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登时把妙兰扇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重重跌倒。

她撑着地, 呕出一口鲜血。

沈星颂逆着光, 神色清冷,眉宇间的冰冷气让人不寒而栗。

妙兰艰难地望向他,打了个哆嗦。

“馆、馆主……”

她的脸被打歪了, 嗓子也抽哑了,说不上来话。

包括她, 包括二姐姐,都不明白。

先前馆主这般,任由二姐姐责罚,他分明是不想自己动手。

可如今为什么又因为妙兰的一句话,大打出手?

葭音站在二人身后, 心有余悸。

她看见,妙兰浑身都是伤, 淋漓的血将淡粉色的衣裳浸透, 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沈星颂似乎也有些累了。

他乜斜地上女子一眼, 将手指上的扳指扣紧, 给二姐姐了个眼色。

对方立马会意。

馆主转过身的时候, 葭音正在出神。

一张清丽的小脸,不知何时变得一片煞白。她咬着娇嫩的下唇,看上去有些心事。

感受到沈星颂的目光, 她的肩膀抖了抖, 望过去。

“馆主……”

沈星颂看了她一眼。

对方没有出声,可葭音仍能感觉出来, 从来身上传来的那道极低的、不可名状的情绪。

他微沉着面色, 眸底一片轻轻的阴翳。

像是月光没有穿透树隙, 打落在泥土上的昏黑的影。

他仅是看了她一眼。

什么话也没说,无声与葭音擦肩而过。

……

当晚,葭音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回到那个雨夜,自己刚从金御殿被放出来,带着欢快的心情一路小跑到万青殿内。

镜容不知犯了何事,正跪在那儿。

她像一只小猫一样窝进对方怀里,蹭着他的胸膛,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如记忆中的一样,镜容震愕。只是二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冷笑声。

二姐姐跟在馆主身后,抽着鞭子。

“好啊你!染指圣僧,行苟且之事,葭音啊葭音,你真是好给我们馆主长脸啊!”

她身子猛地一抽,从床上惊醒。

昨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才终于陷入浅眠。

谁知,这么一睡,居然快睡到了晌午。

少女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爬起来,下意识追问妙兰的情况。

素姑姑叹息道:“馆主终究还是心软了,没让二丫头下狠手。不过昨日打的那么凶,妙兰丫头掉了好几层皮,如今正在床上躺着呢,可得休养上好些时日了。”

闻言,葭音铺着被子,小声“噢”了一下。

人没事就好。

自己虽然不喜欢妙兰,却也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被二姐姐活活打死。

听着素姑姑的话,少女心有戚戚。她乖乖地吃了午饭,然后朝万青殿跑去。

她有些好奇,与妙兰私通的,是哪个和尚。

既然知道妙兰会受如此重的刑罚,甚至会因此丢了性命,那为何不带她走?

如此想着,葭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万青殿前。

她惊讶地发现,院子里面围满了人。

少女腰肢纤细,身材娇小,只一下,便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眼便看见站在人群之中的镜容。

他一袭袈裟蔽身,一手支在胸前,一手捻着佛珠。

人群之中,他格外亮眼,格外引人注目。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镜容,她便觉得心旷神怡,唇角也忍不住勾了些笑,一双明眸望向他。

佛子长身玉立,他的身前,跪了位正低着头的小和尚。

周围人的表情皆是沉痛而严肃。

葭音皱了皱眉。

这小和尚的侧脸……怎的这般眼熟?

不等她反应过来,镜无便走上前。这位不苟言笑的二师兄脸上凝满了寒霜,冷眼瞅着地上的和尚。

“你犯下如此滔天大错,该当如何?”

他声如洪钟。

小和尚的肩膀一抖,徐徐抬头。

与妙兰私通的和尚居然是镜心!

葭音扶着树,瞪大了双眼。见着镜心只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他似乎也害怕到了极点。

镜无责问他:“佛珠呢?”

镜心依旧不说话。

“佛珠呢?!”

“佛珠……给她了……”

镜无气结,额上的青筋几乎要凸起来。他深深地凝视了地上之人一眼,忽然转过身。

“镜容,你说如何处置。”

冷风拂动佛子的袈衣。

他站得极直,于凛冽的风中,灰青色的衣袂兀自飘扬。

二师兄侧过脸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镜容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浓密的睫羽淡淡扫下,微微遮挡住眼底的思量。他就这般站在寒风中,迎上对方的目光,他知道,二师兄这是在考验他。

亦是,在惩罚他。

昨夜晚风急来,呼啸卷过殿内帷帘,镜无阔步,走至长跪于莲花宝座之人身前。

他先是朝菩萨奉了一炷香。

师兄漫不经心地说着镜心破戒之事,一双眼却死死地打量着镜容。

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

“镜容,你说该如何处置镜心?”

