也许是那个女孩儿的声音有种异常安抚人心的力量,余笑不经意间就说出了自己的痛苦和无助:

  “我也有问题想要请教你,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既没有后路,也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好像站在废墟上,可被毁掉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光彩的,可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的一分一秒都……都……

  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

  余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了。

  女孩儿并没有让她等很久,就用回答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抓住一切自己能抓住的,一只做自己最想做的,虽然没有后路也没有未来,至少我做过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能留下痕迹的,火熄灭了,也会有灰烬留下。”

  年轻的声音仿佛瞬间被赋予岁月的魅力,像一团被借来的温暖,送进了余笑的胸膛。

  做自己最想做的。

  火熄灭了,也会有灰烬留下。

  “谢谢。”是一份很真诚的谢意。

  “不客气,是我该谢你。”女孩儿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轻快。

  ……

  褚年几乎是从自己家拼死“逃”出来的,他亲爸妈找不到“褚年”,就来逼问他这个“儿媳妇”。

  面对这样的男女混合双打,还有外面各种款式的围观群众,褚年已经彻底无力招架了。

  挺着肚子,他嘴里只有翻来覆去几句话:

  “不让我走,我现在就一尸两命!”

  “你们是要让我死啊!”

  看着他的肚子,也没人敢硬拦他,他就这么走出了小区,回迁小区里的路不怎么平整,他走的很艰难……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艰难。

  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直到回了家,褚年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都没了,脚底脏成了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磨破了皮。

  应该洗脚的,走进卫生间里,褚年先蹲在了马桶边吐了。

  呕吐的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凶猛,绵绵不绝,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可他的胃里仅有的,不过是那几个半生不熟的鸡蛋而已。

  好不容易爬到了洗手池边上,他随便洗了洗脸,然后进了浴室洗澡,水浇在身上才发现衣服没脱,流水泡了伤口,是细细碎碎的疼。

  他爸居然一直在外面有人。

  他妈也一直知道。

  余笑对他爸妈说“他”是个同性恋,说要结扎,说要他打掉孩子。

  他爸原来一直出轨……他爸……褚年潜意识好像还精明着,他知道对他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让余笑收回那些话,跟他爸妈解释清楚,他应该想好如何去交换和解决。

  可他控制不住去想,他爸出轨了。

  之前余笑的爸爸那个熊样儿,褚年还觉得余笑的低落是矫情,爹妈不好不想就行了,你看他自己骂自己亲妈不也习惯了吗?直到轮到他自己,他才知道针不扎自己身上那果然是真不知道疼的。

  现在他是真的疼。

  太疼了。

  热水冲刷在身上,褚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抓了洗头还是抓了洗澡的,随便在身上头发上抹了抹,他打了个冷颤。

  洗完澡出来,勉强把自己擦了个七分干,褚年就躺在床上不动了。

  他想找人说话,他想有个人能和他对着吼,他想喝酒或者抽根烟。

  但是没有人。

  连余笑都不要他了。

  细瘦的手指摸过平坦的肚皮,褚年轻声说:

  “孩子呀,你听爸爸说话好不好?你看你妈今天又说不要你了,其实她挺疼你的,你看之前你奶奶来闹腾她都不带管的,知道有你了,她又开始让着我了。

  世上的爸妈都该稀罕自己的孩子吧?你说这孩子也没啥毛病,长得挺帅,学习挺好,工作也不赖,谁见了都稀罕,怎么了呢?

  他爸怎么就悄么声儿地在外面一直有人呢?

  他妈还知道。

  这是什么个道理呢?”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不到九个周的小小胚胎安安稳稳地待在ta母亲的身体里。

  想着想着,褚年就睡着了,睡前他拉了一角毯子勉强盖在身上,只有一只手牢牢地捂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第二天是周一,褚年还记着自己大老远跑去省城提的方案,收拾好了自己,他穿着拖鞋拐着脚去上班了。

  这一天的工作平静无波,褚年罕有地无精打采让他收到了小玉和韩大姐的慰问。

  下班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停在了路边。

  见到余笑,褚年的心里有点发虚。

  “其实我爸的事儿我真不知道,你对他有气,你昨天该砸的也砸了,该说的也说了。”

  坐在车后座上,褚年还怕余笑对他撒气。

  余笑的表情很平静,一边开车一边说:

  “中午吃饭了吗?”

  “吃了……吃的鸡腿和馒头,你妈说下午过来送了东西,现在放门卫那了,你要是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吧,不用往外走了。”

  褚年看看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又问:

  “你是要去哪儿?”

