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葭音忽然想起来, 将才在会客前堂内。

佛子端坐于帘后,清雅温和的诵经之声。

明面上, 他是在跟温七置气。

一道道吟诵之声, 犹如潺潺流水,斯文地流显出来,那时葭音只顾着逗弄镜容, 全然未注意到,那时他念诵的是诀别之词。

佛子捻着佛珠, 声音如珠玑碰撞。

为她恭敬而虔诚地祈福。

祝她,在即便没有他的年岁里,平安,喜乐,康健。

后知后觉的情谊一下从心底里弥漫到眼眶, 豆大的玉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不知不觉中还掺杂了些冰粒子。新的一年来临, 寒冬却未曾过去, 门边儿新帖烫红, 那幅出自林子宴手笔的春联上也沾染上了湿湿的雨雪。

寒气冲破袖袍, 一下蹿到人脊背后面。葭音攥着伞柄, 遥望天色暗沉,浓云好似连绵的黑山,沉重地挂在天际, 压抑得人有些喘不上来气儿。

她在林府静坐了一整天。

第二日, 她去了书房,林子宴没拦着, 只叫下人多做些补补身子的饭菜。

直到第三日。

林子宴从下人手里接过饭菜, 端进了书房。

一下便见那道娇小的身形伏于桌案前, 不知在看着什么。

“嫂嫂,我知你难过,可也不能不吃饭。人这身子不能垮,一垮了,什么糟心事儿也都跟着来了。”

小厨房做了葭音最爱吃的小竹笋。

窗外风雪呼啸,冰冷冷的雪粒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窗纱,听得人心头犯悸。林子宴垂下眼,才发现她正在看《大魏武将传记》。

其上,记录了大魏开国以来,有功名的武将。

何贵妃之父,何聿也在其列。

林子宴把小竹笋往她面前推了推。

“嫂嫂。”

她完全没有胃口的。

林子宴原以为葭音在看何聿,凑近些,才看清楚一个人名。

——齐崇。

她似乎也看累了,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问他:“子宴,这书上记载的大多都是武将战功,什么时候打了什么胜仗。至于其他的,你对齐老将军知道多少?”

对方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将自己知晓的全盘托出:

“其他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齐老将军是何将军的前辈,用他们的话,就是‘齐崇不退,何聿不出’。不过也因为这一点,何聿十分忌讳下人提起齐崇的名字,总觉得自己被轻看了。”

“不过齐崇确实很有军事才能,在军中也颇有盛望。虽说脾气是古怪了些,但是对麾下将士们十分亲和。齐将军告老还乡时,军中许多将卒落泪送行。”

“可是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为何要告老还乡?”

林子宴摇摇头,“嫂嫂,我也不知。”

葭音将书卷合上。

恰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镜容一身风雪,撑着一把骨伞,立于菩提树下。

他未穿袈裟,只着了一件极为素白轻薄的衫,好似风一吹,他就会散。

镜容。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风雪了,拔腿往府门外走去。

棠梨馆。

到馆子门口时已暮色沉沉,又正值风雪倾盆,棠梨馆门口驻着守门的丫头。葭音走到屋檐下,将骨伞上的雨水抖了抖,右手握拳,叩了三下门。

“谁呀。”

棠梨馆虽也是部分官老爷们的取乐之地,却又不比昼伏夜出的青.楼,馆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没歇下的,也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屋子里面练声,此时已不见客。

那人的声音有些诧异。

葭音站在门外听着,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对方似乎一脚踩在了水上,懊恼地跺了跺脚,“嘎吱”一声从内打开了门。

“您是……”

她原以为来者是个男子。

却未想到,面前站着的,是位眉目温婉的姑娘。

开门者是个面生的,没有认出葭音来。

她也不觉得奇怪。自从自己嫁到林家后,便很少再与棠梨馆联系,一来是因为沈星颂南下,馆中大小事宜由二姐姐操办,她与二姐姐有些隔阂;二来则是害怕为林家惹来口舌上的麻烦。

馆主下江南做官,每逢年节会回京城,也会带上葭音到棠梨馆聚聚,与她联络联络感情。

沈星颂同她说,不必觉得生分,你喜欢唱戏,就多来馆中坐坐,权当回自己家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正是去年年关,硕大的烟火在星空中炸开,绚烂的火光同星子一般闪烁。

他的语气温柔,认真,且诚恳。

馆主二十有五,事业既成,却未有一妻半妾。

寥落伶仃的家室也让皇后娘娘急了眼,开始给他身边塞女人。

可无论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无论是举止矜贵的京城贵女,还是妖娆妩媚的舞女歌娘。

