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落入孩童稚嫩的眼眸中。
硕大的烟火再度在空中炸开, 登即便是一瞬的流光溢彩。可即便这烟花再美、再浪漫,珍珍却望向榕树之后的二人。
她睁大双眼, 看着镜容圣僧与观音姐姐。
“阿娘, 阿娘。观音姐姐好像在哭。”
郑四媳妇儿也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过年了,大家都很高兴, 为什么观音姐姐还要哭?她是不是遇见什么难过的事了,是不是镜容圣僧欺负她了呀?”
小姑娘天真烂漫, 童言无忌。
郑四媳妇道:“莫胡说,林夫人这是开心,开心得哭了。”
“阿娘,开心也会哭吗?”
“是呀,圣僧前几天不是还教过你, 有一个词叫喜极而泣。林夫人与圣僧一起过新年,他们高兴得哭了。”
高兴得哭了?
珍珍眨了眨眼睛, 似懂非懂。
她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是开心的, 却还能哭出来。
软乎乎的小糯米团子只看着, 微冷的风扬起二人的衣袍, 他们在一片如水如绸的月色里,极为相配。
他们好像是天上的神仙,无意降落在人间, 降临在泉村。
把泉村的所有人, 带出这一片水深火热。
……
葭音把脑袋轻轻靠进镜容怀里。
剧烈的烟火声将二人的心跳盖住,少女扬着下巴, 看着夜空中五彩斑斓的花朵, 忽然萌生了想要一辈子都留在这里的想法。
三年前, 她曾问镜容,从梵安寺的悬崖上跳下去,会不会就掉入世外桃源?
而如今,她反应过来,二人俨然已置身于世外桃源。
烟火燃放了许久。
她亦在镜容怀里靠了许久。
对方将她环抱着,呼吸声很轻,很柔和。直到热闹渐渐消散,大伙儿从外面回到家里去。
接下来,就是家家户户的团圆饭。
为了筹备这一场戏,葭音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
所以也没有准备什么饭菜。
二人站累了,就在榕树下面坐下。
幽冷的风轻轻吹拂在面颊上,吹起少女如墨似的乌发,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岁月静好呢,忽然看见不远处燃起的火光。
那是在一处山脚上。
周围都是干秃秃的、没有生气的树,乍起的火光让葭音心下一紧——这邻里乡亲都回屋过大年去了,火光是从何而来?
她转过头,镜容也显然看到了山脚处的火。
火势不甚大,可他们还是担心会出什么麻烦,于是循着走过去。
居然有人在山脚处烧纸。
大过年的,在此处烧纸?
葭音有些惊异,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身后有人认出了他们,十分友善地打了声招呼。
“镜容圣僧,林夫人。”
“这是……何人?”
她心中好奇。
那是两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正对着面前的纸钱默默垂泪,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葭音与镜容。
见状,那村民压低了声音,同她道:
“林夫人,这是两名可怜人。她们的小妹在大年三十这天离世了,故此每年这个时候,等大家都庆祝完新春,她们就会偷偷来到山脚,给心爱的小妹烧些纸钱。”
大年三十这天离世……
听起来,还真有几分唏嘘。
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悲悯,还没再开口呢,又听对方低低叹息一声:
“唉,真是可怜人啊。这活下来的可怜,死了的更是可怜。大年三十,这么喜庆的日子……听说那女子还是刚生下婴孩不久,就一个人跑出去上吊了。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刚生下婴孩?”
“是啊,夫人。那女人连月子都没出呢,寒冬腊月的,听说好像是一个人抱着小孩跑出去了。她家里人找了好久,在一处破旧的山林里面找着了她的尸.体。那天还正下着大雪,尸.体上积了好一层霜呢……”
他说得绘声绘色。
葭音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后背生起一道凉风。
“那女子是为何要自尽?”
“我也不知晓。不过隐约听人说起过,她好像是被夫家甩了。唉,其实也不能说是夫家,大约二十年前,有一位衣着不凡的男子经过我们村儿,在余家宿了小半个月——就是出事的那户人家。这一来二去,余小娘子就和那男人看对眼儿了。可那有钱男人却是个极为薄情的,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余娘子大着肚子一个人剩下小孩儿,许是忧思成疾,年纪轻轻就寻了短处。”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
“你说那户人家,姓余?”
“是啊,正烧纸钱的是余大郎和余二娘子,出事的是余小娘子。那余小娘子真是生得貌美如花,只可惜红颜多薄命啊……”
光是听那人的描述,葭音便觉得十分痛心。
她没有注意到,镜容面色的变化,追问道:
“那余小娘子的孩子呢,也是同他娘亲去了吗?”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余家人找到余小娘子时,只看见小娘子的尸骨,未曾见到婴孩。许是她也于心不忍,舍不得杀死襁褓中的胎儿,将亲生孩子偷偷藏到别处;亦或许,那孩子的尸骨早就被狼叼了去……”
深山老林的,说不准儿有多少老虎,有多少饿狼。
也许那孩子早死在二十年前的冬日。
与镜容相处久了,葭音觉得自己愈发悲悯,愈发听不得这些话。她觉得胸口处闷闷堵堵的,十分难过。
便轻轻扯了扯佛子的袖子,道:“镜容,我们走吧,别看他们了。让他们安静地烧纸吧。”
他站在原地,未动。
眼神中带着探究,望向正在烧纸的二人。
“镜容,你怎么了?”
