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更)

闻言, 镜容微惊,与清缘大师面面相觑。

林慎安死了。

是死在青楼姑娘们的床上。

此事一出, 全皇城一片哗然。眼瞧着林家二少爷就要纳那棠梨馆的伶人进门, 转眼间这人就出了事。

还是在青楼出的事。

正感慨着,不知又有谁放出来消息,道昨天夜里林慎安冲撞了佛门中人, 这是菩萨降怒,林二少爷是遭了天谴。

“听说, 林二少爷得罪的还是镜容圣僧呢!也难怪,真是自作孽啊……”

一时间,京城众说纷纭,热闹非凡。

“要我说呀,林二少爷死了, 便宜的可是那棠梨馆的伶人。前些日子林二花了那么多心思在那伶人身上,又送金银又送珠宝的。如今人没了, 可不就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嘛。人不用嫁了, 还白得了这么多银两。”

“要我说, 这林慎安也真是的, 新婚在即, 何必又去水香楼寻欢作乐。我可是听说那小伶人生得可比水香楼的姑娘们漂亮多了,那模样,那身段, 啧啧……真是别提了。”

“……”

就在大家都以为“林二追妻”一事将落下帷幕时。

林家却不愿意了。

林老夫人在府邸里哭得昏天黑地, 抱着林二的尸.体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只恨恨地说了一句话:

“慎安虽去, 我也要完成吾儿心愿。人死了为何不能娶妻?那棠梨馆既然收了我林家的银子, 便要完完整整地把人送过来!”

这一声, 周遭之人无不震惊:

——老夫人是要给二公子配阴婚!

反应过来,老家仆扑通一声跪下来。三少爷也想阻拦,却无奈老夫人心意已决。

林慎安此生没有一妻半妾,便匆匆离世。

林夫人默默垂泪,“吾儿良善,极有孝心,我不能让他如此寂寞地走。常德,你去同那伶人说,我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了。她可以以慎安正妻身份进我林家的门,至于亲事,头七那天就办了罢,免得夜长梦多。”

闻言,林三上前一步,似乎还想拦着。

却被母亲狠狠地剜了一眼。

“你是向着你兄长,还是向着那伶人!若她早些同意这门亲事,你兄长还会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吗?你父亲走得早,林府一向是我做主。今日之事就到这里,绝不会有半分回寰之地!”

“常德,你现在就去梵安寺要人!”

“……是,老夫人。”

……

当天下午,林家的人将梵安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者极为嚣张,责令梵安寺将葭音交出来。

叫喊声,谩骂声,挑衅声,遮天蔽日。

镜容刚从房间里走出,就被一群小和尚围住。

“三师兄,林家又来闹了,这回闹得特别凶。说您要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便、要……”

“便要什么?”

小和尚们一个个心急如焚。

“若是不交出葭音施主,他们便要砸了梵安寺!”

“师兄,你就把她交出来吧!”

“是啊师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吧!”

“交出来吧,师兄——”

他们都不想眼睁睁看着梵安寺受牵连,围在镜容身前,央求道。

只有镜采默默站在人群最后,没出声。一双清澈的眼底闪烁着无措,望向站在台阶之上的佛子。

镜容垂下眼,看着众人。

他们七嘴八舌,他们纷纷恳求。

要他交出葭音。

“三师兄,再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梵安寺不便参与的。林家家大业大,要是真把他们惹毛了,我们应付不起的。”

甚至有人上前,去扯镜容的衣摆。

“三师兄,您就交出葭音施主。镜和求求您了!”

“镜吉也求您了!”

一人带头,百人应和。小和尚扑通扑通,在镜容脚下跪了一排。

昨夜好似落了些雨,雨势很小,可廊檐上还残存着些积水,被风一吹,便簌簌滴落下来。

坠在佛子的衣肩处,顺着他的衣摆往下滑。

镜容静静地看着眼前众人,捻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冷静地问他们:

“如若我交出她,你们可知,林氏要做什么?”

“当然是与葭音施主成婚。”

镜容垂下眼帘。

“那你们可知,他们要她与一个死人成婚。”

明明一向温和的三师兄,此时的声音却有些尖锐。

他的眉睫极浓,极密,清风席卷,吹得他眼底粼粼光影摇晃。镜容一袭袈裟立于台阶之上,就这般俯瞰着众人。

小和尚们一阵静默。

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寂静,大着胆子道:

“可是她即便是嫁给了死去的林二公子,却能当上林家二夫人,后半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师兄,说不准儿葭音施主也想嫁呢,无非就是守个活寡。三师兄,您就把葭音施主交给他们吧!”

当镜容听到那句“守活寡”时,眸光微微一沉。

只有镜采,小心且担忧地望向他。

他知道,师兄是生气了。

他从未见过三师兄生气的模样,只觉得如今对方的面色阴冷到了极点。见状,小和尚忍不住拉了拉身侧之人的袖子。

“莫说了,要是你们守活寡、守着一个死人过下半辈子,你们原因吗?”