  余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褚年的问题,她突然说出口的话让褚年的心跳猛地蹿上了一百六:

  “我想好了,我还是想换回来的。”

  “啊?那那那我们赶紧回家,不对,你让我回去,今天早上已经四十分了,我两天,不对,我明天晚上就能攒够了九十,然后咱们就换回去了。”

  褚年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

  “但是首先,你要把孩子打了。”

  咚。

  心重重落回来,砸得褚年疼的要命。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考虑换回来,但是你要先打掉孩子,昨天我和你爸说的话每个字都是真的,我已经把结扎做了,你再把孩子打掉,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我认为那个计分器在我不再爱你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满分出现的,所以就算要换回来,我也会找别的办法,我不信一个游戏就能把我们彻底困住。”

  茅山道士、少林和尚、西藏喇嘛、土地老爷黄大仙儿……要是这些本土的不够,日本还有阴阳师,她还可以去英国看看有没有真的巫师,据说美国也有学校,那美国也可以去看看。

  要是这些都不行,她还可以求助量子力学*。

  褚年的表情已经彻底错乱了,他猛地从后座上往前蹿,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原本的“兄弟”。

  “你去结扎了?!”这他妈……褚年觉得自己出轨被发现之后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开始发生了。

  “嗯,挺快的,加上醒药时间也不过一个半小时,流产手术会略有难度,但是我已经问过了,人民医院的技术很先进,怀孕还不到十周,风险不大。你做完之后我回请钟点工照顾你。”

  说起流产的事情,余笑的脸是木的。

  褚年咬紧了牙关看着她,半天才说:“余笑,这是你的孩子!”

  “从根儿上就烂透了的基因我不想我的孩子继承,这个解释你满意么?打掉这个孩子,我们想办法换回来,然后离婚,该你的该我的无所谓,我只想跟你们一家人以后再没有一点关系。”

  “不行!绝对不行!”

  褚年坐回到座位上,两只手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他几乎要说出口,要是打掉这个孩子余笑就很难再怀孕了。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心底是酸涩一闪而过,他把舌尖上带毒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我不信你!”褚年对余笑说,“先换回来,你自己去打。”

  “妊娠十个周之内是最好的流产时间,你的时间不多了,至于我换回来的决心你不用担心,你的父母连着你自己,都已经超过了我能忍受的底线。”余笑透过后视镜看了褚年一眼,这也是从褚年上车以来,余笑第一次看他。

  “不行!”褚年还是抱着肚子摇头。

  “难道你不想换回来了吗?”

  褚年当然想换回来,但是……

  手指所触摸的位置,那里面就藏着他的“代价”。

  “余笑,换回来我求之不得,但是让我打孩子没门儿,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带着你的这个身体去死,说不定死了一个就换回来了呢。”

  余笑冷笑:“你要是有这个胆量,就不会现在过得这么惨了。”

  不欢而散。

  褚年不是不相信余笑想要换回来,他只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一下车他就后悔了,可是就有一种力量拦住了他。

  让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卫那儿拿了余笑妈妈送来的饭,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甚至让都忘了担心自己的“好兄弟”。

  是夜,余笑登上了开往京城的飞机,开始了赭阳东林改造的第二期计划,不管怎么样,她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的。

  就像那个女孩儿说的那样,她就算是把不会被记住的火,也得有灰烬留下来。

  褚年的看见自己亲妈打给自己的电话,又想起了那句“西厂的杨寡妇”。

  他接起了电话。

  “余笑啊~我是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呀?我这儿弄了一只农村自家养的老母鸡,明天我炖了给你送过去呀。”

  声音甜得让褚年一阵儿反胃。


  褚年他妈难得来一次之前先打了电话询问,却被褚年直言拒绝了。

  他不想见他那个其实早就在外面有人的爸, 也不想见他这个一直忍着男人出轨的妈。

  或者说他现在的脑子早就乱糟糟成了一团, 工作之外的任何人他都不想见。

  除了余笑, 可她发了个短信给自己就飞走了。

  快三十岁的男人了突然知道自己那个“家”根本是一地鸡毛, 他都不知道该说自己的妈演技卓绝, 还是该说……他对余笑的背叛真是有根又有据。

  第二天下班回家,褚年还是看见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拎着保温桶站在他的家门口。

  “余笑啊。”

  褚年看见自己亲妈脸上挤出的笑,眼角的皱纹很深。

  他心里的防备也很深。

  “你来干嘛?”

  “我给你炖了老母鸡,我跟你讲, 这个汤可好了。”

  “我不用, 我不喝。”

  “别啊余笑。”褚年妈妈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淡,又重新热情了起来,“褚年又出差了,你一个人在家能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个鸡汤我跟你讲是真的好,我还放了红枣枸杞,你的脸色一直不好, 喝了这个汤肯定就好了!”