他轻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火光。片刻,低声道:
“我想去拜访拜访余家人。”
少女稍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镜容定也觉得这户人家十分可怜,去送上关怀是应当的。
谁叫他是救苦救难、关爱世人的镜容圣僧呢。
他们站在不远处,等那两个人烧完纸。
余大郎的脚有些跛,得二娘扶着,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们也看到了树下的镜容与葭音。
“圣僧,夫人?”
对方面上依稀挂着泪痕,眼中有错愕之色。
面对眼前这两位泉村的恩人,余家的人也是分外客气。葭音与镜容并肩走着,跟着大郎二娘进了屋。
屋子不甚大,也不算是特别小。
虽然看上去十分简陋,却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温馨之感。
若没有那件事,这定然是一户十分幸福美满的人家罢。
葭音暗暗在心底里感叹。
一走进屋子,她就看见坐在房间正中央、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听见动静,老者缓缓转过头,眼神木讷,在看见葭音的那一瞬,原本死气沉沉的眼底里突然激动地泛起一层波澜。
“三、三娘……我的三娘……”
余大郎上前,安抚着母亲,“阿娘,这不是三妹,是林夫人,是咱们村的大恩人。”
言罢,又十分抱歉地转过头,同葭音解释道:“三妹出事时,也是与夫人一般大的年纪。我这个母亲岁数大了,时常想念三妹,遇见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总会想成是三妹……”
正说着,他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中年男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朝葭音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葭音也朝他温柔地笑笑,表示没关系。
她忽然注意到,身旁的镜容,面色似乎有些奇怪。
他一直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凝望着椅子上的老妇人。他似乎有话想讲,却只是抿了抿薄唇。二娘端着一壶茶走过来,招待道:
“二位恩人,我们余家不过新年,也没有准备什么东西,还请恩人见谅。”
“无妨。”
镜容的声音很轻,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溪流。
忽然,他望向余奶奶手腕上的东西。
那是一串翡翠绿珊瑚手镯,莹绿色的玉在灯火的照耀下,正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见镜容目光凝住,二娘解释道:
“这是三妹的遗物,她特意留给阿娘的。说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镯子,也是……那个男人送的。”
那个突然闯入泉村,看上去一表人才,却冷血至极的男人。
他让三娘喜欢上他,爱上他,与他共赴巫山云雨。
在她怀上他们的孩子之后,却又不知所踪。
看着那翡翠珊瑚手镯,葭音愣了愣。
这不是……
皇宫里的东西么?!!
她震愕地睁大了眼睛,“唰”地转过头,望向镜容。
对方似乎也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轻瞥了眼少女面上表情,使了一个眼神。
葭音立马会意。
她不动声色地,再度望向那手镯。
皇宫里的东西,怎么……被人带了出来,还送给了余三娘?!
不止如此——
葭音一双眼,搜寻着屋里值钱的物件。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又在屋内贡台之上,发现了本应出现在皇宫里的珠宝物件。村里人没见过世面、不懂货,但她不一样。
馆主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经常会收到些宫里头的赏赐。每逢他心情大好时,就会将那些珠宝送给她玩儿。
皇宫里的东西,还是跟外面的大有不同。
那珠宝的材质、光泽,甚至是纹路……
葭音眯了眯眸。
难道说,让余三娘心动的,其实是皇室男子?
她更震惊了。
都说着皇室薄情,传闻果真不假。
余奶奶全然不知晓二人的心思,在得知进来的丫头不是她的三娘后,一双眼又恢复了沉寂。
今日的镜容有些奇怪。
就在她准备离开余家时,对方忽然一沉吟,问那中年男子。
“你可知,余三娘的孩子,如今在何处?”
中年男子沉默不语,倒是那妇人眸光一闪烁。
良久,后者颤抖着声音,道:“三妹在世时,曾跟我说过,想将那孩子送到佛寺去,被我拦下来了……”
葭音站在门外,风声很大,她听不清镜容在与余家人说了什么话,只看见星星夜色落在佛子白皙俊朗的侧脸上。他微侧着头,与对方交谈片刻,倏尔一抬目。
望向她。
葭音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只朝着镜容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居然看见,镜容的眸光……竟在打着颤。
回屋路上。
风声依旧未曾歇止。
她的话很多,镜容的话却很少。
这一路,他是异常沉默。
葭音想起来,方才那一户余家,不由得感慨万千。
“那余家三娘真是可怜,被心爱之人抛弃,忍着满腹委屈不敢跟家里人说,选择在那样一天了却余生……”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那个小孩是否还活着,他若是活着,也有二十岁了。退一步讲,如果来泉村的男子真的是当今圣上,余三娘腹中的孩子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嗣。”
那可是皇室的沧海遗珠啊!
镜容垂下眼帘。
他想起来,曾在师父灵堂里,发现的一纸笔墨。
——梵安寺圣僧,吾犯下滔天大罪,无颜面对族人,怀胎十月,诞下一子。吾罪不可恕,可吾儿阿容尚在襁褓、年幼无辜,还望大师收留之。日后若有人问起,断不可说其与余氏有任何关系。种种瓜葛,悉数断灭。只愿吾儿潜心静修,一生侍奉佛祖神灵,以恕前尘之过。
——罪女余氏。
记忆呼啸而来,他的耳边,回响着方才余三娘的话。
“三妹想将那孩子送到佛寺去,被我拦下来了。”
“哪个佛寺?”
“……梵安寺。”
风声一片杂糅,吹得人心神晃荡,他深吸了一口气,只听见身侧少女还在感慨:
“若是那孩子有幸活下来,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镜容步子顿住。
“怎么了?”
葭音觉得奇怪,转过头去,夜色之中,对方的神色看不太真切。
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镜容的话。
“倘若我说,那个孩子是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