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镜容面色平淡:“知。”

台下一阵骚动。

“这……怎么可能?!”

“镜容法师啊……”

何氏眯了眯眼, 看着镜容袈裟上的那一道佛光,忽然有种将他身上神性摧毁的痛快之感。

镜灵看了三师兄一眼。

又读了几条, 莫须有的罪证。

一侧的镜无捏紧了拳头, 低喝道:“够了!”

他是出家人,不得在梵安寺内大声喧哗,故此隐忍着压低了声音。可即便如此, 仍能让人感觉出他话语中的愠怒之意。

镜灵被他吼得肩膀震了震,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扔了。

何氏冷声, 再三警告道:

“镜无法师,您可千万莫要包庇罪僧啊。”

佛子的衣袖晃了一晃,袖中拳头仍未舒展。他咬了咬牙,方欲再开口,被身侧另一名小和尚叫住。

“二师哥, 冷静……”

镜无压下气息,冷冷扫了镜灵一眼。

小和尚捧着卷宗的手一抖, 这一回, 再不敢看镜无了, 也不敢望向疏奏台前的三师兄, 硬着头皮, 继续往下念。

他打着哆嗦,声音落在众人耳中,却有千斤之重。

葭音也被何氏的人押着, 动弹不得。闻言, 忍不住仰起脸,问何氏。

“娘娘, 您何必这般对他赶尽杀绝。”

她依稀觉得, 何娘娘对镜容有情。

何氏同样有着私欲, 可她的私欲,却是一棵滋生出恶毒的种子。她喜欢他,也憎恨他。闻言,何氏也抬眼望向立于疏奏台前的佛子。凌冽的寒风扬起镜容袈衣袖袍,他眉目清平,并不畏惧眼前这一条条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的罪名。

他太神圣,太高洁了。

他无畏那些污蔑、摸黑,他的人格并非建立在那些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之上。一道道罪名下去,镜容袈裟上的佛光并未消减半分,倒是他身前的镜灵,哆嗦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认罪的,是他身前的小和尚镜灵。

何氏在卷宗上又加了许多他原本并未做过的罪状。

他平和地接受着这一切,因为何贵妃的一句:“你若是认罪,在疏奏台上向满朝文武、整个皇城下跪,本宫便放过她。”

堂堂一国圣僧……

镜无看不下去了,缓缓闭上眼睛。

风声猎猎,夹杂着众人纷纷议论声,在镜灵念下最后一条罪证时,轰然炸裂开。

“罪僧镜容,包藏私心,身为国之圣僧,却对一伶人动情。苟且淫.乱,有辱佛门!镜容,你……可认罪?”

葭音呼吸一窒,右眼皮也随之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凝住呼吸声,一双眼,朝那疏奏台望去。

此时已近午时。

冬天的阳光算不上暖和,待到正午时分,却有些毒辣。镜容站在烈日之下,他就像一片干净的、不染纤尘的雪,仿若下一刻就要融化在世人面前。

镜灵问完,终于放下卷宗。然而这一回,镜容却默而不答。

他的沉默,让周遭皆陷入了一片沉寂。

众人屏息凝神,瞧向疏奏台下的佛子。光影倾泻而下,落在他的眉骨、下颌、袈裟之上,他眉间一点朱砂鲜红,与白皙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袈衣之上,隐隐笼罩着阵阵佛光。

见他不答,镜灵硬着头皮,重复道:

“镜容,你身为佛门中人,身在国之圣庙,日夜诵读经文,却与一伶人行苟且淫.乱之事,不知廉耻,着实使佛门蒙羞。”

小和尚手指紧紧攥着卷宗,凛声逼问他:

“镜容,你可认罪?”

佛子终于缓缓抬眸。

这是一道十分平淡的目光,没有波澜,也并未带半分凌厉之色,却无端看得镜灵身形往后仰了一仰。他想起来,先前三师哥在明台前讲诵经文时,也是这般安静宁和的目光。他向来不喜向人展露身上的锋芒,千般心思万种情绪,皆悄然无声地藏于心底。

镜容平静道:“她并未与贫僧行苟且淫.乱之事。”

风声渐歇,葭音惊愕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字,声音清晰道:

“是贫僧贪图淫.乐不知廉耻,肖想于她。”

“镜容!”

