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

即便他是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佛子。

即便他过往前半生, 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心仪一个姑娘, 为她喜, 为她忧,为她隐忍。

甚至,为她死。

那是一道极为轻缓, 却极为深情的目光,葭音迎上对方的双目, 只觉得那明明如月的眸底涌动着万千情绪,只在一瞬间,化为绕指柔。

不用他说,她都懂。

他们给泉村人治这病,给村里的小孩教著书。安逸宁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恍然间,二人好似身处世外桃源。

没有那些繁杂的礼数, 没有世人异样的目光, 葭音抱着刚晾晒好的衣裳, 走在佛子身侧。小姑娘侧着脸看他, 一双眼亮亮的, 欢快地同他说着刚发生的趣事。

镜容没有打断她,抿着唇,轻笑。

如今的葭音叽叽喳喳的, 像只雀儿。

她话多, 对方话很少,他极为安静、极有耐心地听了一路, 快到村东头时, 不远处房门忽然从内打开。

闻声, 葭音下意识地一瞥。

这不瞥还不打紧。

一瞥,她顿时震惊地愣在原地。

见她停下脚步,镜容也转过头,一蹙眉。

——这一直未出现的第二十一户人家,居然是……竟然是……

镜心背对着二人将门锁上,垂着眼睛转过身,缓缓抬眸。

镜容目光凝住。

三人就这般,无声相望良久。

三年未见,镜心仍是剃着发,身上穿着的还是件佛袍,却未戴袈裟。

他的眉眼长开了许多,原本的青涩与稚嫩褪去,葭音居然在他的面容上看到了几分岁月流逝的沧桑感。

镜心也瞪大了眼,嘴巴动了动,好半晌才唤出一句:

“三、三师——”

一句三师兄还未落声,他的身子一凛,眼中眸光闪了闪,垂眸道:

“……镜容法师,葭音姑娘。”

镜心已经被镜容亲手驱逐出梵安寺,不再是他的师弟。

他自然也没有资格唤上这一句,三师兄。

镜心眼底,浮现上一道淡淡的落寞之色。

他走过来,郑重地朝着二人,深深作了一揖。

“早就听闻二位来到泉村,只是镜心……一直不敢面对二位,只敢暗自躲起来。镜容法师、葭音姑娘,镜心……有罪。”

三年前,他被赶出师门后,就来到了这里。

泉村四周都是丛林,几乎将整个村落包围得水泄不通,故此与外界联系不甚密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镜心神色之中,皆是惭愧之意。

他甚至有些不敢抬眼,望向身前这位,自己曾经的师兄。

镜容微垂眼睫,无声看着他。

见状,葭音便走上前,宽慰似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她知晓这三年镜心也过得不好,有些好奇道:

“那屋子里,就住着你一个人吗?”

镜心点点头。

三年来,都是一个人。

若是她没记错,先前的镜心,可是梵安寺里最好动、最喜欢热闹的。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少女一时间有些感慨。

“若是你一个人觉得无聊,可以来找我说说话。马上就要到新年了,明日我们会在郑四媳妇儿那里包饺子、做年糕,你也一起来呀!”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温柔,眼睛亮亮的,闪烁着明媚的光泽。

镜心愣了一愣。

半晌,怔怔地点头:

“好。”

葭音笑逐颜开。

“对了,”犹豫好久,他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妙兰姑娘她……怎样了?”

她一顿,转过头望向镜容,佛子长身玉立,淡淡的光影洒落在鼻翼上,他一言不发。

葭音抿了抿唇,看着镜心,笑:“她呀,如今可了不得了,前些年嫁给了江南的一个富商,跟着一同下江南去了。听说还生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可滋润啦。”

闻言,镜心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眸光动了动,眼底又凝结上一道淡淡的哀思。

葭音隐约感觉到,他还在想她。

三年前,镜心约摸着十四岁,如今也才十七岁,明明是还是少年,面上却有了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哀愁与沧桑。

镜心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与妙兰……本是一时兴起。

那是,他全心仰慕葭音,少女在万青殿的曼妙一舞,勾起了小和尚思凡之心。他倾心于眼前这个明艳妩媚的小姑娘;而妙兰,却在刚入宫那一日,对那神姿高彻的镜容法师动了心思。

一个仰慕葭音。

一个倾慕镜容。

却都是求而不得。

阴差阳错的,二人竟走在了一起。

那日,妙兰勾着他的下巴,双眼迷蒙。

她似乎喝了些酒,看着眼神慌乱的小和尚,痴痴地笑:

“都说佛子最难动情,不能染指。”

“我却想试试,这佛子的滋味……”

镜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少女吻下来,他四肢僵硬,愣在原地。

许是这一吻,触动了二人的什么开关,下次再见面时,这对少男少女皆是满面通红。

终于,他忍不住,偷跑到水瑶宫后,吐露心事。

妙兰也双眸含春,不好意思地凝视着他。

一来二去的,他们愈发迷恋这种偷摸却也刺激的感觉,愈发迷恋,愈发痴迷,也愈发大胆……

那时候的他,全然不知晓,这已经是心动,是喜欢。

他心底守着她,一个人在泉村过完了这三年。

听闻妙兰如今过得很好,已嫁为他人妇,镜心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由衷地替她高兴。

“是我对不起她……如今她过得幸福,我便也无憾了。”

这三年里,他迟迟没有还俗,一人一灯一佛祖,在菩萨面前,默默地为那人祈福。

闻言,葭音心中一阵酸涩,在眼睛湿润之前,别过头去。

忽然,镜心看了她与镜容一眼,问道:

“葭音姑娘,我听他们叫您夫人,您与镜容法师……”

“我嫁给了林慎安,如今是林家的二夫人。”

镜容安静地垂下眼。

闻言,镜心也是一愣,他怔忡地来回看了二人好几眼,心中有震愕,有吃惊,有诧异……

葭音姑娘也嫁为他人妇?!