  大夏天的,褚年的妈妈拎着保温桶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脖子上全是汗。

  合着你也知道自己儿媳妇脸色一直不好?

  合着你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儿媳妇说话?

  褚年的嘴张了张,怼人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是自己的妈。

  他越过自己的妈掏出钥匙开了门:

  “你进来喝口水凉快一下吧。”

  进了房间打开空调, 褚年就走进了厨房。

  早上他煮了四个半生不熟的鸡蛋, 吃了两个还剩两个, 昨天余笑妈妈送了些包好的饺子生馄饨过来, 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几个保温盒里。

  昨儿的晚饭褚年就煮了一盒里的十来个饺子,连着余笑妈妈炖的排骨一起吃了,剩下的冻了起来。

  他晚饭就打算吃馄饨了。

  站在自己儿子家里,褚年妈妈有心想和从前一样“巡视”一番,站在卧室门口,她到底没进去,转而也去了厨房。

  看见摆在台面上的冻馄饨和剩菜,她的脸色难看了两分,开口说:

  “这是你妈送来的吧。”

  褚年没说话。

  烧上水,他随手敲开了鸡蛋壳。

  “唉?!你干嘛?”

  见着“余笑”低头把鸡蛋往嘴里送,褚年他妈一步抢上来把鸡蛋夺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有鸡汤你吃什么鸡蛋呐?再说了,鸡蛋是凉的还没熟,你怎么能吃呢?!”

  褚年生气了,一把抓起另一个鸡蛋,说:

  “我想吃什么吃什么,鸡汤我不想喝我说了两天不想喝,我让你进来是看你在门口太累太热了,不是让你进来管我的。”

  “不是我非要管你,你看看你,怀着孕呢吃生鸡蛋,你不知道这样造孽生不出儿子吗?”

  “你又从哪儿学了些歪理?我说了,我想吃什么吃什么,你管不着,你知道什么叫管不着吗?”

  褚年的妈妈抓着他的手:

  “你怀了我孙子我怎么管不着?什么都不管你再把孩子弄没了怎么办?啊,我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就疯了,我还没问你到底干了什么呢!好声好气给你送东西,你这是什么语气?”

  “好声好气?不说酸话就叫好声好气吗?我吃个鸡蛋你直接给我扔垃圾桶了,这叫好声好气吗?”

  一把甩开亲妈的手,褚年后退了一步差点就撞到了烧着水的锅上。

  他转身,啪地把火关了。

  “你走吧。我就不该让你进来。”

  “又赶我走?”说完这四个字,褚年的妈妈安静了下来。

  安静了好一会儿,锅里泛起的细泡泡都变少了,褚年回头,看见他妈站在厨房门口。

  在哭。

  “你们都知道了是吧,都看不起我了,我嫁了个男人在外面养了别人,生了个儿子突然就疯疯癫癫的,你这就看不起我了,赶我走了。”

  手抓着厨房的门,女人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垂下来,夹着不少的白。

  她抬手,一把的鼻涕眼泪都攥了起来。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呸!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谁都知道褚时捷在外面有人了!我以为褚年不知道!结果他也知道了!谁都知道我苗晓芬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活了一辈子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我养出来的儿子说疯就疯了,我儿子给我找的儿媳也看不起我!”

  女人的哽咽突然成了连续不断的抱怨和怒骂,积年的泪水汇成了海,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淹死在里面。

  褚年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满嘴的酸和苦,拿起装馄饨的盒子又砸回到台子上,心里的郁闷也没有丝毫的纾解,他甚至不忍心再看自己的妈:

  “我说了,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你有!你们都有!褚年都有!要不是为了褚年,我能守着褚时捷过一辈子吗!啊?!结果呢?连他也不要我了!他就那么扔下我走了!我做错什么了?我除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我做错什么了?他说要让我断子绝孙!他还说要结扎,他说他喜欢男人……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怎么就这天就突然塌了呢?”

  声带仿佛被撕裂一样地发出了声响,在层层崩开别人的耳膜之后又戛然而止。

  褚年终于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

  他说了一个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妈妈真的有千错万错,可现在褚年不想说错在她的身上。

  坐在厨房门口地上,褚年的妈妈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抬起脑袋。

  “你别叫我妈。”她通红的眼睛看着“余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偷了人,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褚年的,才把我好好的儿子给折腾疯了。”

  褚年笑了,被生生气笑了:

  “你自己被绿了那么多年,还真把绿帽子当传家宝了。你放心,孩子是初年的……”

  想到远在京城的余笑,褚年又干巴巴地说:

  “他工作也挺顺利的。”

  褚年妈妈眼中还带着怀疑,又逼问道:

  “那他真的喜欢男人?真的要结扎不做了?”

