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说这句话时, 葭音裙面上的积雪恰好坠下来。

雪块子不大,几乎是无声地坠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镜容的声音很克制。

不知是因为凝露在后面站着, 还是因为知晓自己将要去赴一场将身家性命都赌上的刀山火海。

葭音脑海边还回响着他先前的话。

这一次若是胜了,虽不能名垂千古,却也能换得大魏一段时间的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可若是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故此, 他对她说,夫人,请您回去。

葭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话,扶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树站稳了。她今日穿了件极为素净的苏绣月华白袄,外披着金丝祥云大氅。那氅衣的纹路极淡, 素雪绢云,有些融为一体。

腰间一块芙蓉玉坠子,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日光雪影, 少女清丽的面庞上带着些坚毅之色。

她出声, 于佛子身前立住, 不在意对方刻意营造出的隔阂。

径直问他:

“镜容,你也是来找齐崇齐老将军的么?”

葭音的声音脆生生的,像雪珠子坠在艳丽的花蕊上。镜容微微低头, 看她。

“镜容, 你不必避着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她道, “我知晓, 沈星颂请你入宫为圣上看病, 又让你找齐崇,请他出山。你所做的,我都知晓,我也知晓你为何要避我。”

似乎怕会惹她生气,镜容抿了抿唇:“我没有要刻意避你。”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想把我也牵扯进来。”

闻言,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场政治风云跟葭音没有什么关系,她是林家的人,林家在官场上向来是中立派,深谙中庸之道。如今政局动荡,朝堂上也几乎整整齐齐地自动分为了两列,一列是以沈星颂为首的,簇拥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臣子,主张立嫡;另一列是以何聿为首,簇拥何贵妃与二皇子之人,主张立长。

那林家大公子却不同,对这两拨人,其既不亲近,也不得罪,大有明哲保身之作风。

可在这波诡云谲的官场里,当风雨真正来临的时候,谁又能保全自身呢?

葭音并不觉得林家、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凝露离二人有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的话。见镜容这般,葭音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袖子。

“镜容,我想与你一起。”

他身上很香,衣袖上,是沁人心脾的雪水与温和佛香交融的味道。

倏然一道凌冽的东风,将树枝上残存的积雪吹落了,险险地坠在佛子鞋履边。镜容一向清冷,即便与她相处,有些时候的话依旧很少。二人谈论时,他往往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葭音的话,温和而笑。

葭音迎上他的眼睛。

她不似镜容,可以将满腹爱意隐忍、克制到了极致。她学不会像镜容那般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女郎身披雪色氅衣,周遭一时寂静,可那一双眉目明艳灼热,似是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活物。

“你避我,是怕我也被拉到这件事里来,可你知不知,我早已同你一样,身处在泥沼之中。这些天,我总是怨恨三年前的自己,太过胆小懦弱。我原以为,当我面对我自己不能承担的事时,选择逃避,就会得到命运的侥幸。”

但实际上,她并不是老天爷的宠儿,而是兵临城下时,怯懦的叛逃者。

她道:“我原以为,我只要不想你,不念着你,我只要逃过去躲过去,什么事就可以万事大吉。”

“镜容,我原以为,这三年,我已经把你忘了个干净。”

三年前,林府后院,葭音深知自己承担不起与镜容私.奔的后果。

她害怕,她畏缩,她胆怯。只能说那样的话,试图把他逼走。

也试图把他从自己心底里逼走。

白雪清寒,扑面的是刺骨的寒风,葭音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

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落在镜容眼底,他立马心疼了。

他道:“阿音,别说了。”

“镜容,你让我说完。”

她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冷扑扑的寒风刺得其脸颊有些发红,少女却浑然不觉,继续说着:

“可当我在悯容的生辰宴上,看见梵安寺的佛子走进来的那一刹那,竟下意识地去找你。你站在廊檐下,双手合十,恭敬而疏离地唤我夫人。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呼吸都要碎了。”

“我原以为,我在心底里,把你藏得很好。藏到……连我自己都可以忘记,我曾经喜欢过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或者说,我真以为我可以骗过自己,我之前并没有多么喜欢你。我对你的喜欢,只是青春懵懂时的年少无知,我不会把你记得这么深切的。”