镜无欲冲上前制止他,被镜采拦下。

二师兄眉心紧皱,眼中情绪风起云涌。镜容却没有看他,也未看台下站着的葭音,只是轻轻一垂眸。

光影律动,随着树冠摇晃。佛子眼睫之下,笼了一层极薄的翳。

“镜容,你在说什么胡话!”

镜无挣脱师弟,朝何氏合手作礼,“还望何娘娘恕罪,镜容方才近日苦读经书着了心魔,方才字字句句皆是胡言乱语,并非真心所述……”

何氏摆手打断他,“什么胡言乱语,本宫倒听着,这一番话算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笑着走向疏奏台。

一道极为艳.俗的香风袭来,何贵妃身上带着浓郁的胭脂水粉味儿。她走过来时,日影在那珠玉细钿上折出一道道逼仄的光。方才站在人群中,她虽听着镜容述罪,可依旧觉得面前这个人犹如云巅高岭之上圣洁的花朵,如今她是凑近了些,近到能嗅见对方身上淡淡的佛香与皂角香气。

他很干净,那香气也很干净。

洁净纯澈得不像个凡人。

何氏越靠近他,就越想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

“这么说,镜容法师,您这是认罪了?”

镜容眉睫微动。

“这可是您亲口承认的啊,并非本宫逼着你开口。您亲口说,您有罪,对一个曾经是伶人的女子动心……”

疏奏台前,又传来骚动之声。

镜容抬眸,朝台下看了一眼。

许是某种心有灵犀,只一眼,他便与葭音对视。少女站在人群最前方,拼命朝他摇头。

用口型对他无声道:“镜容,不要认罪,千万不要认罪……”

佛子动情,罪无可赦。

他们这是要把他往绝路上赶。

“本宫要你亲口向这天下人承认,你的动情之罪。身为国之圣僧,不思为国为民,心中只有淫.欲。今日所述的数条罪证,本宫应当就地诛杀你。但念在你往日为国祈福的份儿上,本宫与何将军便仁慈这一回。”

何氏冷声,“只要你在疏奏台前诚心请罪,悔过你妖言惑众、撺掇那伶人在春魁宴上风言风语;悔过你对一个卑贱的伶人动情,并终生不得还俗,不得问世事,本宫便免你一死。”

镜容把目光从葭音身上移开。

他与何氏对视,对方珠钗锦罗,绚丽得不成样子,相较之下,佛子一袭袈裟过于单薄。他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冷风卷起他的衣袖,镜容从容不迫道:

“知罪,但无悔。”

一句“无悔”,让疏奏台前又炸开了锅。

何氏皱眉:“你说什么?”

他是知罪,却不认罪。

镜容平声:

“镜容一生不曾犯过任何错,除去对她有了非分之心。自从倾慕于她,贫僧便知晓粉身碎骨亦是罪有应得。娘娘就算是逼着贫僧押着贫僧,跪在疏奏台之上,镜容也不悔对她动过情。”

背对萧索寒风,迎上千夫所指,哪怕是面对着就地伏诛之罪。

他说,他不曾悔过。

“是我思慕于她,青灯古佛之下对她心怀不轨,罪孽深重。她之于贫僧,如潭中净莲,雪里菩提,虽是淫.色,但不敢亵渎,不曾行苟且之事。千万罪行,悉是镜容一人痴贪孽妄。”

葭音站在台下,眸光颤栗。

她咬着下唇,朝台上那人摇头。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泪已将衣襟打湿。可镜容并没有望向她,日影落在他清冷的面庞上,他口述罪状,身上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性。

他站在疏奏台前,不像是谢罪,而像是进行一种凄美的献祭。

众臣心中皆有震撼,忍不住敛下呼吸,小心翼翼地观望他。

唯有何氏一冷眸。

她笑:“好啊,既然如此,镜容法师,不若就跪在这疏奏高台上,向天地谢罪吧。”

“不能跪!”