  却没办法否认前天余笑说的那些话,现在的“褚年”就是喜欢男人,就是……

  “结扎,她已经做了。”

  果然,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喜欢男的他也得让我抱着孙子啊!对自己的子孙根儿下手算什么呀?!”

  喜欢男的也得让你抱孙子?

  褚年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一抽。

  他从来不知道他妈竟然这么的神奇,每当他心里有所动摇和放松的时候,她就会暴露出她让人没办法忍受的那一面。

  “妈,你哭完了闹完了,就走吧,我也没什么能说的,我也没什么能帮的,要是你想揍我爸一顿我可以帮忙,别的我也无能为力。”

  至少现在的褚年无能为力,如果他现在还是那个掏钱养着自己爸妈的褚年,他至少可以用钱来威胁,让他爸把外面处理干净,或者让父母离婚。

  是的,离婚,要是他妈愿意的话。

  “揍他?你疯了你敢揍你公公?!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儿媳妇!你看看我那隔壁老刘家的儿媳妇,人家生了两个儿子,天天早上起来给公公婆婆做饭,你看看你,我们买了房子把你娶进门还娶出罪过来了!”

  褚年立刻又闭上了嘴,他再说一个字他就连吞二十个生鸡蛋!

  转回去,他重新开始烧水。

  “你走吧,我得做饭了。”

  煮馄饨算是做饭吧?

  他妈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那个被他放在台上的鸡蛋,也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

  “嫌我烦了是吧?又想赶我走了是吧?你以为我想来看你啊?!要不是为了我孙子,我才懒得理你!我告诉你,褚年现在我是指望不上了,你敢委屈了我孙子,我……”

  “妈。”

  明明你的儿子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认不出他,你到底指望过什么呀?

  褚年沉默了一下,终于妥协一般地说:“到底怎么样你才会走?”

  “你把鸡汤喝了。”

  行,喝鸡汤是吧?

  褚年走到客厅,把鸡汤端起来放到餐厅的餐桌上,打开保温桶,他看见了一只整鸡,一只缺了一条腿的“整鸡”。

  “怎么少了个腿?”

  “你一个人也吃不完,鸡腿给你爸了。”

  褚年顿时又不想吃了。

  他不懂,他妈怎么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人。

  歇斯底里也好,无理取闹也好,那样的妈是能把他气个半死,可好歹,怎么讲呢?

  她是在争取什么的。

  虽然很扭曲很让人崩溃,却不会像这只缺了腿的鸡一样,让他有种恶心感。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已经不可挽救地烂了。

  吃了一口鸡肉,褚年食之无味,用勺子舀起鸡汤喝了一口,喝第二口之前,他看见了汤里黑色的不明悬浮物。

  “妈,你在鸡汤里放了什么?”

  “眼光娘娘那儿求得符,我跟你说,可灵了,好多生了儿子去那儿还愿的!”

  一阵儿头晕目眩的褚年看着自己亲妈灿烂真诚的笑容,猛地冲进了卫生间。

  “你走!带着你的鸡汤立刻走!你再不走我就去医院打胎!你快走!”

  “余笑,你别不识好歹!”

  “你赶紧走!抱着你的鸡汤!”

  想起鸡汤,褚年又想吐了。

  一个小时后,褚年终于一个人捧着一碗光秃秃的馄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可他还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今天他妈对他造成的伤害,甚至超过了他爸常年出轨这件事本身。

  他却说不出这种伤害到底从哪里来。

  坐着坐着,他掏出手机,在他现在泥泞的生活里,大概只剩余笑一个正常人了。

  听了褚年说完他今天的遭遇,余笑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突然,她笑了一声,声音淡淡地说:

  “褚年,你还记得吗,你出轨被发现之后跟我说你一定会改,让我原谅你。”

  听着余笑的语气,褚年就知道他今天在余笑这里得到的不会是安慰了。

  “让我容忍、原谅,继续像从前一样对你好,你不就是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你妈么?”

  “褚年,你说你爸让你难受,你妈也让你难受,可你怎么不想想,其实你就是他们的孩子,可能你就在复制他们的生活,自己却没有察觉?”

  健身器械上起来,余笑擦掉自己身上的薄汗,蓝牙耳机将她的话语和质问一并送去了万里之外。

  “不会的。”

  静夜里,褚年的否认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