他愣愣地望向三师兄。

冷风轻轻吹打在佛子冷白的面容上,将他的睫羽吹得微颤。听完少女的话,他并没有反驳,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眸底的情绪被那浓密的眼睫遮挡住,让人看不真切。

镜心低下头:“抱歉……”

“没事啦,”葭音回过神,无所谓地笑笑,“那姓林的作恶多端,也死的早。我如今也十分的自由,至于镜容法师呢——”

她转过头拍拍佛子的肩膀,后者一双眼望过来。

“镜容法师,如今是我的蓝颜知已。我们一起行医济世,更是十分的恣意快活。镜容,你说是不是?”

镜容似乎咬着后槽牙,闷闷的一声:

“是。”

葭音拉着镜心,去村头一起包饺子。

她总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泉村,不交朋友也不与人说话,怎么也不是个事儿。

久而久之,人会被憋坏的。

她拽着镜心的袖子,小和尚特别不好意思地被她拖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镜容,眼神十分无辜。

镜心:三师兄你别看我,真是她先动的手……

镜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那眼神冰冷得,让镜心欲哭无泪。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

全村人聚在一起,做年糕、包饺子、烹菜蒸肉。

葭音好久都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春节。

镜容站在人群不远处,静静地凝望着她。

少女像一只花蝴蝶,欢快地穿梭在人群中,似乎开心极了,眉目间都是笑意。

看得他也不禁淡淡勾唇。

有这么一瞬间,他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葭音提议,大年三十那天,她给大家伙儿唱戏。

“夫人您还会唱戏呀!”

众人十分惊喜。

“那是,”她得意洋洋,“我还给皇上太后唱过呢,我唱给太后娘娘贺寿,得了不少赏赐!”

“这可真是了不得,夫人,您真是人美心善,还多才多艺。”

周遭响起一阵恭维之声。

只有阿香闷闷不乐,冷冷哼出声,不悦地扫了葭音一眼。

哼,唱戏,多俗气啊。镜容法师一定不会喜欢这种妖艳妩媚的女人!

她要唱戏,就得上妆、束发,就得精心打扮。

葭音坐在黄铜镜前。

自从来到泉村,她被这里淳朴的风情所感染,许久没有描眉化妆。

正欲打开宝箧,镜容忽然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他端着一碗药,衣袖拂过桌角。

“记得喝药,最近天气湿寒,你身子弱,当心又感了风寒。”

他淡淡扫了桌台上的妆奁,葭音忽然心思一动。

“镜容,你来替我描眉,好不好?”

他刚准备说,我不会画。

可一低头,只看见对方满怀期待的一双眼。

竟让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好。”

葭音欢喜地捧着妆奁上前。

“这根黛条有些软,容易断,你轻些用。”

镜容点点头,好。

她在对方面前坐下来。

这一下,葭音离他极近,扑面而来的是佛子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他执着黛条,抬起袖子。

“你会画眉吗,你给姑娘描过吗?”

镜容摇摇头,“没有。”

他上哪儿给旁的姑娘画眉?

他的眼中从未有过其他姑娘。

葭音的眉毛极细,软软的,弯弯的,像一对儿柳条。他的手落下来,呼吸也落下来。

她几乎要跌进对方怀里。

镜容的呼吸顿了顿,半垂下眼,轻声:

“莫动,再动就描不稳了。”

葭音乖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夹杂着二人都未听出的宠溺。

这一笔,缓慢而郑重其事地落下来。

他修长的手指捻着黛条,葭音只觉得眉心处痒痒的,一下子带着她整个身子都酥软下来。她抬了抬眼,看见佛子极为认真的目色。他的眸底像是一片湖,却又轻轻地,泛着温柔的涟漪。

半晌,他画好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把镜子拿过来。

“你看看,如何?”

黄铜镜中,一对双眉弯弯,仪色天成。

镜容果真有一双好手。

她抿了抿唇,心情愉悦,可嘴上还是说:

“不行,画得没我平日画得好。”

镜容轻轻“啊”了一下,“那我擦掉罢,再给你重新画一遍,好不好?”

正准备动手,少女忽然抬起胳膊,将他的手腕握住。

“逗你的,不必再画了。镜容,你真不禁逗。”

她声音清脆,看着他嘻嘻地笑。

镜容垂眼,见她笑,也跟着轻轻一勾唇。

“我也觉得自己画得不好,我这双手,是配不上夫人容貌的。若是你想,我去多练练,再给你画。争取下次比这次好。”

他眼底噙着的,是柔和明媚的春光。

葭音弯唇,扬声:“好啊,那就罚你——从今往后日日替我画眉,画到本夫人满意为止。圣僧,有劳咯。”

镜容低低地笑:“每日画眉,真够辛苦的。你倒是惯会偷懒。”

她心情愉悦地将黛条收好,下意识地从妆奁中取出耳环。

忽然,也轻轻“啊”了一声。

“糟了,我从林府出来得急,带错耳坠子了。”

这双耳环——正是之前与镜容一起买的那一对,没有夹片,是穿孔的样式。

她摸了摸耳朵。

身后响起一声:“怎么了?”

镜容好奇地望过来。

葭音看着手里头的耳环,来时,她只带了这一对,明日唱戏,若不戴上耳坠子,总觉得怪怪的。

可她的耳垂上,却没有孔。

略一思量,小姑娘转过身。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东西,看着身前面色微疑的佛子,怯生生道:

“镜容,你……给姑娘打过耳洞吗?”

对方一怔,晦涩的目光望向她微红的、小巧玲珑的耳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