有和尚率先出声,“我们师兄承天人之意,只跪天地神佛,岂能随便屈膝?!”

“是啊,三师兄,您不能跪,千万不能跪!”

亦有何氏的人嗤笑着上前,“承天人意,天人是要他思淫.欲么?天人是要他去对一介伶人怀有私心么?!”

“自从他动凡心的那一刻起,他——镜容法师,早已不是神佛了!”

“二师兄,”镜采也急了,转过头无措地望向镜无,“三师兄不能跪,万万不可跪何氏啊!”

镜无站得端正,静默不语地凝望向这个被自己亲手捧了半辈子的师弟——他是师门表率,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日后,是要承接起整个梵安寺的人。

他的手拢于袖袍中,捏得嘎吱作响。

正欲开口,忽见台下闪过一道靓影,葭音挣脱何氏之人,冲上前:

“镜容,你别跪,有罪的是我——”

“住嘴。”

镜无冷喝一声。

梵安寺不能高声喧哗,她从未见二师哥这般厉声言语,一时间怔住。

小和尚镜采愣愣:“二师哥……”

寒风扑打在镜无脸上,他攥着拳头,转过头扫了镜容一眼。那目光复杂,涌动着许多情绪。

何贵妃见状,以为是他要亲手惩治师门犯错之人,得意道:“镜无法师,您不愧是梵安寺之长,有这般觉悟,本宫很满意……”

“我要你住嘴。”

镜无目光寒寂,冷冷睨向何氏,言语让在场之人都为之一震。

镜容脸上清平的神色终于松动。

“梵安寺混进了什么脏东西,”他攥紧手里的佛珠,不管身后镜容面上的情绪,朝身后冷喝,“镜采,镜和,把她给我赶出去!”

见何氏这般嚣张,周围和尚早已蠢蠢欲动,如今得了师兄的令,一个个如破了笼的猛兽,纷纷抄起手里的东西,开始驱逐何氏。

“大、大胆,本宫可是当朝贵妃!”

“小僧也不认得什么贵妃,只认得二师兄和三师兄!”

台下群臣见状,皆是瞠目结舌,震惊不已。他们从未想过,一群和尚竟能造次到这个地步。呆愣了少时,臣子们也开始纷纷劝阻这场斗争,但大多数都是嘴上喊喊,不敢真的对梵安寺的和尚动手。

毕竟那可是承天人之意,上通神佛的圣僧。

趁着乱,葭音从何氏手下溜走,跑过去抱住镜容。

“你没事吧,镜容,他们有没有逼迫你什么,有没有对你动刑……”

镜容腰上一沉,低下头,看着泪水潋滟的小姑娘,抿了抿唇。

下一瞬,他也不顾着周围人的目光,将她纳入怀里,温声安慰:“无事,阿音,无事的。”

何氏的头发被人扯掉了好几团。

她头上的珠玉也都乱了,狂躁地跺着脚,“大胆!你们居然敢对本宫不敬……来人啊,本宫养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么?!给本宫拿下他们!!”

僧人终是抵不过训练有素的何家军,不一会儿,便被何氏的人制止。

何贵妃哭哭啼啼跑到何聿面前,抹着泪,“这哪里是什么圣僧,分明就是一群疯子!看来这梵安寺也不必留了,今日本宫便要抄了这座破寺庙!”

“贵妃娘娘息怒,这梵安寺抄不得!”

何聿亦是皱眉,“娘娘不可……”

何氏已经急红了眼,哪里又听得了这些,不等人阻止,她径直冲上前,随手抄起一块东西,“给本宫砸!”

“这……这是师父的遗物!你们住手,快住手!!”

镜采急得红了脖子,“你们不要动师父的东西!

何氏冷哼,“不要停手,给本宫抄了这梵安寺!”

突然,不知一人抡起了什么,只听咣当一声,有玉匣坠落在地,登时碎作一团。

一个比巴掌略大一点的东西,从匣子里面蹦了出来。

原本喧闹的人群,在看见那物什后,忽然皆一静,呆滞半晌后,终于有人结结巴巴地出声:

“这……这不是圣上的那把……金纹游蟒刀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