沈星颂一个都看不上。

京中传起了流言,棠梨馆那位背景很硬的馆主沈星颂,有断.袖之风。

听到这些传闻时,葭音正与沈星颂在秦淮楼上叙旧。

隔壁那桌似是喝醉了,醺醺然地扯着嗓门,嚷嚷:“听闻那沈家公子就是喜欢男人,许是天天在唱戏的女人堆里混惯了,腻了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星颂:……

紧接着,他看见原本正欲夹菜的小姑娘,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

她似乎很感兴趣。

葭音攥着筷子,正听得起劲儿,墙那头的醉汉突然“扑通”醉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儿。

她失望地夹了一块酱汁鸭。

心里头还痒痒的,忍不住问沈星颂:“馆主,他们刚刚说的,可都是……”

沈星颂打断她:“闭嘴,吃饭。”

这么多年过去了,馆主还是这么凶,呜呜。

陡然一道冷风,打断了葭音的思绪。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心里头想着正事,问那小丫头:

“二姐姐可宿下了?”

对方狐疑地看了葭音一眼。

只见她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竟生得比她们馆里的名角儿还要美丽。

雨线落在她身后,她清丽的身形,笼在一片凄风楚雨里。

百灵答:“还未宿下。不知姑娘有何事?”

一般来棠梨馆的,要么是官老爷,要么是富人家的公子。

像葭音这般,实在少见。

“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是林家二夫人求见。”

在百灵的带引下,葭音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堂。

二姐姐不是很想见她,奈何对方如今已是林家娘子,更何况还有沈馆主的叮嘱。

白衣女子披了件雪氅,端坐于堂上那把梨木雕花椅,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葭音也知晓二姐姐近年来久病缠绵,身体每况愈下。

她让百灵将带来的药送过去。

二姐姐虽然气色黯淡,可那一双眼仍带有许多锋芒,直愣愣地瞧着她。

“哟,这不是林家二夫人吗,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棠梨馆了,真是稀客。”

葭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姐总是对她有敌意。

现下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对方话语虽不悦,但林夫人的身份却还是在的,棠梨馆不敢怠慢,百灵呈上了药,又福身过来给葭音倒茶。

大冬天的,喝上一口热茶,人这身子才终于好受了些。

二姐姐也轻呷了一口茶,等着她说明来意。

“今年开春,棠梨馆是不是还要像先前一样,在京中举办春魁宴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且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雕花椅上的女人握紧了茶杯,心想着馆主的话,瓮声道:“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

飞雪湘大多是给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里面大多是心高气傲、模样端庄大气的伶人,所唱的也都是阳春白雪之曲。

相比起来,西洲楼没有那般曲高和寡,每三年,都要在举办春魁宴,面对的也是京城百姓。

在宴会上,由百姓评选出这三年的头魁。

“怎么,”二姐姐轻瞥了葭音一眼,揶揄道,“林二夫人也想参加这春魁宴啊?”

本是随口一说,却未曾想,对方认真地点头:“正是。”

堂上之人一皱眉。

“真是稀奇,先前你在棠梨馆时,都未曾见你报名过春魁宴,如今你已经不是我们棠梨馆的人了,你这千金之躯,我们怎么使唤得起。”

葭音也笑:“我如今也不是什么林家二夫人了,算不得千金之躯。”

“哼。”

闻言,对方冷冷嗤笑,“这怎么敢呐,谁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前些天还邀请皇城各贵胄给你办了个什么洗尘宴会。啧啧啧,在宴会上把你维护的,还还你了一个自由身。葭音啊葭音,这些年离开了棠梨馆,你可没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那林三郎——”

“请您慎言!”

二姐姐话音刚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紧了眉头,径直将她的话打断。

堂外忽然响起欢喜之声。

“馆主回馆了!恭迎馆主!”

听见这传报声,即便身体虚弱,二姐姐依旧撑着桌把子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宝玉绦带,走入中堂。

屋内燃着暖炉,雾涔涔的香气自炉子里面飘逸出来,青烟徐徐升腾。

二姐姐在百灵的搀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颂袅袅一福,“馆主,您回来了。”

“嗯,”

沈星颂浅浅应一声,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访。

“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争执声,怎么,遇见什么事情了?”

