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瞪大了眼睛。
周遭是游动的夜风, 将少女乌发吹得翻卷。她震愕地望向身前之人,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话……
镜容刚刚说什么了来着?
他就是余三娘在二十年前, 丢弃的那个孩子?!
镜容面容微低, 一袭眼帘浓密。
他似乎也不想瞒着葭音,便道:
“在余家时,余二娘同我说, 那孩子被送到了梵安寺,也就是我师父那里。而先前在师父的灵堂旁边, 我无意间寻得一张字据。”
对方将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一遍。
越往下听,葭音越震惊不已。
“而且二娘子说,三娘是在二十二年前的今天故去的。”
二十年前,她刚产下婴孩, 便独自一人离开余家,自寻了断。
“而今日, 正是我的二十二岁生辰。”
她一双眼于夜色之中凝视着身前之人, 听他静静陈述着这一切。他的声音很平淡, 几乎没有什么波澜, 好似在讲述一件与他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他的身世, 他的母亲,还有……他不知身份的生父。
据二娘说,孩子的生父看上去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风度翩翩, 仪表不凡,二娘猜测, 他应该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
那时候他还极为年轻, 眉目俊朗, 举手投足间尽是大气矜贵,让许多村里的姑娘着迷。
他身后跟着些侍卫,却因为遵循了他的话,站得离余家很远。
默默守护着自家主子的安危。
“京城中的贵公子……”
葭音一沉吟,“我看的很清楚,那珊瑚手镯是皇家之物,莫非——你是皇族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
身后树丛里忽然传来声响。
二人疑惑地回头,只见阿香有几分慌张地从树林子里跑了出来。
如今是冬季,树木光秃秃一片,根本无法遮挡住她的身形。也不知阿香是一直在此处偷听,还是恰巧刚刚路过此地。
清明的月色落在少女面容上,她一双眼闪了闪。
“镜容法师,林夫人。”
葭音总是觉得,眼前这小丫头很不待见她。
每次单独见了她时,都凶巴巴地露出一口小獠牙,恨不得把她吃了。
而如今,阿香有些提防地看了葭音一眼,袖子里护着一样东西,欲言又止。
镜容的目光淡淡垂落,不带有任何感情。
“镜容法师。“
阿香轻唤了一声。
她的声音腼腆而羞赧,带着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柔,慢声:
“上次是阿香的错,不小心将您的香囊弄丢了。为了赔礼,阿香又循着记忆里的样子,为圣僧重新缝制了一个小香囊。希望您不要嫌弃阿香愚笨手拙,将香囊收下……”
她的素手纤纤,徐徐递来一个香囊。
香囊之上,一朵红莲正粲然盛放。
与圣僧这般近距离的接触,阿香羞得脸都红了,淡淡的檀香从男子身上传来,十分好闻。
她忍不住多嗅了嗅,深深吸了一口气。
双手虔诚地捧着香囊,期待着对方将自己的心意接过去。
然而,镜容只看了那东西一眼。
他的目光轻飘飘的,平淡无波的眼神回应着对方的示好。
寥落的月色落在佛子面容上,他清淡道:
“赔礼就不必了,那香囊与旁的香囊不同,非他物可弥补替代。”
镜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坚定,力均千金。
葭音微微一怔,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夏日——
她站在宫阶上,脚边是积水,倒映出少女清丽的、年轻的面庞。
她大胆,而又小心翼翼地奉上香囊。
这一个香囊,镜容居然贴身佩戴了三年。
闻言,阿香也愣了。她眼底有受伤的神色,似乎还不死心:
“那个香囊,与其他香囊有什么区别嘛……”
镜容看了葭音一眼。
他眼底有微微晃荡的月光,轻柔地似乎能掬出水来。
“那是贫僧心爱之人所绣,独一无二。”
香囊独一无二。
心爱之人,亦是独一份的。
阿香知晓她又被圣僧拒绝了。
泪水在她眼底里打旋儿,少女咬着发白的下唇看了镜容片刻,终于抓着千辛万苦绣好的香囊,抹着泪伤心地跑远了。
全程,葭音在一旁,无声地看着。
镜容抿了抿唇,走过来。
风有些大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对方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凉,镜容的掌心却很热。
一下子将她的小手尽数包裹。
“怎么又没有喝药?”
“最近太忙,忘了嘛。”
葭音撒着娇,完全没将阿香放在心上。见她没有不开心,镜容也放下心来。
他知晓小姑娘的心思,唯恐她会生气、会吃醋。
镜容忍不住把她的手又攥紧了,转瞬,就听到她疑惑道:
“若你真是皇室的人,你的生父又怎会准许你流落在外?”