镜无传信给师父,皇宫里梵安寺不甚远,一个晚上便收到了回信。

师父要镜容亲手处置镜心。

是的,亲手处置。

日影落于佛子眉眼间,他睫羽微颤了一下,脚边的镜心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衣摆,声音里带了些央求:

“三师兄……”

这哪里是要他处置镜心。

前些日子的事,师父定然是听说了。作为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他在皇帝面前撒了弥天大谎,包庇了一位姑娘。

杀鸡儆猴,莫过于此。

葭音自然不知镜容心中所想。

她扶着树干,掌心蹭了些泥。往日最爱干净的小姑娘此时却不以为意,她紧紧盯着镜容,只希望他能仁慈一些,放过镜心这一马。

然而,众人都看着,那位让他们又敬又畏的三师兄,垂下眼眸。

眼底隐隐有悲悯之色,却又仅在一瞬间,变得清冷如水。

斑驳的树影落入佛子眸中,他一字一字:

“梵安寺弟子镜心,贪恋红尘,开禁破戒,有辱佛门。今承师父之托,当众梵安寺弟子之面,收五弟子镜心之衣钵,逐出师门。”

镜容顿了顿,倏尔一道冷风拂面,吹得树影瑟瑟婆娑。

斑驳的阴翳落于佛子肩头,他无悲无喜道:

“从此,与我梵安寺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跪在地上的小和尚浑浑噩噩地抬起头。

镜心跪在镜容脚边,扬起一张煞白的脸。他刚准备说什么,镜无已经扬手,叫左右将其袈裟脱下。

于男子之中,镜心算是身形瘦小,没一会儿就被几名和尚押起来。

立于他左侧的,是六师弟镜采。

镜采低着头,没有看镜心。亲手脱下五师哥的袈裟,让他在心底里觉得难受。但他又不敢上前去替师哥求情。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三师兄,最仁慈悲悯,也是最为清冷无情。

镜采忍住了泪。

只在他耳边低低一句:“五师兄……”

“从此,他就不是你师兄了,”镜无睨了二人一眼,缓缓道,“破戒之人,当堕入三恶道,受身心之苦。今日你被驱逐出师门,是罪有应得。只希望你能谨记此事,日后即便不在佛门,也多多积善行德,以赎罪行。”

说这话时,他有意无意望向身侧的三师弟。

镜容站在一片树影里,未出声,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镜无道:“你莫怪师父,也莫怪师兄。”

镜心冷静下来。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泪,最后看了身上的袈裟一眼,突然伸出手,推开镜采。

葭音站在不远处看着,小和尚忽然一弯腰,朝着镜无镜容,深深一拜。

这一拜,满院寂寥无声。

镜心就这样弯身,拜了许久,久到葭音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呼吸。终于,和尚直起身子来。

他的一双眼里,溢满了泪水。

“镜无法师,镜容法师。”

他兀自将身上的袈裟脱下,叠得整整齐齐。声音里掺杂着哭腔,却又咬着牙,不让泪滴落。

“镜心……就此别过。望诸位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走上前,将袈衣呈至镜容眼下。

佛子缓缓垂眼。

他目光缓淡,落于那一袭袈裟之上。烈日灼目,在金红相间的衣袍上落下一层灿灿的光芒。

这道光芒,神圣而纯洁。

这道光芒,何人都不能侵犯。

镜心如是,他镜容,亦如是。

他无声看着眼前的衣物,直到二师兄轻唤了他一声,镜容才缓缓回过神。

他没有接。

葭音紧张地看着他,不懂他为何不接那袈裟,直到镜无无奈叹气着走上前。

自此,镜心与梵安寺天涯两别。

众人慢慢散去。

庭院里又起了风,将二人的衣袂吹得翻飞。葭音想要去找镜容,却看着他与镜无肩并肩站着,谁都没有走动。

相隔太远,葭音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能看到镜无率先侧了侧首,日光倾落在镜容清俊的面容上,光影相间于佛子鼻翼间。

“你觉得处置重了?”

“师兄,不重。”

二师兄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气息吐得极长,像是他兀自将这口气压抑下了许久。半晌,他看着自家师弟,认真道:

“你觉得不重便好。镜容,今日将镜心逐出师门,便是日后梵安寺所有人破戒之后的下场,更是一个警示。”

他低下眼睫,“镜容知道。”

师兄说完这句话便离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空落落一人。他垂眼,看着镜心原先双膝跪着的地方,无声抿了抿唇。

方一抬头,便看见葭音站在一袭花影中,弯眉朝他笑。

粼粼的日光撒落在少女乌发之上,小姑娘一双美目潋滟,笑得人比花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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