如果不是他出现在林家,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我原以为,我可以忘记你的……”

镜容喉舌发涩。

他向来看不得她这般,不是觉得不好哄,而是觉得心疼,觉得舍不得。

他忽然很想走上前去,将面前的小姑娘抱住,以自己这单薄却也温热的血肉之躯,替她抵御冬日寒风。

“直到听说泉村的事情。”

说起泉村,葭音的心情好受了些。与镜容在泉村的那段时光,是她至今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听到泉村发了瘟疫,我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去泉村,去那里治病救人。”

葭音回忆着自己当初的心境。

一想到这儿,鼻子就开始发酸。

“我当时很害怕,害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瘟疫来势汹汹,天灾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她很怕,很怕又要重蹈三年前之覆辙,于是赶忙去同林子宴说,自己要跟镜容一起去泉村。

她要与他一起。

哪怕,是与他一起死在那里。

“在泉村经历了这么一遭,我突然觉得,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再难的事情了。我连与你一起死都不怕——”

闻言,镜容微微一蹙眉,终于开口打断:

“莫要胡说。”

葭音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与你一同走上风口浪尖、在众人的口诛笔伐声中在一起么?”

所有的兵荒马乱,他们都经历过了。

即便世事坎坷挫折,也没有阻拦他们重新相爱,反而给了他们一种继续相爱下去的勇气。

她攥紧了佛子的衣袖。

他今日穿得很薄,又在雪地里面站了这么一遭,不用想,手脚定是寒冷如冰。葭音悄悄将手伸进那袖口,镜容也没拦着,一下子,她碰到了对方的手指。

奇怪,镜容的手指竟很温暖,寒凉的居然是她。

冷风倒灌,刺骨的寒风变得刺目,倒灌入她的眼眶。

回想起与镜容经历过的一切,葭音很想哭。

她承认,自己是娇气。雪氅少女攥紧了对方的手指,缓声道:

“况且,齐崇老将军脾气是出了名的古怪,不喜与人接触,才将家安置在陡峭的山崖之上。他没有家人,也没有下人,你单枪匹马地来请他,有多少请动他的胜算?”

说起正事,镜容原本想严肃些。

可目光一落到她身上,看见她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与鼻尖,佛子的声音不禁软了下来。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

“你看,镜容,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

镜容怔了怔:“投其所好?”

她点点头,抑制住方才的情绪,尽量冷静道:“你一直活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求人,如何去讨好一个人。就想面对齐崇,他看上去不近人情,但我打听过了,这位齐老将军呀,就特别喜欢听戏。”

“我虽然已有好些年没唱戏了,但好歹在戏班子里面活了这么多年,唱戏讨老爷子欢心不算什么难事。我跟你一起过去摆放他,哄齐老将军高兴了,请他出山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说罢,她像小孩子邀功似的扬起头,“喏,你看,我跟你过来用处可大了呢。”

她的手,紧紧攥着镜容的手指。

从他温热的手指上,汲取到一些温度。

镜容毫不避讳夸赞,温声:“阿音很聪明。”

“你又不唤我林夫人了?”

她的手指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捏。

如此想着,他便放纵着自己,轻轻捏了一下。

“不叫了,”镜容轻声道,“以后能不叫,就都不叫了。”

脚边的雪融化了些,积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洼。葭音拽着他,走到另一边。

闻言,抿抿唇,缓缓笑开。

“好,镜容,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你说。”

他看起来乖极了。

也许被她刚刚这么一哭,他也完全吓到了,全心全意想着,如何才不让她难过,才不让她生气。

语气也不禁温和下来。

没有了刚走上山坡时,他刻意营造的疏离感。

葭音知晓,他的疏离,亦是一种无声的保护。镜容想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舍不得她在这场洪流中受到伤害,殊不知,她亦不舍对方这般。

她宁愿,与他一同被来势汹汹的洪流湮没,也不要在这场浩劫中,做一个裙面不染泥土的自保者。

“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一个人扛着。你要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人会闷坏的。”

葭音也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们可以一起渡过很多很多难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松开我的手,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镜容,好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