他的身上,流动的可是皇族的血。
“二娘同我说,那男子不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
原来如此。
“那你打算怎么办,若你真是大魏皇室,你可会……”
葭音的声音一顿。
她扬起下巴,凝望着身前之人。镜容知晓她想问什么,若他真是皇室的人,他会不会告知天下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重新入皇族,他会不会……还俗?
镜容垂下眼睫。
他也不知晓未来应当怎么做,只是眼前——
“阿音,我不想入皇室。”
荣华富贵,功爵地位。
于他而言,皆是虚空。
葭音捏紧了他的手指头。
“好,那就不入皇室。”
……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了余三娘的墓.地。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雪势并不大,薄薄的一层积雪被日光一照,就化开成了一片水渍。
她陪着镜容,在余三娘的墓地前站了许久。
等到第二场雪轻飘飘地落下来。
忽然,身后传来颤颤巍巍一声:
“镜容法师……?”
是余奶奶。
她被余大郎和余三娘扶着,三人面上皆是诧异。
得到了镜容的同意,葭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余家人说了一遍。
只是悄悄掩去了镜容的皇室身份。
果不其然,对方与刚知道这件事的葭音一眼,满脸震惊。
过了半晌,余奶奶眼里溢出热泪来。
他们被带到余家,大郎与二娘热情地做了满桌子丰盛的饭菜。
其间,葭音能感觉出来,他们想与镜容亲近。
却又碍于镜容的身份,不敢上前。
毕竟他的性子清冷,素日里都是一副难以接近的形象。
他们不敢同镜容说话,倒是与葭音迅速地热络起来,一个劲儿地给葭音夹菜,倒弄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好像她才是余三娘的亲生孩子。
她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看了镜容一眼。
余奶奶忽然把手里的镯子摘下,套在她手腕上。
葭音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
“余奶奶,这个我不能要的,这是三娘留给您的东西,我万万收不得。”
对方的力道却很大,一双手死死地抓住她,说什么也要把手镯给她套上。
好像……认定了她是外孙媳妇似的。
余奶奶说,这是三娘留下来的,原本是准备传给孩子,当嫁妆。
如今她看了葭音,心中欢喜,隐隐觉得,这只镯子就应该戴在她的手上。
他们在余家坐了快一整天。
慢慢地,镜容也与他们熟络起来。
夕阳西下,二人终于告别。
屋内几人皆是依依不舍,站在房门口,目送了他们好远。
回屋路上,葭音将镯子摘下来,递给镜容。
“这是你家的东西,还是你收着为好。”
对方步子微滞,看着正散发着莹绿色光泽的手镯,没有接。
“镜容?”
他淡淡颔首。
有风吹过,吹鼓了他宽大的袖袍,镜容温声道:“这是余奶奶送你的,日后就是你的东西了,你收下罢。”
这镯子配她,好看。
少女手腕纤细凝白,如上好的玉脂,莹绿色的镯子戴在上面,更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镯子极为衬她,她也将镯子养得极好。
镜容声音温缓,眼底有着温柔的光晕,不等葭音反应,他又缓步往前走。
她不由得一怔。
镜容怎么跟余奶奶一样,把她……当作余家的媳妇儿了么。
少女面上一红,刚小碎步追上去,忽然看见有人从村头跑过来。
那人正在寻着二人,见了他们,赶忙招了招手,喘着粗气儿道:
“镜容圣僧、林夫人,可总算找到你们了。皇上派人来了,说是来接你们出村儿……”
他喘着气,胸口处还起伏不平。闻言,葭音一愣,转过头与镜容对视。
对方也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来接他们了?
走到村头去,果不其然,那里围了些身穿黑色盔甲的士兵。他们一眼就认出了镜容,恭敬地一拜。
“镜容圣僧。”
为首的一人道,“皇上听闻了圣僧与林夫人的功劳,特派属下前来,保护二位安慰。过几日后,便会有专门的人来,接应圣僧与夫人出村。”
有些村民围了上来。
闻言,皆是依依不舍。
“过几日,二位恩人还可以在村里待上几日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珍珍牵着那头小羊,走上前。
“观音姐姐,镜容法师,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吗?”
“你们千万不要忘了珍珍和小羊呀……”
……
上头派人来,说三日后,会有人专门接他们出村。
这三日,二人门前围满了泉村的村民。不光是大人,小孩子也都跑过来了,抓着葭音的袖子,不肯放手。
他们奉上了最丰盛的筵席。
郑四媳妇儿围坐在葭音身侧,原本聒噪的妇人,却是好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只看着椅子上的少女,忽然一垂泪。她舍不得镜容法师,更舍不得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