一和尚认真道:“六师兄,我们是和尚,守不了活寡。”

“可葭音施主分明就是不想嫁给那死人!咱们这样逼着人家嫁,跟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这难道就是师父平日教给我们的雅礼扶道?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道义?”

镜采这厢话音一落,所有人又是一片寂静。

忽然一道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师父!”

只见师父与二师兄,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

清缘大师先看了台阶上的镜容一眼,又环顾了一下院内四周,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

“若是顺应不了旁人的道义,便要学会明哲保身。”

镜容也看着他,“明哲保身,却也不是独善其身。”

清缘大师一皱眉。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无比,竟当着众人面,厉声道:“镜容,你这是要反么?!”

台阶上的佛子微垂下眼。

“镜容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清缘也不想说他,只冷笑一声。倒是他身后的镜无,急急唤了声:

“镜容!”

镜容抿了抿唇,无声拂去滚落在衣衫上的水珠,朝师父行了一礼。

他离开时带起一尾极轻的微风,衣袂拂得花丛间绿影微动。他行至一扇门前,犹豫了少时,敲门而入。

只见小姑娘一脸灿烂地坐在桌边,她的身前摆放着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

看到镜容走进来,她弯了弯眉毛,道:“快来尝尝我给你做的饭菜,听说你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你可不能再这样,久而久之,胃会饿坏的。”

见他站着不动,葭音走过去把他牵过来。

镜容也很乖,就这样被她牵到桌子前,坐下来。

少女眉眼粲粲,“快尝尝,新鲜出炉的,可热乎啦!”

她用双手捧着脸,明亮的乌眸里尽是期待,“怎么样,香不香?”

镜容执起筷子,尝了一口。

低低“嗯”了一声。

葭音眉开眼笑,又给他连连夹了好几道菜品,督促他多吃些。

“镜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感觉你今日胃口不大好。”

佛子执着筷子的手一顿,须臾,淡淡道:“无事。”

他没有将林氏要配阴婚之事告诉她。

也不准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他承认,他不想把她交给林家,不想亲眼看着她嫁给旁人。

特别是嫁给林慎安那样一个死人。

他想护下她,想把她藏着,甚至想让她永远都待在梵安寺里,就这样保护她一辈子。

她不用再看人眼色,不用再受人欺负,不用再在京城里无依无靠,出了事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哭。

只要是在梵安寺,他就可以护她一辈子周全。

但镜容知道,他不可以这么做。

且不说将她一辈子束缚在这枯燥无味的寺庙里,他的内心也无法真正说服自己,将她留下,将她一辈子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真正的、不带有任何私人杂念地护下她。

他的心中,有着十几年来无法撼动的信仰,有着皎皎明月,有着经文袈裟。

他有他的理智,有他的天道,有他需要坚持和恪守的本心。

十余年来,莲花宝座,青灯古佛。

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一人一灯一佛珠,跪在香烛之前,直到天明。

他清醒,他克制。

背后的伤疤,依旧隐隐刺疼。

他知道,他越清醒,便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清醒。

要么在清醒中做一个痛苦的圣人,要么,他将清醒着沉沦。

……

确认镜容完全晕死过去后,她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在饭菜里放了迷.药。

目光恋恋不舍地在佛子身上流转,葭音的脑海里,却回荡着先前清缘大师同她说的话。

今天清缘曾来找过她。

并将外面所发生的的事,一五一十地悉数告诉了她。

林慎安死了,是在青楼姑娘们的床上死的,林老夫人不甘心,要她与和林慎安完成阴婚。

葭音何曾真的见过阴婚?光是听着,便觉得心惊胆战,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在最后对方说了一句话:

施主,你也不想毁了他吧。

你也不想,毁了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神姿高彻的镜容圣僧吧。

葭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宫门前初见他时的场景。

他身形颀长,带了一尾清冷的檀香,手抱一把绿绮琴,于不远处缓缓走来。

面色清平似水,气质犹如凝白的雪,温和,淡雅,空寂,像是初春雨后猛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叫人嗓子眼里也冒出嫩绿的、清素的绿芽。

“那可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呢。他真是德高望重,是国之圣僧,承天人之意,保江山,护社稷,救万民。”

薄薄的日影落在佛子额间朱砂处,他缓缓抬眸,眼底隐隐有慈悲之色。

翠翠幽障,淡淡绿竹。

他如涧中月,雪里松。

“你也不想毁了他吧。”

就这一句,让她无声落下泪来。

后门停了一台小轿,已经等候她多时。

清缘大师亲自在轿子前迎接她。

他穿了一身极为肃穆的袈衣,见了葭音,眉目微微一亮,紧接着,这位一向高傲的老者居然低下头。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好像听到对方的一句,多谢。

她没有看清缘,看了轿子前的仆从一眼,那是林家的家仆,很面生。

对方神色恭敬,替她掀开帘子,微微一弯身。

“葭音姑娘,请吧。”

她提起裙角,坚定地迈入这一场万劫不复的浩劫。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