二姐姐给他让开座,男人缓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开口,她就赔着笑,道:“哪有什么争执,不过是与葭音妹妹许久未见,思念得紧,日常唠唠嗑儿罢了。葭音妹妹说想参加三月的春魁宴,我听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贵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台面儿上抛头露面的事。”

沈星颂虽在听着二姐姐说话,可眼睛却望向葭音。

“行了,”他对前者道,“你先退下罢。”

二姐姐只好点点头,福身作礼告退。

他又对周围人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一时间,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与沈星颂二人。

葭音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屋内暖云缭绕,沈星颂解下玄色氅衣,露出里头那件月华色直裰。腰间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动叮叮当作响,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来。

“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问,“为何要带镜容入宫?”

对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动荡,皇后娘娘她……很危险。”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干涉朝堂之事,若是你们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镜容同林三郎说过的话。

“若能告捷归来,便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若生,便归入红尘。

若死,这一颗心一具尸首,尽数归于佛门。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颂也抬起眼来望向她。

在这么一瞬间,男子眼中忽然涌上许多情绪,有惊讶,有局促,更多的是疑虑闪过之后,对她的探寻。

沈星颂问:“阿音,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与镜容法师……”

忽然,他一噤声。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算是……默认么?

他的心一坠,忍不住捏了捏手边的如意流苏穗子,手指微微发冷。

缓和了阵,沈星颂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让他以做法之名义进宫,协同皇后娘娘与小殿下。镜容法师去了金御殿,支开了何氏眼线,探了探皇上的脉象。”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窗纱。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

“皇上体内,有慢性毒药。”

葭音一骇。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胆大而恶毒,忍不住追问:

“何氏?”

“嗯。”

沈馆主点头。

“皇上的意识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过来,立储之事也不能定夺。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为储君,何氏他们是想在诏书出来之前,悄无声息地……弑君。”

说罢,他又遗憾道:“不过眼下没有实证证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们将那脏东西销毁得极为干净,几乎是天衣无缝了。我们若此时说出来,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镜容法师替皇上施了针,又留下一剂缓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们,现下要怎么办?”

其实葭音很想问,镜容现下要怎么办。

镜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义,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个人。

葭音所有的道义感,都是因他而来。

为了镜容,在他闭关的那三年,她修习医术,悬壶济世。

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后,也好让佛祖神灵宽恕二人先前犯下的过错。

为了镜容,她一个胆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与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见天光的丛林。

来到瘟疫肆虐的泉村,与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灵。

而现在——

她一双乌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颂。

见他不答,葭音便替他道:

“你们想要战胜何氏,无非就要先拿到三样东西:皇诏,民心,兵权。”

“皇诏需得圣上醒来再论;至于民心,有皇诏在,民心所归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圣上没有醒来拟得诏书,你们还有梵安寺大名鼎鼎的镜容圣僧,他是道义,亦可以帮你们取得民心。”

少女声音清朗,字字直击沈星颂的心坎。

“所以你们现在,最缺失的,也最亟需的,便是兵权。”

说到最后,对方微微一皱眉头。

“阿音,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她笑了笑,“馆主,阿音这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沈星颂眼中竟闪过心疼的神色。

“我翻看了些书籍,馆主可否告诉我,齐崇老将军如今居住在何处?”

她眼神明亮,目光坚定。

沈星颂深知她的脾性。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葭音在心中将其默念了几遍,便记下了。

就在她将要迈步、往馆外走时,对方忽然出声,在身后将她唤住。

“你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这个嘛,”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等事成之后再告诉馆主。”

……

第二日,天降大雪,满地银白。

即便是鹅毛顷地,葭音还是撑了一把伞,不顾林子宴的劝阻,循着路,朝齐崇的居所而去。

齐崇的脾气很怪,告老还乡之后,不住在安逸舒适的府邸里,反而住在一座山上。

葭音在凝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开始爬坡。

起初,坡路还较缓,越往上走,这路愈发陡峭起来。

她哪里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坡?

脚下险些打了个滑,凝露吓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扶住她。

“夫人小心!”

所幸她站稳了脚。

惊魂未定,眼前闪过一道衣影,她仰起头,忽然看到那一棵挂着雪的秃树枝下,那一袭袈裟之人。

他转过头,也看到了葭音。原本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澜,须臾,他逆着光,缓缓朝这边走来。

“镜容……”

他没有出声,伸出手,把她从坡上拉到一处平地,站稳了。

他的身上很香,是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裙子上沾了些雪块,见状,便弯下身,欲将其拂去。

却听到耳边轻落落一声。

“夫人,”

镜容喊她。

闻声,葭音仰起脸来。

下过一场大雪,今日阳光难得的明媚,竟还有几分刺目感,落在她素净清丽的面庞上。

镜容跟她说,声音里,是竭力压抑着的情绪。

他的指尖仍残存着少女的余温,却平复着呼吸声,同她道:“请您回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